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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要数清院内有多少块砖石的时候,殿门终于从内打开了。
万俟生站在门内,双手各握一道门把,看见伤势未愈的我,哂笑一声:“齐小兄弟,不是我要让你多等。实在是月霜她看你不顺眼,刚才在殿里拖延了时间。你说你们耽搁什么?这也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你们要是刚才跟紧了我,也不至于苦等这么久。”
见燕子从长几那头走到我身旁,万俟生又说:“好了,进来吧。”
万俟生的声音不算小,院里三五成众共数十人竟无一人有反应。
我低头看地,抬脚跨过殿门口极高极薄的门槛。甫一进殿,身后的大门便无风自动,咿呀一声紧紧闭上。
正殿很深,光线昏暗。
我抬起头。
殿心立着尊怒目圆睁的巨大神像,足有数丈高,压迫感十足,石做的眼珠看着我的方向,山一样重重压来。
我心中一跳,发现只是神像过于前倾的身体造成的错觉。
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样巨大一尊神,半点慈悲也没有,好像很愤怒的样子。
神像前是一块断壁削就的简陋石座,石座后立着一个曲折的烛台。一人身披斗篷撑膝坐在石座上。
这种斗篷很是常见,跑江湖的几乎人手一套,若是没入人海,必定再寻不见。
石座两边各一根耸入殿顶的盘兽巨柱,一根前放一块沙盘,一根前放一座玲珑塔。
容颜苍老的驼背老妪手拄蛇形墨玉拐站立左前方,万俟生和刚才看到的冷艳女子手提长剑站在右侧。
这个冷艳女子应该就是他们提到的‘月霜’了。
‘月霜’身形高挑,一身式样简单的雪青练功服,腕戴紫玉手镯,斜梳灵蛇髻,余下长发都拢在一边,沿着漂亮挺翘的前胸流淌下来,另一边插着六根梅花簪,斜斜排成一排。
我惊叹诺大一座神庙,正殿竟然鬼气森森、奇形怪状,连万俟生身上的光影轮廓都失了几分人气,从月亮另一面透过来的一样。
亦或我踏进的根本就是鬼门关,这游侠是下三界里化作人形的玄冥无常,从金氏家中锁了我的魂,骗我来这一趟。
接下来就是鬼王端坐殿中,一拍惊堂木,问一声堂下何人,非要无罪之人为莫须有的罪名呈上呈堂证供。
可我以为燕子已经逃过一劫。她也跟着我来到这里,难道还是徒丢了性命吗?
我乃碌碌凡胎,绞尽脑汁,没有答案。
这样吊诡的情形下,只有‘月霜’还算养眼:就算当真生在鬼王殿里,她也是个赏心悦目的玉面女修罗。
我看着她的脸,想象着与她毫无关系、丑陋狰狞的地狱变相,一不留神竟然笑了出来。
不笑不要紧,这一笑,‘月霜’原本便不太友善的神色便彻底覆上寒霜,眼睛里全是鄙夷之色。
我被眼刀狠狠挖了一下,从天马行空的荒唐想象中清醒过来,思绪回到身处之地。
这里自然只能是平间。
我的心脏仍在胸膛跳动,我的血液仍在身体翻涌。我有血有肉、皮肤干燥、真真活着。
我神思清明,心里却没那么开心。
再看‘月霜’:好好一张脸,偏没有好颜色,黛眉越拧越紧,横竖看我不顺眼。
我不过只是站在这多看了她几眼,如何又彻底得罪了她?
我细细想了想,恍然大悟——
我思绪散乱又对着她出神,她不知我是在笑自己,以为我竟看她看得痴笑,把我当成了轻浮浅薄、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浪子。
我本来就对她并无非分之想,只是确实不知眼睛该落哪里,便不再看她。
她碾死我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大概以为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怂包,见我移开视线,冷笑一声,扬起下巴。
我顺着地上蚂蚁的爬行路线目光左移,打量右边站着的两人:
老妪露出来的半截手臂蔓延着烧焦的疤痕,一直烧到断指根。
她应该是个人,却不那么像人,驼起的背高高凸起似一座小坟包,长着一双鱼的眼睛,脸上皱纹横生,像是累得很了。
万俟生——来的这一路上看他已然看得很熟。我总有观察旁人的习惯,实在没必要在光线如此晦暗的地方再看。
我深呼一口气,视线转向殿心。
仍是那身不起眼的斗篷,我此前只粗粗瞥了一眼,此刻再定睛细看,也实在看不出任何花头。
斗篷人突然低低笑了:“齐豫。”
他虽然坐在殿心,开口前却一直没什么气场——也许是因为他身后神像太过高大,也许是因为他身下石座太过简陋。
也许是因为他坐得并不那么端正,弓着身,掌心撑在膝上,食指一点一点,好似在沉思、好似在窥伺什么。
可当他说起话来,像山的回响。
缓慢而厚重的字符沉沉回荡在殿内,我只觉耳畔嗡嗡作响,被不明的气场压得心神剧震,后退半步,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以为有虫密密麻麻在背上爬。
燕子轻呼一声,我转过头去,看见她脸色刷白,双膝哐当砸到地上。我稳住身形,牙关紧咬,只觉两腿重逾千金。
常人听到不该听,看到不该看,抑或强勘勘不破的境界,必然落得个七窍流血,神魂俱裂的下场。我曾以之为怪力乱神,现在却觉得并非绝无可能。
若以人眼直视日心,若以人耳聆听梵音,若为蚍蜉游处星河,若凭芥子窥瞰浩瀚,若持片羽鏖战吉光。
若这人不是只云淡风轻说了两个字。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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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婶早晨出门前还在后院舀了勺粟米喂鸡,扶好篱笆,蓝白窄袖褙子扎紧,弯头鞋沾上春泥,细花白瓷盆扣在架子上,再抱一簸箕新鲜皂角。蒋姓的樵夫别把柴刀,齐短褂渍着汗,腰带抄把匕首,被捕兽夹夹了脚,拇指支离破碎耷拉着。秃子从田坎下翻到田坎上,黄橙橙干巴巴一个人,牵着一头牛,路在身后走,牛掉眼泪,他也掉眼泪。何生分茶颠竹,打马藏阄,又从个小庙出来,求了个珠灰的手串放在箧笥里面,压在典籍深处,咏阳春唱风流,说要进城,说要致仕,说要光耀门楣。六岁大的灯笼眼拔鸡毛做成毽子,火红火红,麻布紧包的两枚铜钱垫在下面,在井边叮叮当踢几脚,踩着石子钻进草丛捡。
后来他们都没有再回来。
那是我回到村里所听说的事情。
斗蟋蟀的瓦罐歪倒在路边,日复一日的一个安乐村,空了大半。
当我走回幼时最想逃离的茅草棚,看见细小的陌生人熟睡在乞丐死去的床上。
那就是他的‘家’了。
我从怀里掏出万俟生给的令牌。
原来我被放走,是因为新人旧事模样全非,我已无处可回。
时间回溯到十二个时辰之前。
我站在神庙正殿近门处,如负千斤,动弹不得,斗篷人却没再说话。
万俟叹息一声,似乎对如此剑拔弩张的氛围也很不适应:“齐小兄弟,放松点,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他天生便该是个自由人,话说得很不合时宜,被女子拧头瞥了一眼。
我问:“你为什么救我们?”
万俟生答:“不是我,是我们。”
他说罢看了眼斗篷人——斗篷人仍是不那么端正地坐着,食指停顿两秒,默许似的又慢悠悠一点。
万俟生才又道:“既然你都已经到了这里,我也不再瞒你。齐豫,我们已经注意你很久了。”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注意我?……你们从哪里知道的我的名字?”
万俟生说:“小兄弟,你问慢一点。”
万俟生说:“我们是‘异端’,来到这里的都是无路可走的可怜人。至于我们是如何注意到你——”
他骤然停顿。
“齐豫,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半年前在城郊,你救下了一个小姑娘。”
我说:“原来当时你也在。”
万俟生说:“我当时从酒馆里被撵了出来,酒葫芦被砸碎了,在城郊晒太阳。”
我冷笑一声:“你也在附近,我看你修为了得,怎么竟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见死不救。”
万俟生看向燕子,似乎有些惭愧:“若不是小兄弟胆魄过人、及时出手,我也会顺手把这位燕子姑娘救下。”
他要是真有自己说的那么古道热肠,此时就不会任由燕子冷汗涔涔、面朝斗篷人跪倒在地而毫无动容。我摇摇头:“这件事我自然记得,但你们因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注意我半年,难道是因为这世上路见不平的好人都死绝了?”
万俟生说:“我们注意到你,不是因为你路见不平,是因为看到你打倒那个小兵用的法术。想必你也看出了我本是万俟氏人,我自幼便是族里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莫说四大家族的功法、就是许多路数偏僻的山门隐宗也能识得。可我却看不出你那招式的路数……你修的到底是哪派的功法?”
我何曾修过什么功法,那日也不过是被鬼附身,平日练的只有一本乞丐给的小人书。
乞丐无门无派,教的不知道是什么半桶水的野路子。
我想了想,若是直接这样坦白了,这帮人知晓是误会一场、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翻脸不认人就不太好。
“原来是打的我手上秘法的主意。那在金氏你及时出现,难道是从半年前就开始跟踪调查我?就算我当真身怀绝世武功,也不值得这样劳神费力。”
万俟生干咳一声:“那倒不是。那只知更原本就是我们暗中观察的对象,只是一般这样莽莽撞撞、自寻死路的人我是不会救的,看见是齐小兄弟和燕子姑娘才现了身。”
燕子本已如被雷峰塔镇压的蛇妖,半伏在地上动弹不得,听见万俟生所言却面露怒色,抬头锐声道:“她分明叫做‘金湘’!她死在七岁的时候,她母亲和朋友都唤她湘湘——”
万俟生看着她,神色不忍:“燕子姑娘,我知道你和她母亲有一过一面之缘,但那毕竟已是十年前。金湘只是她为人之时的名字,不是她真正的名号。”
我说:“她是你们观察的对象,你说她是邪祟……所以你们早就知道镇上引怪胎作祟的真凶?那你们为什么置之不理,任由风浪波及无辜?”
万俟生说:“齐小兄弟,诺大行间,无时无刻不在同时发生着快乐和痛苦的事情,人人都希望只拥有快乐,对于那些痛苦,我们能救一次,不能救每次。我是‘异端’,违反皇命、叛出家族的异端。若是露出了行踪反而会招致横祸,连累此处一众兄弟姊妹。两害相较取其轻,一时隐忍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我本以为他是个意气风发的侠客,可他这来来往往许多话说得却不那么理直气壮。就像被剪掉尖利指甲的猛兽,看起来威风,自己也知道把爪子藏起来。
燕子也辨出万俟生话里话外的无奈,听见了雍冷的名号,怒气腾腾的神色化作怔然,阖上眼睛,泪水涟涟,不再说话。
雍冷虽是平间之主,平间却无人不知他性情可怖,喜怒无常,难容逆耳忠言,最好杀身边人。
曾有耄耋老臣以死相谏,便当真被他斩了首。
据说那老臣临死前在午门终于对青天直呼他大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雍冷!你、你——你一意孤行、不通人性,迟早民心尽失、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
石垛台下,鸦雀无声。
我问:“万俟一氏的人称金湘是从通天塔里逃出来的邪祟。他们讲的是实话吗?”
万俟生点点头,又摇摇头:“她是邪祟,却不是通天塔里的邪祟。”
“因为,”他说,“通天塔里关着的,从来就不是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