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知更【六】

我被突然刺眼的阳光晃得眼前一白,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燕子伏在我身侧、泪水涟涟。

陌生的来人一扬手,长剑划过砖墙,归入利鞘。

片刻前还行径乖张、桀桀怪笑的女童水似的化入地缝,留下一大滩湿渍和破烂的童衫。

屋外飞鹄正鸣。

我捂肩扶坐起来,瞥到大开的门扉,与燕子对视一眼。

饶是我不认识来人也知晓他手上那把金剑并非凡物,是我等贫贱百姓从未见过的利器神兵。只是没想到燕子出去甚至不足半柱香时间,竟然叫来了这样厉害的救兵。

燕子却比我更诧异,上下探查完我的伤势后便转过身警惕地看着来人,似乎并不知晓这法力高强的人为何突然出现在此。

来人抚过剑柄,轻拍两下,环视满室狼藉,转过身来,手握鞘身,抱臂打量我们:“嚯,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他与我身高相仿,右眼睑下长长一道疤,腰挂葫芦酒壶,一身游侠打扮,手背筋脉分明、烫着金色的钥匙状图纹。

燕子显然也看见了这个图纹:“齐大侠,他是万俟氏的人……”

万家灯火锁宝塔,俟命安时可通天。御领通天府、镇守通天塔的万俟一氏手背上都生有这样一个图纹。

我自然记得被派驻到镇上调查此事的一众人马便隶属万俟,若他当真是万俟一氏的人,十有八九不是天降神兵而是来者不善:“你是谁?”

“小姑娘、小兄弟,放松点。”来人一摊手,“你们看了我这身打扮,难道猜不出我是个无家无族的浪人?”

燕子站起身,指着来人手背:“你哪里无家可归?你手背上分明生着万俟一氏的族纹!”

来人觑她一眼:“族纹能代表什么?”

他松了抱臂的手,用剑柄点一下燕子的脑袋,又道:“我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小姑娘,你对恩人说话什么态度?”

燕子说:“……你!”

燕子噘着嘴不说话了。

我擦掉嘴角泥渍:“有人告诉我,千人各有千种际遇。族纹的确不能代表什么。”

燕子说:“齐大侠——”

来人说:“小子头脑还挺灵巧。你们放心,我也只救看得顺眼的人,若是旁人,指不定便任他们死了。”

他说罢将长剑挂在腰间,向我伸出手。

我略一犹豫,握着来人的手站起来,拍拍两腿的灰。

来人勾唇一笑:“鄙人,万俟生。”

果然是是万俟氏的人。

我说:“齐豫。”

万俟生点点头,微微挑眉,看向燕子。

“……”燕子犹豫数秒,缩在我身后,哼一声,很不情愿,“燕子。”

万俟生听得笑了,上下打量她一会儿,被燕子狠狠横了一眼才收回视线,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两个小油纸包,一人抛了一个。

燕子捻着细草绳提起油纸包,皱眉打量:“这是什么?”

“药。”万俟生打个呵欠,“治伤的灵药。”

万俟生身上有股浪荡四方、无拘无束的江湖气,谈起万俟一氏语气总是很不屑。

燕子口口声声把我叫大侠,此时眼前倒真站着个立如劲松的大侠,救了生人性命。

我们从边户里出来,伸手挡住阳光,劫后余生、面色如常。前方车马骈阗、往来匆匆,身后满室颓唐,无人觉察。

老乞丐曾经讲过,五千年前有个四季冰封的临海小村,听闻薄冰面下有巨鲸,行走在冰面之上的人从来不会低头看。

长大些我才知道,五千年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渔村。

来人折根草梗,叼在唇间,一挥手阖上门,若无其事伸伸懒腰。

“刚才给你们敷的药可是好东西。一会儿老实点,别口无遮拦乱说话,不然那帮小子找不尽麻烦。”

那帮小子?

显然万俟生并不打算多做解释。

所幸我们很快就知道了万俟生嘴里的‘那帮小子’都是谁。

万俟生一路晃晃荡荡,在酒家打满了一葫芦酒,尖着嘴巴尝一口,没有给钱。

这是不请自来了个大爷。

我认命地往怀里摸——这几日花钱如流水,动作不免慢了些——摸出最后几枚铜板的时候手指攒得死紧。

万俟生满意了。

“跟着。”

那边厢叼着草梗、哼着歌,摇头晃脑,在长天春日里一路招摇,越走越荒凉。

最后停在城外一座庙前。

庙很大,有果坐花。

小半块匾额斜靠在盘根错节的古树旁,只剩下大半个‘皇’字,兴许也祭过哪座往来熙攘的城隍。

树旁一块半裂的寒石,上书踇隅之山,石上绽着绣球,石下趴着灯笼草。

漆柱巍巍,猲狚盘梁,鬿雀栖檐,栩栩如生。

“……”万俟生取下草梗,捻作一团,随手扔了,转身对我们比了个嘘,神色肃穆,迈步进门。

这一脚一声荡成几声,连回音都苍老而辽远。

入了门槛,落足在四四方方诺大一个青石板铺就的前院,被青苔覆满的石缝里探出肾蕨。

渥然丹者或倚或立,院中哔哔啵啵烧着篝火。

近门一侧有三五从众拢作一团,悄声低语,听见庙门响动,抬头看一眼,又面无表情低下头。

好似这样荒僻的古庙里突然出现了两个陌生来客一点也不值得注意。

廊柱右侧端坐一个妙龄女子,引线穿针,莹莹皓齿咬断红线,把那根镂花银针插进发髻里,看见我们进来,斜斜剜来一眼,勾魂摄魄,神色却冷冷的,把刚绣完的绣帕放圆簸箕里,回头喊一声:“大人,人来了。”

院里没有反应,倒有一呼啦小童吵吵嚷嚷地跑到身前,身上大大小小带着伤。

嘴里吵吵嚷嚷叫着‘看招!’、‘哎呀!’之类的词语。

最前方跑着个萝卜似的小胖墩,腿脚灵活得很,回头比个鬼脸,不小心一猛子扎到万俟生腿上。万俟生此人毫无人性,对小孩也狠心,阴险一笑,往后突地撤腿。

小胖墩摔了个痛快。

小孩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疼,坐在地上,小短手捂住脸,呜呜嗷嗷哇哇,哭得好不热闹。

原本追逐的孩群停了下来,围在伙伴身旁,叽叽喳喳担心急了。

我突然明白——这就是万俟生刚才说的‘那帮小子’。

万俟生继续往院子里走,我们也跟着走。离得近些,终于听见院中团簇的低语。

“还以为她能再多撑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她……嗯嗯……谁说不是。”

“不是她的血。不知道哪来的血……我们也在查。”

“……噗。”

“月霜姐已经添上了,名字也记了……下一个还不见踪影……”

——他们在聊女童。

燕子胸膛剧烈起伏,听得红了眼睛,转头就要朝那帮人走去。

我一把拉住她,看着少女的双眸,无师自通抚上她的发顶,把她散乱的额发拢到耳后,说:“乖。”

燕子咬住下嘴唇,鼻翼微缩,垂着头。

我安抚罢燕子,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一扭头发现万俟生竟然已不知去向。

壁虎爬过同样青绿的厚苔,我暗暗皱起眉头,观察起和片刻前别无二致的错落人群。

他们分明不曾刻意留意我们半点,却让我觉得无处可逃。就像二十几年来我从不知道城郊有这样一座庙一样,我也从未见过这样一群人。

无人告诉我们为何在此,又将带我们前往何处。

我便只能突兀地站在其间,自知不被允许离开。

我心里烦躁,只恨这些人有话从来不说清楚。

直到一个身着布衣的眯眯眼青年不慌不忙走过来。

“两位客人。”他一躬身。

“请到门口稍等。”

青年指向远处陈旧的正殿,侧身在前带路。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燕子便也没有动弹。

青年走了两步,没听到我们跟随的脚步,回头望来,挠挠头,有些疑惑的样子。

僵持许久,他都只是保持着同样疑惑的表情站在原地。

简直像个傀儡。

我把燕子护在身后,慢步跟上。

青年这才转过去,仍侧着身走。

一直带我们走到了殿门,青年也不扣门,朝我们略一拱手,退远去了。

是让我们在门口干等着的意思。

我懒得管他们这么多的规矩,看着紧闭的房门,直接咚咚敲了起来。

敲了好几声,门里一片死寂。

燕子被我贸然敲门的动作吓了一跳:“齐大侠,我看这些人是故意要给我们个下马威,你这样敲门是敲不开的。”

我说:“我知道。”

我虽然胆大,却也并非不要命。只是我本来必死无疑,既然万俟生多此一举救了我的命,无论是友是敌,带我们到这里来都应该不是为了取我们性命。

更何况,这些人一看便脾气怪异,如果我当真要被夺了性命,无论如何讨好都是徒劳。

燕子仍是忧心。

我知道她是个足够勇敢的姑娘,可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混战,惊魂未定,又被带到了这样陌生的地方,实在辛苦。

我说:“有我在呢,别怕。”

燕子摇摇头:“我不怕。”

我朝她笑一下,又等了许久。

燕子紧绷着身体,半点不敢放松,一炷香时间过去,终于没了力气,倚到廊柱上,弯身轻轻捶着腿肚,大抵是双腿站得发麻。

我说:“看来是要等里面的人主动叫我们了,你要是等得无聊,就左右走走,记得别离我太远。”

正殿门上的屋宇飞檐气阔,与几根漆红巨柱连成一道长廊,长廊另一头列着两架旧书,横一根长几,整齐摆放上墨笔纸砚,墨笔旁放一本自写自画的书。

燕子也意识到我们暂时性命无虞,吐出一口浊气,近着墙慢慢走过去,在书架前站看了看,最后停在长几前,慢慢拿起书。

书很厚,纸质颗粒明显,沉沉拿在手中,上百页数有泰半空白。

一页页翻开,都是形状不一、从未见过的邪异。

最新一页上笔墨湿润。

燕子的动作停下来。

她看到一个女童。

工笔勾勒、颜色浅淡,半边脸哭,半边脸笑,脖颈戴犬牙,一身崭新的衣裳,没有名字,在画旁用墨水写着黑漆漆两个字:

【知更】

现在那两个字旁多了把红色的小叉。

小而鲜艳,血一样浸出来。

燕子愣了很久,捂住脸颊,无声地哭了。

愿她半生天真时日远,一世安宁岁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