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知更【五】

“我相信你从荒野来。”我余光瞥及四方。

“你看起来很喜欢动物。蜘蛛,麋鹿,老鼠,鲌鱼……不知道你听到这些会不会有些熟悉?”

女童神色麻木:“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大哥哥见过它们了?它们过得还好吗?”

“它们是你的朋友,为什么它们不在你的身边却出现在别的地方?”

“它们和我一样,找不到自己的母亲,陪伴我走完回家的路。我回到家,自然把它们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哪里是它们该去的地方?”燕子问,“它们早就无家可归……金湘,你把它们送到了哪里?!”

女童的视线在我和燕子指尖周转,神情竟然有些狡黠:“姐姐,这是我和它们的小秘密。”

“不……”燕子瞳孔微缩,语气急促,

“金湘,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女童阖上嘴,像个应付夫子的顽皮孩子,不肯回答。

燕子又看一眼我——我仍紧握着鼓柄,斑驳的柄身部分挡得严丝合缝。

我猜燕子终于明白。

那些怪奇尸胎难辨形状,实在很难说过得好还是不好。

“所以是你……”燕子呢喃,“所以是你……?”

女童不置可否,移开视线。

她说:“我把它们变成了‘胎’,被母亲用爱和血肉孕育的‘胎’。它们会从一个狭长的产道出来,从婴儿长成小小的孩子,度过快乐的一生,像故事本来的模样。”

“我以为会这样。”

她叹口气:原来世事发展总难如人所愿。

“‘母亲’没有把‘胎’孕育成‘婴儿’。它们来到这世上,仍然是刚被塞进去时的样子。四分五裂的‘胎’从孕育生命的产道滑出来。我看见它们的残肢被丢弃,没有得到一份应得的爱。”

“我从懵懂中清醒,满手泥泞,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它们死了。被我杀死了。”

“以爱之名,我杀死了我的朋友。”

“孕育生命的地方不能藏匿我的罪恶。”

“‘爱’它哺育了我。‘爱’它欺骗了我。‘爱’它毁灭了我。‘爱’把我变成了——”

“邪魔。”

“我好愤怒……大姐姐,你能明白吗?我好愤怒。”

燕子能明白。

女童并不真的需要燕子明白。

她连不该坦白的部分也彻底坦白,只为了把一场交涉变成倾诉。

猎物终于发现了自己正在被猎捕,不该听到的东西必将随着听到的人的死亡被深埋于棺椁。

女童说完晃晃脑袋,面庞如冰块融化,塌陷出第一张笑脸。

这次她说的不再是愤怒了。

砖壁渗出浑浊羊水般的脓液,女童藕节似的小腿从裤腿里淌出来、与卵泡胶着在一起。

狼蛛是她的眼睛,腐烂的是她的心。

她一挥手,扬起枝藤。

我从踏进这个房间就已有所准备,护住燕子向外躲开,被藤尾余波荡到,半跪到承重墙旁。

卵泡渐渐覆盖包裹女童的身体,血脉化作脐带,撑破崭新的衣服,漂浮于空气中。

“呃!”燕子身形不稳,捂住一边胸口,竟然不顾危险地回身拉我。

孢子粘稠鱼目般堆叠在缝隙和角落、抑或高挂房梁。女童闭上双眼,如在子ll宫中安眠。

她轻声呢喃的是:

“大哥哥、大姐姐,我好难过。”

我暗自咬牙,知晓女童感知灵敏,佯作回拉燕子的手,伸到一半骤然急转,撑地一滚,握住那半根杬木飞子,另一只手将紧握的拨浪鼓向房门反方向掷去。

拨浪鼓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蠢蠢欲动的藤蔓势头骤转,惊雷般不约而同向小鼓翻飞的方向疾劈。

“呜……”

女童蜷缩身体,三根长藤被灼伤。拨浪鼓当啷掉落在地上。

发着光。

本该是柄身的部分黄明一片,牢牢贴着张细长短缎——抑或说一张符。

符面拓着华丽的氏族印,朱砂画阵,底纹依稀可辨“清心”二字。

——门氏秘术,清心咒。

平间练功,实为修灵。为了节省法术对灵力的消耗,也为了让不曾修行之人也能得以善用,便有了将各门秘术用法阵制作成‘符’的工艺。

被拓印在符上的法术分为明法和秘术,也由此衍生出了‘宣符’和‘缎符’。

纸为宣,帛为缎。明法拓宣,秘术藏缎。

宣符明码标价,缎符只看机缘。

符色愈红,术法威力愈大。

饶是最初级的黄符,也能顶寻常人小半月的吃食。

这张其貌不扬的黄缎清心符更是招摇撞骗大半辈子的神棍压箱底的宝贝。

门氏执掌卞阳草堂,上溯原上三界无相一族,长于药理,咒法大多中正平和,‘清心咒’是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初阶秘术。

可镇妖邪、平心魔、除恶癔。

收了我五个大钱。

我之前一直紧握柄身,遮挡住粘贴其上的符缎。此时拨浪鼓脱手,沉睡多年的秘术因藤蔓的触碰而被唤醒,冰蓝色的‘清心’二字渺渺竖立空中,女童的动作被大幅压制,发出恼然的声音。

我猛挥手中杬木,斩断一大根挡在门前滞钝蠕动的湿黏藤蔓,与燕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紧闭的门扉。

波浪鼓的鼓耳被疾风吹刮得狂也,叮叮咚咚噹噹其声连绵。清心符的肉眼可见地暗淡下来,缎面逐渐出现被腐蚀般的洞眼,原本鲜红的朱砂化作粉尘翻飞。

时间不多了。

咚!咚!咚!

燕子先我半步扑到门上,啪啪尽着打门,又伸手去抠,半根指甲断在木缝里,冷汗几乎糊上睫毛,发髻叮当,淡橘脂粉晕满大半张脸:“齐大侠!门被锁上了!”

我来不及作答,仍拿着那根彻底失去形状的杬木,也来到门前——因为距离紧密,几乎从后面裹住她的身体——一脚划开进门前偷卡在横木门闩下的钩状倒扣铁丝,听见沉重的镀铜钤应声而开,把来不及反应的燕子往一大片明亮灼热的白茫茫中推远去:“逃——!”

燕子跌倒在地,被重新紧扣的房门阻拦在外。

在转瞬即逝的光亮中,我庆幸屋外一切如常——砂石干燥粗粝,野猫一跃而过,卖糖葫芦的老妪站在巷口,远处长街车水马龙。

符缎彻底黯淡下去,被侵蚀成一撮皱缩的焦炭,我看着眼前骤然恢复的昏暗,长舒一口气。

我从起初就打定主意,背好屋里构造,做足各方准备,不奢望保全性命,只盼真有邪祟也能护燕子出去。

至于我?

若我当真交代在这里,也只说明我是个被所有人高看的普通人。

不甘心,不情愿,麻木愤懑,无能为力。

大君之命——

我摇摇头。

我费了这许多功夫来探寻此前从未在意也不该深究的、平间的另一面,踏入□□凡胎不该踏入的地方,装作顺理成章机缘巧合,装作被赶鸭子上架无意而为之,装作吊儿郎当不知畏惧,到底是当真好奇心比其他人都重,还是果真信了各种胡言乱语,暗觉自己必将辨察蛛丝、搅弄风云?

抑或只是被众生心中的神女下了蛊,让我在理智无法察觉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去不该去的地方、战胜所有人都无法战胜的人,以至于并不在乎是否真的有可能做到。

我分不清楚。

可那又如何。

我颠颠手中杬木,拧拧脖子,转过身时甚至勾起一边嘴角。

就算死于大胆,想来也不太遗憾。

女童已然恢复元气,怪姿愈显,枝藤断裂处生长出张牙舞爪的枝丫,皮肤上冒起串串半透明的球状凸起,半露血色似密密麻麻的鱼子。

“咕……咕……”

我一棍打断藤尾,放弃正门,向窗柩滚去。

女童已经被彻底激怒,面上青筋和身后枝藤一同暴起。

我堪堪躲过两次攻击,终于被一根碗口粗细的长藤拦腰击中,飞撞到墙上,断木脱手,呕出血来。

脏器伤得颇重,我眼前煞时有些发黑,视线模糊一片。

“嘻嘻……嘻嘻……”女童看着我的惨状,嘻嘻笑将起来。粗壮枝藤如蝎尾高高扬起,细长柳条卷曲成吞吐的蛇信。

“嘻嘻——”

咄咄逼人,见血封喉。

我闭上眼睛。

“啊啊啊啊啊——————!!”

耳畔细碎的嬉笑声却戛然而止,房间里响彻童声稚嫩、痛苦尖利的嘶叫。

我睁开眼睛:女童大张着嘴,瞳孔翻白,巨大的金色长剑一点点抽离她的身体。

所有枝藤僵在原地,女童慢慢低下头,看着逐渐空荡荡的胸口,好似不可置信。

“呼……嗤……”

剑气如光箭,环绕女童掀起疾风,树根张扬枝藤齐断、死灰一般动也不动,桌椅四分五裂。飞豸走兽叫作一团,须臾便钻入床板窟窿,作鸟兽散。

“……咕……”脐带肉眼可见地迅速干瘪。待长剑彻底抽离,长藤已根根断裂呈焦黑枯枝状,女童断线木偶般瘫软在地,双眸大睁,痉挛两下,指甲抠地,很不甘心。

她的嘴唇颤个不停,却再没发出声音。

“……”

屋门咿呀一声大开,和风吹来。

长剑发出铮铮鸣音,一双裹着灰的短靴迈进门槛,身后跟着双绣花鞋。

绣花鞋越过短靴,步履慌张:

“齐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