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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筷、龙筝、华褥,银灯、琉璃、火树——
烹羊、解牛、宰猪,黑水、深林、枯木——
落长旗、倚门栏、听锣鼓,断宝剑、抱襁褓、熄长烛——
吔啰呀咿唔——
哇呀咿嗷呜——
“大哥哥,你听见了吗?”
木质门扉咿呀一声重重阖上,女童的衣角微微摇晃,衣服上的颜色和脸上的血色一同褪去。
我问:“听见什么?”
“鼓声。你听见鼓声了吗?”
女童双手虚握,做持棍击鼓状。
“咚——”“咚——”“咚——”
她说:“这样的鼓声。”
我说:“没有。”
“没有?你听——就在这房间之外,在最后一个长夜里,响彻天际的、军鼓的声音。”
“鼓声响了。他要来了。”
我说:“谁?”
“……”女童看着我,“你。”
“大哥哥,这是我的家。你们为什么要来我的家?”
“你答应我不告诉别人,为什么要骗我?”
“我猜,大概因为我是个天生的骗子。”我耐心解释,“你说这是你的家,要我说,这句话前面应该加个‘曾经’。”
女童神色茫然。
“大哥哥,你在说什么?”
她语气无辜极了,身后紧闭的门扉却不那么无辜。
屋里窒闷的湿气越发浓重,空气的流动胶着可见,藤蔓从木板缝隙蜿蜒而出。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能如此冷静,刻意忽略周围的压抑诡异,看着女童模样,实在很疑惑:“万俟氏宣称最近有通天塔里关押的邪祟外逃作乱,你看起来只是没来得及长大。”
女童把食指放在唇下,天真地歪头:“通天塔是什么?”
“大家都说,里面镇压着不属于平间的邪祟。”我说,“我猜你不是从那里来。”
女童嘟着嘴:“我从没到过通天塔。我只是自这里离开,又从荒野回来。”
荒野?
我感受到身后清丽少女的惊诧,按住燕子纤细的手腕。
我有许多话想问想说,又忧心女童被我惊扰,撕破脸皮。所幸女童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无心观察我的小动作。
“我一直走,一直哭,终于迷了路。”
“四周都是浓雾,所见都是模糊……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走得很远,走着走着,就不会累也不会饿。”
“走了很久我回到家。”
“我的母亲就躺在那里,像每次干活累了一样阖眼休息。我说,我回来了。湘湘回来了。湘湘现在不用再吃家里的东西,湘湘也不会饿……湘湘可以干很多活,湘湘晚上也不需要休息,湘湘只想永远和娘亲在一起。”
“我的母亲就躺在那里。”
“一直躺在那里。”
“一直、一直躺在那里。”
“我、我。我好愤怒。”
“……我?”
女童有些茫然地看着地面,双手攒着衣角。
“…………我好愤怒?”
“我应该感到悲伤、怀缅、依恋。”
“……我好愤怒……我好愤怒……我好愤怒啊——!我好愤怒!我好愤怒啊!!!!我好愤怒啊!!!!!!!!!……我、我好愤怒——!……...——呜......”
“我是母亲的孩子,我回到母亲的身边。母亲躺在那里,沉沉睡去。”
“我有很多话可以说给她听。我这条路走来吃了不少的苦,都想说给她听。”
我问:“你可还记得自己离开了多久,又花了多长时间走回来?”
“我离开多久、花了多长时间回来?”女童恍惚一会儿,缓缓收了颜色,绞尽脑汁凝神细想,想完俏皮地歪头,“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只知道我走了很久。我不认识回家的路,多花了很多时间。也许一天,也许两天,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
她看清了我的表情,停下嘴里的嘟囔。
“——看来我是记错了。”
她是记错了。她比我更年轻,本该可以记得一切想要忆起的事情。
房间里一片死寂。
她比我更年轻,比我更不愿意回忆。
我松开按着燕子手腕的手,从怀里拿出个拨浪鼓。
很小很旧的一个拨浪鼓。
油纸做的鼓面,弹丸做的鼓耳,鼓柄髤漆,彩绘的牡丹褪色大半,水红色苍白下来,花瓣上生着几个黑漆漆的虫眼。
这东西有些年头,我不敢太过轻怠,紧握柄身,轻转半圈掉漆的鼓柄。
鼓点在陈旧房间里划过时光,好似很久前也曾在此处轻响。
“当时已是承平十二年秋天,你刚满七岁,买走你的是四大主城里一户富贵人家,衣上朵朵锦绣花开。马车行到荒野的时候,你从车队里逃了出来,跌入积坳,再不见踪影。”
这是燕子告诉我的故事,听着很使人难过。
我停下止住鼓柄的转动:“要是你还活着……也许已经同燕子一般高。”
女童不明白:“大哥哥,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放慢语速,告诉女童所有人迈进这家门都会察觉的事实,“你的母亲,她不是睡着,是已经死了。”
我说罢顿了顿。
“你不记得你离开了多久,我可以告诉你,你离开了不止一天,不止半月。”
“你离开了十年。”
“金氏将这面拨浪鼓送给另一个小孩的时间,是十年前。”
“你七岁的时候,你的母亲抛弃了你。这一段回来的路,你走了十年。”
女童死在她七岁的某一天。
没有军阵,没有长夜,没有来敌,只有一个走丢了的孩子。
女童说:“大哥哥,你骗我。”
女童说:“你骗我。”
我自幼无缘端坐学堂饱览群书,无法引经据典、安抚人心,只是拿着那面拨浪鼓,显出无奈又冷静的面色。
燕子终于看不下去,一跺脚,拨开挡在身前的我。
她虽然不曾与女童打过交道,但应当是听过女童名字的,面对女童,看清那张童稚的脸竟一时忘了原本想说的话,嘴唇颤抖,最后说:
“你是金湘吗?”
女童说:“你是谁?”
燕子与我对视一眼,把几欲脱口的自白强忍回去——就算她声泪俱下介绍自己,女童也不曾有机会真正听说她。
燕子说:“金湘。我从你母亲口里听过你的名字。今天终于见到你。”
燕子说:“你的母亲,如果我没记错……你走的时候,她的头发应该不是这样的颜色。”
女童只冷冷打量她。
过了一会儿,眼珠微移。
视线便木偶一样死钉在女人身上。
过了很久,眨眨眼睛。
她的母亲生得一头油亮的黑发,盘在头顶用碎花蓝布包着,烛火映着的时候,有昏黄的柔软。
躺在床上的女人形貌可怖、腐臭熏天,夹杂在干枯黑发间的根根斑白很显眼。
女童此前睁着眼睛却不肯看,如今形状入眼又一如既往平静冷淡。
她是个那样聪慧的孩子,在看到答案之前已然知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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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金家有个小姑娘,生得三尺三寸方,偏说自己小半丈。
姑娘她春打坯来呀夏插秧,玲珑眼里窥蚕房。
姑娘她秋捕鱼来呀冬晾网,久病床前唱月光。
她是娘的小姑娘,长不大的小姑娘。
她是娘的小姑娘,快长大的小姑娘。
她是娘的小姑娘,最可爱的小姑娘。
娘愿她半生天真时日远,娘愿她一世安宁岁月长。
只盼她半生天真时日远、一世安宁岁月长。”
女人还没吹熄烛火的时候,老爱把她抱怀里唱自己编的小调,手把着小孩软软的手臂,左摇又右摇。摇着摇着安静下来,侧过脸去,转回来的时候眼角总那么红。
时值三更,家里安静。只一盏灯,没有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