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知更【三】

我还了借来的衣服、换回自己一衣服的时候顺便清点了荷包。

虽然现下不务正业,但我并不当真是个好吃懒做的闲人。事实上,自从我能跑会跳,我和乞丐的抚养关系就发生了颠倒。换句话说,我养乞丐的年头比乞丐养我还长。

乞丐能吃、能睡、不讲道理,

——并且死了。

如今本大侠,竟然也小有些余钱。

镇上异闻调查没什么进展,甚至逐渐走向风声鹤唳,不那么容易寻到合适的活计,我对着一手心的铜板碎银发了会儿呆,觉得也能支撑一段不短的时间,转头看见身旁正往双髻间插簪花的燕子。

“燕子,你说,我穿得是不是稍微破了点。”

燕子用眼神剜我:“何止一点?”

“……”我一抹虚汗,面带微笑。

不如趁此闲暇换身新衣服。

燕子听了我的决定很高兴,雀跃地揽下这个活,穿梭在布行间像穿行在云彩里,只时不时露出截小小的尾巴。

间或回头对着我远远地比划,最后跨过门槛,从一个铺子里抱了整整齐齐一小叠出来。

我说:“不用买这么多吧。“

燕子撅起嘴:“齐大侠,这是一套衣服。”

她身后站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见人便躬身合手,一副笑面。

我就开始低头数钱,数出一枚碎银锭和几块铜板,有点肉痛。

抱过那叠衣服,看见铺内往来熙熙,街道人潮攘攘。这家铺子里也不剩短工,只有老板忙前忙后,客人仍很多,红红灯笼挂在梁上,长穗随风轻晃。

燕子见我只是抱着那套新衣服没有动作,拖着我走过熙熙又穿过攘攘,最后停在芦苇荡前。时值初春,芦花还没到开放的季节,根根茎秆直立在水荡边。燕子看了会儿,拾起几颗小石子,走到岸旁打起了水漂。

石子有黑有白,有平有尖,掀起一两道或三四道饱满的弧线,最后都沉没水底,消失不见。

我走到另一边,脱下一身层层叠叠破布头,换上内外两层整洁的麻布衣服,米白和咖色间系根漆黑的皮腰带,头发湿漉漉披散开。

村里媒婆主动请缨找上门来要给我做媒的时候,也曾舌灿莲花夸我若是换上锦袍、端正神情,便活脱脱是位世家的公子。老乞丐看不起除自己以外的一切人,说她对谁都一样夸。

燕子打完水漂,拍干净手,转过头来动作微顿,然后骂我:“你就不该穿那些腌臜的烂衫子。”

我自知此前的确扮相磕碜,反驳不得,看她埋怨表情竟很娇憨,路过她身旁时揪揪她的脸蛋:“女孩子家家哪学的骂人话。”

燕子僵在原地,过了两秒才低头走到我身旁,走着走着变成跟在后面。

镇北又多了一个恸哭的产妇。

半只死鹿从孕囊滑出,肢体破碎、薄毛湿黏,蹄子像半朵漂亮的梅花。

和另一个女人生下的鹿肉碎块刚好能拼成只小小的幼鹿。

“小齐啊,不是哥不帮你,几大主城我都帮你打听了,台子上收锣鼓——没戏。现在怪胎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哪还有不怕死的敢领养遗孤?都觉得邪门着呐。“

说话的名叫苏四,个头不高,瘦得脱相,腰缠麻头,搭着我的肩膀,掌纹极深,指缝里一股桐油石灰的味道。

他是外城边古码头拿工牌的船员,自幼跟船,最擅使篙桨,淌过大半个平间的水路,去过许多人此生不曾听闻的地方。

“半点办法也没有?”我熟门熟路递过去一小包旱烟叶,“她无父无母,要是实在找不到好人家——”

“别别别。”苏四小心把烟叶袋收怀里,拦了我的话,连连摆手,表情像是自嘲又很痛心疾首的样子,“小孩子吃不下也没必要吃这个苦。我们走水路的,旁人看着潇洒,脑袋是真别在裤腰带上,一个大点的浪打过来,命就没了。哥认识过多少跑船的,吃炭粉喝符渣、见庙就撒钱,也没活过四十岁。”

我听得很沉默。

“也不知道你哪认识的小孩……要实在放心不下,你就把她送到四大家族去,随便选一家。要有天分就跟着修行做个门客,没天分就做个小仆。再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走远一点,到主城外寻个小山门拜师学艺。孩子年龄还那么小,干点什么来不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纵使平间幅员辽阔,供常人活动的区域也无非一座皇城加四座主城,再往外便是分散零落的山门、漫无边际的荒野和无人踏足的边境。皇城东接旱道、西连码头,是主城之间唯一的枢纽。四大主城贯穿东西,城中心各伫立着一根天柱。

苏四说的四大家族正是把持皇城外四座主城的门、姬、万俟、古四家。

门氏长于药理,兴卞阳草堂;

姬氏推敲机关巧术,建机张府;

万俟氏修刀剑阵法,守通天塔;

古氏擅巫蛊,设谷涧司。

四大家族皆有所长、广收门徒,拥立帝君,各守一方。

“……是。”我说,“谢了四哥。”

苏四空挥一下手:“嗨,应该的。”

我笑笑,靠到墙边,抄起手。

“最近行船还行?”

“你知道的。”苏四也靠墙,“就那样呗。”

就那样呗的意思就是不怎么样,他们跑船的从来不直接说不怎么样,觉得不吉利。

我说:“也是。”

苏砸吧砸吧嘴。

他烟杆折在了不知道哪座窑子里,此时只能捻出片旱烟叶,嚼来过个嘴瘾。嚼罢他吹起牛皮:

现在的小孩儿真的是不行,怂蛋。哥们船上有个兄弟,自小跑船,性情怪异,不近女色,被兄弟几个拖到瓦舍开荤,脸色当时就变了,平白浪费了钱。想当年哥夜O十女,金X不倒……

我听得乐不可支,说,你再吹,牛都能上天。

嗬,吹就吹。

有人捧场讲故事的就开心,苏四时常觉得自己本该是个说书人,带着对他人父母的恳切问候滔滔不绝吹出一部汁水淋漓的18X巨著,吹得心满意足、鸣金收兵,完了又想到那哥们,叹口气:我就不明白了。

我也不明白。不过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能看明白的才是少数。笑过了我也讲故事,讲自己英雄救美,抬头发现燕子远远站在道路另一旁。

少女斜挎挂流苏的夹缬蜡染小方包,换了身窄袖石榴裙,头发挽做双螺髻,点一朵细小珠簪,眉梢眼角春意暖阳,也发现不远处的我,站定脚步,揉揉环绕身旁小童们毛茸茸的脑袋,从包里拿出几颗榛子,吆走小孩,把散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浮云一样荡过来。

苏四听得远处吵闹,眯起眼睛——看见亭亭一只燕子朝我摇翅膀——噫一声,暧昧地收回视线。

我朝燕子回招手,都不用转头看他:“你误会了。”

“……”苏四的表情很讳莫如深,下意识往怀里去摸烟杆,摸了个空,抻抻下巴,“我懂我懂。”

他嘴里说着我懂,第一次打照面就已经很把燕子当自家人。

左一口齐豫这小子向来内敛,不显山不露水,看不透在想什么,但人真的不错。

右一句你可以跟他一样叫我四哥,他要是欺负了你,你就来找哥,哥一定帮你教训他。

这尼玛是懂个蛋。

我一掌糊过去,又去拦他的嘴巴。燕子听得直捂嘴。

“齐大侠,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苏四就踊跃抢答:“小齐之前托我帮他办事,刚好撞上死胎这档子事,进展不太顺利。”

“什么事?”

我说:“不是什么大事……听说了起妇人产下死鹿的怪闻,和四哥顺便多聊了几句。”说完一拍苏四的头:“燕子,别听他胡说,他自小走南闯北,嘴皮子上也长腿。”

燕子说:“哎呀。”

燕子又说:“我知道的。”

苏四说:“啧啧啧。”

虽然此前不曾谈论,但燕子显然也关注了镇上怪胎作祟的事情,与我们聊起这件事来。——她们姑娘堆里就又有几种别样的说法了,譬如怪胎都是那些女人自己求来的孩子。苏四听得深以为然,只因燕子长得实在好看。

聊了一会儿,他嘴里嚼干了的烟叶就有些发苦,也不好当着姑娘的面啐在地上,又很有朋友妻不可戏、本就不该多待的觉悟,寻了个理由便走开了。

燕子与苏四道过别,讲完听闻的几种起源传闻,却说她都不信。

“那些可怜的姐姐凭白受了横祸,却非要被安个所谓合理的因果,好似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活该。”

她年纪甚轻,心思沉沉、智识机敏却不似小镇少女。

我点点头:“我之前坐在城郊,也是在烦心这件事情。近几起受害姑娘的邻家住户,我都一一敲门问过了,都说那些女人形态各异、老少不一、贫贱皆有……实在摸不着半点头绪。敲了上百户人家的门,也只觉得南锣巷子最里面那户人家有些蹊跷。”

“南锣巷子最里户?”燕子说,“齐大侠,你说的是南锣金氏?”

我回想了一下,想起在门侧墙壁斑驳的木牌上看到一个形状模糊的掉漆“金”字,昏黄烛火光晕中掖在棕绿爬藤下不那么显眼。

“是。”

“南锣巷子边户金氏……”燕子若有所思,“我记得她家门前种着耧斗花,檐下晒着干苞米。”

这句话来得委实突然,我微微一怔:“你认识她?”

燕子点点头。

“我小时候在南部长大,恰好遇过她。有一天我迷了路,她送给我一个画着如意牡丹的拨浪鼓。”

“……你,”我假咳一声,“你有没有可能,恰好对她家的情况略知一二?”

燕子说:“从去年开始就没人见过她了。她丈夫和婆婆都是病死的,听说她自己终于也生了重病,好些人猜她已经死在了家里,只没人愿意去亲眼看尸体。”

我说:“我去那户人家的确看到了她的尸体。她家里只剩下了一个女童,央求我不要告诉别人,没想到邻里竟然已经知道了。”

“——女童?”燕子愣了一下,“什么女童?”

她的表情实在过于诧异,让我不免谨慎应答:“金氏的遗孤,她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守着具尸体。遇到你的时候,我正在发愁怎么把她托付到别的人家。”

“她家怎么会还有什么女童?”燕子脸蛋扑着淡橘的薄粉、在阳光下漾着细闪,睁大眼睛,表情像是见了鬼,“她家,应该已经空了呀。”

被虫蚁啃噬的翘头案东歪西倒,土陶花盆里水蛭肥硕,砖壁斜靠半根杬木飞子。

半只纸鸢飞过去,一根长线掉下来。此时白日青天,窗外阳光散漫,浅淡光束穿透中堂,映出晦暗空间中细微而密集的浮尘。

这是一间久无人迹的小屋。

它被灰尘和蛛网包裹了足够长的时间,哪里都沉破不堪,踏上去便吱呀作响,唯有一串大半新鲜的男性足迹从门槛处蔓延到床边。

我执根细长木棍,挑开垂落的布帘,露出大半张榉木床。

燕子捂住嘴巴。

我又回到这户人家。

金氏腐烂的尸体平躺在床上,如我初见一般,仍是那身蓝绣花棉布腰襦,身上覆着半拉草席。

我观察了会儿尸体,没听到身旁的动静,有些担心地看向燕子。

——纤丽少女柳眉微蹙,岑岑冷汗浸出玉一样白净的额头,却仍掐紧指尖、强作镇定。

我此前对燕子向来非礼勿视,因为此时环境吊诡,放不下心,才察觉她一副逞强神态,再想到自己竟然同意这样蛾眉曼睩的姑娘跟到这样破落的地方,一时有些惭愧。

我自认并不多情,但归根到底也是个正常男性,就算被一面之缘的白衣神女迷了心窍,也不免对常伴身侧、妹妹一般的芊芊秀致心生爱怜。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拍她的背,感叹掌下少女骨骼纤弱。

燕子有些惊讶地扭头看我。

我回过神,心里暗道不妥,惊醒似的收回手,将将张嘴,身后却突然传来细小而朦胧的、呼唤我的声音。

唤的是:

“大哥哥。”

我阖上嘴。

燕子瞳孔紧缩,诧异地转身,终于惊呼出来。

“——啊!”

我记得这个声音,停顿片刻,也朝床外转身。

一个女童面色阴沉地站在光线破碎蛛网沉结间,不足半人高的个子,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在光影的间隙里看我们。

她有张软而小的脸,矮个头,脖子很细,发梳尖丫角,两根红缎带垂在耳后,颈间挂犬牙,穿着绣铜钱的软缎褂,宽裤七分长。

“你答应过我,不告诉别人的。”

我笑一下:“我骗你的。”

我瞥了眼女童站立的砖块,把燕子护在身后:“但你也骗了我,不如打个商量,我们扯平了?”

女童侧耳听着,听完微拧头。

她睁着那双眼仁大眼白少、极圆的眼睛,看着床上的尸体,眨了两眨。

好似很伤心。

“你答应过我,不告诉别人的。”

“形势比人强。”我笑着摇摇头,自以为很无奈又诚恳的样子,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后挪。

我们离门口也只十来步的距离,只是如何也没办法绕开女童。

“……”

回答我的是一片沉默。

蝮蛇从黑压压的木头床缝里爬出,蜗牛蠕动出一条不见来路也不见归途的细线,苍蝇睁开无数只红霜浸血的眼睛。

飒……飒……

滴答。滴答。滴答。

泥土的腐烂湿气蔓延在空中。

女童咔咔转动脖子,终于慢悠悠与我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