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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身裹蓝色绣花棉布腰襦,留着大光明的额头,眼眶深陷,几处骨骼依稀可见,看得到腐肉的地方浮肿起来,口鼻腔下是黑色的血痕。
不远处门扉时开时阖,啪啪拍打,女童越过我扑到尸体身上,仍是唤娘。
我几乎说不出话,看着女尸腐烂皮肤上嗡嗡振翅的细小青蠓,半晌才道:“她是你娘?”
女童微怔,头点一半又停下,咬紧下唇。
我又问:“你娘睡了多久?”
“我、我不记得了……”女童牙关颤抖,抹抹脸蛋,两只手揪住女人开线的破烂袖口,声音磕磕绊绊。
“……你娘是怎么睡着的?”
“我不记得……”
“和前一次睡着的时候一样吗?”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
“哪里不一样?”
我仔细询问,直问得女童浑身战栗。
“……”
“有一天,她太累了。”
女童回想得很认真。
“她、她太累了,就躺下休息。我唤她,她没反应。”
“她……”
“……她。”
女童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的表情有些困惑,好似自己也不知道如何。
我说,她死了。
女童说:“什么?
我说:“你明明早就知道,你娘她不是睡着。”
“她是死了。”
“你娘早就死了。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尸体。”
“……”
女童瞪大眼睛,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像只将死的野鹿。她的脖子微微晃动着,起初幅度很小,其后愈发明显。粉扑子似的脸蛋揪作一团,又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眼,看着站在床前的我,孑然又绝望地挡在尸体身上。
她生得矮小,不足放置油灯的茶几高,被门外刮进来的雨滴打湿了大半,衣服和铜环紧贴在身上,化作一块波涛里粼粼的石子。
“大哥哥……”她说,“……我娘只是睡得久了……她太累了…………”
“如果、如果其他官兵知道了,他们会带走我娘……”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你不要告诉别人……”
“大哥哥……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听着女孩的话,有些理解又不太理解。我被个乞丐养了许多年,乞丐死的时候,也只剩我一个人。
我看了眼尸体,移回视线,慢慢弯下腰,扶住女童的肩。
女童抬头与我对视,浓棕色的浑圆瞳孔里映出我的脸庞。我难得如此耐心,甚至企图循循善诱:“你娘睡了这么久,早就醒不过来了。你就算留下她,也只是留下一具尸体。她会腐烂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半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小朋友,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若你发现铭记的不是她生时温柔的样子,而是她死后丑陋的样子……难道那时候你就不会为之后悔?你要是真的爱她,就应该让她入土为安。”
我讲的是成年人都懂的道理,可惜女童实在离成年还很遥远。
她很安静地听了,不想明白,仍是说:“大哥哥,求求你了……我娘只是睡着了……我不在乎她能不能醒过来……你不要告诉别人……求求你了……”
“就算我不告诉别人,你母亲也迟早会被发现的。她身上的尸臭会越来越浓,直到紧闭房门也能被左邻右舍闻到。”
女童说:“大哥哥……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沉默下去。
片刻后我环视家徒四壁的小小房间:“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回答的都是实话?”
女童恍惚地问:“什么问题?”
我说:“最近镇上怪胎作祟,和你娘有关吗?”
女童愣了一下,把头摇成波浪鼓:“我不知道什么怪胎作祟,大哥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们…………”
我自认不是恶贯满盈的残暴之徒,莫说被如此恳求,若不是逼不得已也无意做谁的恶人。她母亲的尸体虽然形貌可怖,但也只是时间流逝的正常腐烂,看起来与四起的怪奇死胎没有太大的联系。
日光之下无新事,诺大平间,哪家过得格外凄惨都不足为奇。
要是上禀通天府,女童母亲被做法驱邪、弃尸荒野事小,这样特殊的关头,女童指不定也会被视作邪祟给处理了。
可这么大一个人死在这里,我能帮女童隐瞒一时却不能帮女童隐瞒一世。要是被旁人发现了,也免不了动用私刑。
见我不发一语,女童咬住下唇,只剩肩膀颤抖。
我摇摇头。
女童的面色终于彻底灰败下去,霜打的茄子一样,先是细细哭,然后双手捂住脸,泣不成声。
她难过。
我转过身,不再回头看她表情,一直走到门口,脚步一顿。
“今天我没来过这里,你自己在别人发现前早日安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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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我自然不可能放任那么小一个女童自生自灭。再早熟的小孩子也自有一套大人无法理解的逻辑,女童最后的表情分明就是打算能拖一日是一日。
但我也不为自己答应包庇女童的话感到后悔。——毕竟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履行承诺。
很多人一诺千金,说到就要做到,其中并不包括我。
我说的话,从来做不得真。若有人信了,就是活该。
我又来到城郊,坐在雉堞旁看向远方。
乞丐也总爱坐在这。
看天看地看远方。
有一天乞丐啃完猪蹄告诉我,世上有两条道,一条叫官道,另一条叫走的人多了。
我也管它叫野路子。
我不爱走官道,野路子倒是略通一二。
小小稚童无父无母,虽然实在算不得上策,但让镇上那帮跑江湖的帮忙托户平凡人家照料着,也不至于时间久了饿死。
找个阳光灿烂的地方,教她把母亲好好葬下,立个长满无名野花的冢。
很多人都本该有个冢。
我略一怔忪,思绪回到城里或疯或死的妇人和怪奇丑陋的死胎。
最后又突然想到门瀛雪。
坐在石块上,看大刺花螳从木槿上落下,爬过花毛茛。
我实在想得不很明白:这些日子是为了什么而迷茫混沌、为什么而行色匆匆,为什么在无人管束的同时突然成了一只无头苍蝇。
花瓣落在石下,我冥冥地想着,耳畔安静得只容得下一个人的思绪,直到传来一道轻快又陌生的声音:“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我愣了愣,回过神,抬头撞进微醺烂漫的早春。
少女仍是一身绢布的衣服,在同一片荒野,青勾着黛,黛咬着蓝,卸了两颊浓郁的胭脂,勃勃现出一张浅粉的脸。
她在我头顶撑起一把烟青的油纸伞,挡住片片飘落的鹅黄淡粉。
我被花香熏得迷了眼睛,伸手在额前挡了挡,看见天蓝得像水镜,云白得像糖。这个冬天实在漫漫又长长,才会让人在抬头看见树梢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入了春。
哪怕是这么荒凉的地方,到了春天,也总有几朵花在开。高高渲在枝丫,间或洒落几片在肩头。
百褶的裙尾在野草洼上被风吹起涟漪,散碎鬓发拂过少女的脸。
她眼角有一道新添的瘀伤,我看了会儿,终于有了点印象。
——她站在一块被巨石遮挡的荒草地上,身边是啃噬尸体的秃鹫,露出的小半肩头白得晃眼。
那个在冬天里哀泣的无助少女来竟然又在春天回到这里,像是循着宿命既定的轨道。
我庆幸自己还足够年轻、能记起刻意回忆的细节,又自觉只是萍水相逢、顺手相救,不需被特意感谢,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少女却很从善如流。
半剌太阳下,抱着小小的包袱,坐在冒出芽尖的古树桩上,脸埋在膝盖间,说什么也不离开。
我起身向前走两步,她站起身来,跟着走两步。我头也不回继续走,她也跟着继续走。走了很久,我停下脚步。
她说她没有名字,我就叫她燕子。
送冬去,衔春来,心向自由的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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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管我叫齐大侠。
匡扶仗义、除暴安良,是为大侠。
——呔呔呔!我是齐大侠!邪祟哪里逃!
不敢当不敢当。
她表演的时候一辆四鹄衔引的雕枪华辇正架云而来,豪横落在八宝阁前,带得一片尘土飞扬。
一众路人匆匆避让,果摊小贩车马倒载。锦帘掀起又放下,十数人马自平金桥列队而行,越过二柱一间三楼牌楼,团簇着来人离开。应该又是哪位家世显赫的公子,宝剑上剑穗又长又直,端着一张养尊处优的脸,向外看的神态颇有几分刻薄。
我看着衣角溅上的泥块,没什么反应。
燕子收了动作,脸上显出些与阅历不符的压抑愤懑,过一会儿又摆出笑脸,吟春一样哼。
“齐大侠。”
我指着天,把燕子揪过来让她看:上面飞的那些才是大侠,我?你去问问城根那些人、问那帮子乞丐、问那个算命的。我就是个混子,是个乞丐,你是瞎了眼蒙了心,非把鱼眼当珍珠。
燕子梗着脖子看很远的天,摇摇头:齐大侠,总有一天,你会成为颠覆平间的大英雄、大侠客,给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颜色看看。
她又说,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成为威震平间的大英雄。
我说,你只是感谢我救了你,实在不必把我捧那么高。要是别的好心人看到你,他在你眼里也会光芒万丈。
燕子说,齐大侠,我偷偷告诉你,若你只是救了我,我便该把你当恩公。我唤你作大侠,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是因为你能救的不止是我。我看到了你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我说,你看到的是世界上最正常的眼睛,有的人觉得它好看,有的人觉得它一般,可实际上它瞳距正常,瞳色正常,既不近视也不老花,连眼皮都不比别人宽得狠些。
燕子说,你眼睛里有利刺、有疾火、有压抑的愤懑。它像平静的湖面,下面沉睡着一只野兽的灵魂。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掀起滔天巨浪。
我说:……
我说,都是那些地摊绘本造的孽,让你连吃三天咸菜,眼里也会有刺有火。
燕子说,吃咸菜算什么?你当我是浮花浪蕊,可我是被连根拔起的麦草,活到这么大,吃过的苦头你都猜都猜不到哩!
她生得骨肉匀亭,并不瘦削,没有未嫁女子的矜持内敛,一身和她不太搭的简单绢布裙穿得松松垮垮,动作间可依稀窥见白腻脂泽又红痕叠嶂的腿。
她走着走着蹦起来,直走到平金桥另一头,张开双臂,指尖拂过刺芹的绒毛:哪里有东风起,我便随风来。哪里有骤雨歇,我便随雨去。若是乌云蔽日,我便是那静卧丛间的草芥。天地是我故乡,凛冬做我温床。羌兵笑我猖狂,儒生怨我孟浪。而我——
燕子在人烟稀少处站定,慢慢垂下手,两指勾着另一只手的尾尖、背在身后,转过身。
我只想活下去呀。
“齐大侠,就算你是所有人眼里的混子、乞儿,也是我心里的大侠。”燕子说,“只是……若你以后当真功成名就,建立无上的功勋,成了尽人皆知的齐豫,也一定要记得,一个人曾陪你走过这条路……也一定要记得,你曾是一个人的大侠。”
见我不说话,她又央道,齐大侠,你答应我。你答应我,齐大侠——
我性情不太冷也不太热,出身贫寒,从未有幸得过女孩夸赞,何况是燕子这样一个清丽动人的美人,但凡是个有三分血性的男儿,也该答应了去。
可我却无法开口回答。
我想不明白。我步步迷惘,有人殷殷期盼、指引前路,又本想去向何方?
难道我竟然还在奢想门瀛雪吗?
我怔愣原地,认输似的叹口气。
“好。”
燕子笑得开心极了。
小尾巴一样跟着就出了镇。在村口蹦蹦跳跳,一双人站在树旁碑下,旁人看来,该当像对情意正浓的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