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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冬天里皇城举行了帝君的订婚大典。
门瀛雪之名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行了这次大典,众人才能第一次对她行国母之礼。
也许帝君终有妃嫔无数,可百姓的国母只有皇后一人。
万人性命系于一身,君王大权在握至高无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全天下都是他的,天下第一美人自然也是他的。
哪怕这个美人并不愿意。
据说这次举办的本该是立后大典,可门瀛雪不通世故,竟然连皇命也敢拒绝。帝君求美心切,退而求其次办了个前所未有的订婚大典。
何谓订婚大典?
虽然受了皇后之衔,门瀛雪仍能保得门氏族女的清白自由身,不用行帝后之实。
只待有一日,帝君一片情深终打动绝世美人的冰魄莲心。
当然,这些事普通人听了也只是听了,对于帝王和门瀛雪以外的寻常百姓而言,订婚还是立后,都没有太大区别。
埋葬乞丐的时候村口人声正响。
齐豫打量着乞丐唯一的遗物,想,那些时候乞丐必是被烟迷了眼,才会看错了要指的地方。
乞丐将死之时爱把因果挂在嘴边,话语落处总在遥不可及的皇城,可到死了也没说清楚为什么。
齐豫想在书里找到答案,却只看到焦黄的封面、稚拙的小人,格格不入的四个黑漆漆的墨字:
《长戚宝典》
他一直没告诉乞丐,这种书,小摊上一个铜板能买三本。比不得春宫图——足足要三个铜板一本。
乞丐也许曾经独当一面,老得糊涂了,竟总爱做梦。
齐豫摸着沾着油星的封皮,后知后觉终于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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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否因为临近祭典,平日里颇为安静的城郊现在着实吵闹得厉害。
齐豫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骂着在乞丐堆里学来的脏话。
娘骂爹撵狗不理的瘪犊子玩意儿进个城恨不得昭告天下真令慈可笑。
骂完想:
那声音着实太近了些。
不像在城里,倒像同在郊外。
尖尖细细,脆生生的,像只泣血的小洋燕。
叫的是:
“你放开我——!\"
齐豫把书重新塞回怀里,站起来,转过身,绕过两只秃鹫啃食着野鹿的残骨。
循着声音再往前走,看见远处有个被羌兵挟持的少女。
少女站在一大片枯黄草梗上,两抹浓红傍脸斜飞,发间横插几簇簪花,绢布的衣裳凌乱,露出半个圆白的细小肩头。
柳眉细细,下巴尖尖,模样可怜得很,泪痕河沟一样干涸在两颊。
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神棍有句话说得好,人活在世贵在别多管闲事。
齐豫理智忖度,点头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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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让你放开,你听不到吗?”
羌兵停下动作,看着突然出现的来人,露出诧异的表情:“你说什么?”
齐豫说:“我说,她让你放开。”
少女抓着肩侧的衣襟,杏眼通红,神色讶异地也看过来。
齐豫目不斜视。
兵穿着坚硬的甲,狐疑地打量着他一身简朴褴褛:“你一个半点法力也没有的乡野村夫,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齐豫说:“那又如何?”
“如何?”羌兵听得愣了,反应过来之后怒哼一声,松开紧拽女孩的手,咬牙切齿地向空中一划,化出一把暗绿的刀,“——找死!!!
他使的不是普通的刀,是需要同法力才能幻化的灵器,哪怕只是普通兵卒用的劣等货色也不是不曾修炼过的人能招架得住的。齐豫后退半步,自知躲避不及,干脆闭上眼睛。
“额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
齐豫心脏一缩,却没感觉到预想中的痛苦。
原来死得太快竟然感觉不到痛。
他有些怅然又很坦然,睁开眼看见受惊的秃鹫扑棱棱飞走。
本应砍在他身上的铜绿大刀掉落在地,羌兵面庞神色狰狞,脸色青白,冷汗涔涔,好似承受着极度的痛苦。
羌兵的右臂正正被自己的手铁钳一般捩着,护臂被五根手指压碎,直拓进肉里。
齐豫从胸膛里勃发的明晃光火中骤然清明,如梦中惊醒一般松开对他的钳制。
羌兵捧着臂哀哀伏着,见自己佩戴护臂的手臂上乌青修长的指印,颤巍巍指着他,再开口时声音都发起了抖。
——“你、你是哪来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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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花要放在这,红绸要挂在那。
大典近在咫尺,每人都马虎不得。这时候在皇城做工,酬劳也比平日里高出大截。
齐豫抱着一长根横木,在同样神色匆匆的杂役间穿梭。
只在城郊那瞬间,他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可之后无论他再怎么尝试都只是劳而无功,若不是远处还可见野鹿尸骸的痕迹,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你干嘛呢?!对就是你!——放这儿、这儿!暧!”
“虎子呢?虎子跑哪去了?十块梨花木今天不搬过来老娘削了他!”
“喝……呸!这哪里采的茶,把这给大人喝,脑子被门夹了吗?!”
一身蜡红撇花袄的胖妇人双手怀揣一个小火炉穿行在门廊间,满身浓过头的艾叶和香橼味,腕戴金镯,口哈白气。
头衔也不高,大小是个管事的。
齐豫的视线被木身遮挡泰半,心不在焉地穿过院落的侧院,一脚踩到耷拉下来的缎尾,和着一大捧颜色跌倒在地。
横木砰咚落下,长缎条条铺开,凌乱四散。
他被记忆拖得沉沉下坠,摇摇头,揉着额头撑起眼皮。
该想的没想明白,倒突然想起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很多人心系门瀛雪,是慕其芳名、叶公好龙,再加上男人的独占与好胜欲。可他不是。
他向来觉得坊间传闻矫饰多于事实,不必太过当真,同其他男子一般对门瀛雪之名魂牵梦萦,只因为他见过门瀛雪。
他在镇上做活的时候,也曾一脚踏空摔倒在地。
他记得那是镇上最阔绰的宅院,院主是皇城里最大的织布坊的主人,据说是个侯,一日突然倦于应酬,在皇城周边挑了片地皮,住了几日便走了,每年末了来一次,大半时候空着,房间多得数不清。
齐豫在阔绰的宅院里迷了路,磕到门槛,跌倒在一个房间里。
下午的阳光透过纸窗洒下来,房间一落放着黄云母石做的方几,上面托着发白的旧雕花木妆盒。
应当是误进了哪件偏僻的侧室。齐豫也不急着爬起来,拢拢散落的木棉,拢到一半,手停在一双一尘不染的银舄前。
其上绣着怪诞的图腾,齐豫沿着繁复花纹微微上移视线,定格在衣摆下露出的整齐白袜上。
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头顶一片可怕的沉默,好似扑在他面前的自己只是一团空气。
穿着这样一看就造价不菲的鞋子,必定身份显赫,齐豫动作顿在原地,犹豫要不要爬起来。
正怔愣着,一旁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在这双银舄旁边,且轻且软,比仙乐更缥缈空灵:“小兄弟,你没事吧?”
齐豫暗松一口气,总觉得不该抬头看这个沉默得可怕的人,如释重负地朝着声音侧头望去。
他看到了一朵笑。
好似流风回雪,又如轻云蔽月。
他对这人只是素未谋面的无名氏,却白得了个从未有人对他露出的、灿烂纯洁的笑。
女人见了他微微怔愣的表情,敛了表情,抬起袖子挡在唇前,留下一双眉眼。
齐豫从不信命。
但如果宿命有声音,便应当是这朵轻笑。
他想自己必定爱过这样一个人,在很久很久以前。
齐豫几乎神思恍惚,耳畔却一阵咚咚哐哐,门外传来炮仗似的呼喝。
“齐豫——磨磨唧唧的干嘛!快点!”
一门之隔的长廊里鸡飞狗跳,那也是个瑞雪将至的年尾,浓秋未褪,大院里忙得团团簇簇的嘈杂热闹,显得屋内安静得十足诡异。
齐豫就回过神,也不敢继续看,低头捡好散落的团团锦绸,转身道:“来了——!”
他匆匆起身,往外迈了一步,突地停下,想要回头却堪堪忍住,向烟火繁盛处跑了。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摔倒时磕到脑子生了癔症,直到某一天突然意识到:
她就是门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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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未告诉过老乞丐这件事,甚至因为太久不提,连自己都不太记得。
回忆是人老去才会做的事情,年轻人总是向前看。
齐豫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在胖婶子的吆喝声中把横木放到了后院的柴房。长工、木匠、跑堂……齐豫年轻,能干的活干了许多,没细数第几个日头过去,也渐渐模糊了城郊的记忆,习惯了没有乞丐的生活。
等他数着铜板回过神来,才发现数月筹备,大典即临。
那一天连独眼神棍都收了雷打不动的摊,拽着齐豫跑到驿站,耗费小半天的车马,在漆黑的夜色里从入城人群外围扒拉着往里挤。
大些的人民已经懂得畏惧,年轻的小孩尚没见过这样辉煌壮丽的胜景,舟车劳顿,觐见帝君帝后的心情竟更似远远观瞻什么奇珍异兽。
打更人在安静的夜空发出了第一声响的时候,扇扇门扉悄悄打开,皇城里所有人都苏醒过来。
发出了第五声响的时候,天泛鱼肚白,朝霞初绽,皇城中心雕像一尘不染。
其后便是——
九天阊阖开宫殿,齐整衣冠拜冕旒。
百鼓争鸣,万花齐开。
帝王登基,瑞兽祭礼。
苍穹彻底地亮了起来,雪色折射出日心过曝的光,巍巍神宫前一大片莹白广场,仕官立于阶前,仰头高诵:“奏——正元太平曲!”
华辇微倾,仕仆掀开珠帘。
天空飘着洁白的絮。
众生叩首间,一人头戴帝冕,长发曳地,对襟阔袖,身侧绶白玉,鐍引细金绳,衣摆拖迤及地。
礼炮震耳,右阳左枢恭迎帝星。
帝王踏万丈红毯,登汉白玉阶,直上玉麟台,俯瞰众生。
齐豫在人群里逆着晃眼的日光看向天下的君王。
江山的主人。
仕官又诵:“献乐舞——”
筝停磬起。
珍奇异兽长鸣,箜篌筚簟连绵,金石丝竹不绝,千众舞姬聚拢成圆,又飞散成点,似怒放狂花,水袖翩跹。
唱,伊伊啊呀呀。汉白玉阶下,莺莺燕燕鸳鸳。
细雪落在红妆上。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蓬然勃发的壮丽胜景。
一曲舞罢,舞姬恭敬跪下。
嘎——
歌舞升平戛然而止。
空气静得仿佛凝固。
礼司小心翼翼端上小小的方盘,在一片灿烂鼎盛的死寂中深深一弯腰,瓮声瓮气、言辞恭敬道:“请陛下行祭礼。”
方盘上是一把匕首。
寒冰雕刻的华美盘面上端放着一把同样寒光奕奕的锐利匕首。
君王没有动作。
队列工整跪于台下的大臣也齐呼:“请陛下行祭礼!”
君王拿起匕首,慢慢割破掌心。
鲜血哒哒滴落。
地上环绕的阵法竟然像个锁链。
君王垂下眼睑。
“以孤血养山河,以孤骨肉祭生灵,以孤神魂镇万民安康、佑百年太平。”
他说:“孤名,雍冷。”
鼓点骤起。
咚——
咚。咚。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由小及大,直至震耳欲聋。
齐豫跪在人群中,只觉耳畔轰鸣,下意识捂住了闷痛得厉害的胸口。
门瀛雪站在玉麟台下,身披绣穗,满头珠凤,婢子相搀,在众人仰视之中拾级而上。
直站到雍冷面前,小婢躬身执起美人纤手托付于君王,阖手后退一步立于礼司旁。
汉白玉石阶冰冷又光滑,门瀛雪落脚不稳,雍冷接住她的手,动作微滞,搂住她的腰。
薄如蝉翼的白纱飘舞,像大而飘渺的蝶翅,在空气中掀起涟漪。
阶下发出声声惊呼。
纵使相距遥远,这副身姿也不负绝世佳人的名头。
门瀛雪稳住身形,稽首行礼。
礼司合上诵读的金轴,迈着碎步躬身递上前。
门灜雪双手接过,高托于掌间:“上三界有灵,保平间四根天柱不倒。帝星蝰蛇坐镇之日,深渊永不来犯。”
臣民叩首。
筝乐重响,其音靡靡。
雍冷看着她,没有说话。
门瀛雪的声音荡在空中,飘渺失真得厉害。
但的确是齐豫在那个小房间里听过的。
独眼神棍伏在地上,左瞟一眼,右瞥一眼,在人堆里凑近他耳语:“小齐,怎么,这么远都看呆了?”
齐豫没说话。神棍又啧啧两声,说,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
言谈间,门灜雪已然站起身来,齐豫敷衍应过神棍,顺着众人的视线又朝祭台看去。
他再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看见她已然站起身来,立于君王身侧,钿璎累累,在阳光下莹莹漾着烁光。
宛如坠入凡尘、被金玉装点的圣洁神女。
锁链般的图腾环绕着祭台,将二人笼罩,明明灼灼一派璀璨堂皇。
齐豫松开捂住胸口的手。
那是笼中的鸟雀,那是断翅的残蝶。
他要到那里去。
到那高不可攀的玉麟台。
【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