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拖拖拉拉终于开坑啦……三万字以内暂时先隔日更,可以过两周再追嗷(▽#)~※

戚煜在最后的战役里降服了所有的残兵,一柄长剑割破天幕,兵士面朝黄土、匍匐在地,抬起头来出来的时候嘴里高呼戚煜,脑子里出现的却是雍冷。

当然,雍冷在深渊已经关了很多年了。

在雍冷尚未失势的时候,也是脚踏银舄,头戴帝冕。高高往下一瞥,目中无人的样子。

自古成王败寇,新王已成。

帝王直上玉麟台,俯瞰众生。

这一幕要从数年前说起。

承平五年,安乐村里有个一穷二白的小白脸叫齐豫。

穿布衣,踩草鞋。上房揭过瓦,下河摸过虾,被个老乞丐养大,食不果腹也长出了远超同龄人的个头。

他成年那天,春色尚浅,天光映得很远。

乞丐坐在城郊雉堞边,啃完个馒头,吃完只烤鸡,用沾着油的手摸出一本书。

封皮上画着根张牙舞爪的火柴棍儿,写的字难看得像狗爬。

齐豫笑一下,伸手接过来,看着书上刚沾的五个油手指印,扬手就往远处扔。

乞丐一脚把他踹翻,捡回破书,提着他的耳朵,非要逼着他跟着那根小火柴棍比划。

不比划又怎么的呢?

乞丐冷笑一声,扬了扬自己的拳头。

砂锅那么大个。

齐豫自然不是服软的人,很有骨气地就说了:“比、比划就比划。”

一比划就是三年。

冬同云,春霡霂,五更四季,提根铁棍。

蹲在茅坑里,对着破书思考人生。

原本焦黄的封皮被磨得泛白,撕烂了好大一块,露出扉页上细细的蝇头小楷:

“有朝一日神功成,当居九重天阙。佳人在怀,享无边风月。”

齐豫拧起眉。

放令慈的屁。

挨打照样疼,被骂照样忿。

像每个最底层的刍荛,生在皇城根下,受不尽王公贵族的鸟气。

草纸稀稀拉拉放在一旁,齐豫冷笑一声,伸出魔爪,磨牙嚯嚯向破书伸去。

扯吧几下,倒也没下得去手,用来垫个桌脚作罢。

垫完竖了个大拇指。

四平八稳,很是好用。

厉害厉害。

又被乞丐打了一顿。

行行行,好好好,我错了,是宝贝,丢不得。

齐豫嘴里诚恳,心里愤懑。

乞丐看着他,叹了口气。

又叹了口气。

其时日上三竿,竹席上映出一个破碎的太阳,乞丐从太阳下站起来,佝偻着身子去舀饭。

舀完推到齐豫面前,说,臭小子,凑合吃。

三根咸菜玉ll体横陈在糙米粒上。

齐豫抬头,看了眼乞丐碗里肥得流油的那只鸡。

乞丐用筷子敲敲碗沿:“看着干嘛?”

齐豫就低下头。

吃完鸡,乞丐拍拍仍旧干瘪的肚子,颤巍巍摸出黑玉海柳木烟杆,吧嗒吧嗒抽几口,被烟熏得迷了眼睛,半耷着眼皮往地图上一指:

“齐豫啊,你看……这片方方的、宽宽的、长长的是什么啊?”

齐豫闷头刨饭:“是皇城啊。”

乞丐又一指:“皇城里有什么啊?”

齐豫咬一口咸菜:“玄天宫啊。”

乞丐摇头。

齐豫又咬一口咸菜:“四大家族。”

乞丐摇头。

齐豫断言,那就是万花楼了,听顺子说那是行间最大的青楼,里面有比美人佳丽更多的王孙世子、富绅商贾、酒肉和尚……

乞丐用烟杆狠狠敲他一下。

齐豫哐地放下缺了个口的碗,磨牙嚯嚯:“那是什么?!”

乞丐抹抹眼角,潸然泪下。

他说:“那是笼中的鸟雀,那是断翅的残蝶。”

齐豫愣在原地。

姑且张了张嘴,余光瞥到乞丐捏在掌心里的小小滴管,又合上嘴巴。

个么真的是爱演。

演完砸吧砸吧嘴,脸上湿漉漉挂着两道,抽了口烟,敲敲烟锅巴,上嘴唇碰下嘴唇,说:

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肺也要咳出来了,夸张。

齐豫磨了磨牙,熟门熟路给乞丐拍背顺气。

拍了很久,乞丐胳膊肘抵在木桌上,慢慢抽一口,很嫌弃地挥挥手。

他不满意齐豫的回答,又不肯告诉齐豫真正的答案。

齐豫知道乞丐问得阴阳怪气,自己必定猜不到他想要的回答,存心敷衍,说了许多答案也没说心里真正的答案。

安乐村地处城郊,一头毗邻小型城镇,连一片坊市,一头通往皇城,消息不算闭塞。

如他所言,皇城里有神宫巍巍、有名门望族、有万花娼楼、有四衢八街、有满城富丽堂皇、有满街骈阗车马。寸土寸金,有所有人的心驰神往。

可对于一个初出茅庐、血气方刚的青年,这一切都比不上一个人的名字。

口耳相传间鼎鼎大名的行间第一美人——门瀛雪。

若世上有佳人,所有男人心里唯一的答案就是门瀛雪。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门瀛雪。

注定成为国母的门瀛雪。

自她抱着把白玉琵琶在霓裳舞阵里对引鹤亭外的氏族和帝王坐弹一首清莲乐,芳名便响彻平间。

齐豫瞧一眼帘外的天色,到墙角提了把镰刀,扎好鞋帮子,杵杵鞋跟。

乞丐说:“去哪?”

齐豫说:“干活。”

然后掀开帘,走着走着就看不太见。

齐豫蹲在街角,一下一下数着手里的铜板。

一二三四五六七。

又数。

七六五四三二一。

多一个都数不出。

没有钱,但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灿烂的一天。

三三两两的御剑修士裹着一身炳焕的光,高高飘在空中,落叶似也扫过来,风筝一样吹远去。

红的蓝的黄的白的青的靛的粉的,大白天,嘭嘭嘭烟花一样的。

“瘪犊子玩意,有什么好神气的?”独眼神棍窝在阴影里,身前支着个破烂挂摊,对着漫天的花里胡哨呸了一声,“再嘚瑟,再嘚瑟?掉下来摔死你们!”

说完转头看着一脸晦气的齐豫,问:“小齐啊,你怎么了?”

小齐没怎么,小齐对着七个铜板沉默。

独眼神棍识趣转头,继续听树上燥燥的虫鸣。

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

啪。

独眼神棍抬起头。

青年杵在挂摊前。

齐豫的身体挡住太阳,把铜板往破烂木桌上一拍,看了眼桌旁积灰的风水书,开了金口:“来,我照顾照顾你的生意,给小爷算算命。”

神棍嘿嘿一笑:“那感情好。”

那边厢在竹篓里摸出个龟壳,抓起铜板在上面丁啷当啷一通响,抹开书上颇有些年头的灰渍,捻着胡须摇头晃脑:“齐豫,承平元年生人,前生获罪五逆十重,更生十方阿鼻地狱,堕为恶畜,永封人身……”

起初声音郎朗,渐渐便低了下去,看了看相貌堂堂的齐豫,沉默了两秒,冒出两滴汗。

齐豫冷笑一声。

老神棍咳:看错了看错了。

又摸了个龟壳出来,依样画葫芦一通比划。

“咳咳,你这一辈子,惠达机敏,大君之命,势起青萍而得天佑之。正所谓,福兮祸兮,聚散皆凭君落子。”

说罢有些咋舌,揉揉眼睛,摸了摸那几行黑字,又摸了摸那几行黑字:“……这是我今年来算到的最好的卦象。”

齐豫不明白:“福祸相依,有聚有散,怎么就好了?”

神棍老神在在:“大君之命啊,齐小哥,你以后说不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那感情好。”

“可不是,你个混小子,以后要是发迹了,别忘了咱这些老相识。”

齐豫就笑了。

他本神色孤凉,薄薄的眼皮,未脱少年模样,眼尾弯起来,竟顾盼神飞。

神棍早早地收了摊,齐豫在街脚站了会儿,慢慢往回走。

白草红叶黄花,走到破烂草棚,点燃劣质油灯。

大半个秋天里,布帘底下映出长长的一个影子。

齐豫掀开布帘,沉默地看着乞丐卧在床上,骨头咔咔支棱出来,嘴里呼哧呼哧,拉风箱似的喘。

捡来的杨木短凳上一根斑驳变形的烟杆斜放,床脚攒着撮烟灰,床旁的木柱上挂着把勺。

勺是竹节砍的勺,黑黑翠翠一个,齐豫就着泉水盥了米缸陈米粒上的灰,咚咚哐哐舀到熏焦了一半的陶釜里,底下柴火烧得很漂亮。

一锅稀饭腾腾地熟了。

齐豫托起乞丐的头,把粥慢慢往他嘴里灌。

连灌了八碗,乞丐打了个饱嗝,西子捧心状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天天年年的,只进不出个老东西,吃得比谁都多,对他不是骂就是打,要不然就是说些狗屁话。

连嗝屁时也一样。

乞丐嗝屁在一个很冷的下雪天。

烈酒烧喉,雪满游春路,一捧血撒进漫无边际又晃眼的白。

红色的雪沁着酒香。

一根枯枝一样的手臂上挑起几根青筋凸起、干瘪的手指,乞丐额上青筋暴起,嘴唇开裂,满头花白的头发蓬松而颤抖,咬字模糊不清。

也不知道他这些年吃的肉都跑去了哪里,那么大个骨架,身上却也只剩下了骨架。

指着高而威严的城墙方向,说:“齐豫,齐豫啊……到皇城去吧,那有你前世的因、今生的果……”

霜花从四分五裂的房顶漏下,齐豫慢慢擦掉他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看零星雪渍落在乞丐睫毛上又泪一样的化了。

他握住乞丐的手,语气很是情真意切:“要死赶紧死,说什么屁话。”

乞丐气得直骂他。

你个小l逼崽子、小l逼崽子!

骂完就咽了气。

齐豫阖上他的眼,过了会,应了声欸。

乞丐的尸体逐渐冰凉地躺在破烂瓦舍里,大大一个人,尘埃一样死去。

齐豫抬起头,从窗柩的缝隙间看见皇城恢弘的城门前伫立了数百年的那个身骑烈马的雕像。

众人行过,都需躬身行三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