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揭露

灭门知府,破家县令。

张渥当众宣读完罪状,直接令人割了那巡检尸体的首级,自己则点了人,要亲自去搜查巡检的宅院。

一镇的里正,都够参与抄家的发笔小财,一县的巡检,想来油水更是少不了。

而楚琛总算也知道,于城楼遽然动手殺人的郑恒之,大名叫做郑弦余,恒之乃是这位的字。

虽然名号似咸鱼,字意像躺平,他却既不咸,也不躺。待擦过佩剑,这位也径自赶往县衙,索了笔墨,借灯笼烛火,一通笔走龙蛇,写出份状纸。

因相当识相于是也被捎回了县衙的楚琛好奇一望,只认出郑弦余用的行书,宽绰秀美的字体依稀写着些“私通”、“外寇”的大词,还想仔细辨认,郑弦余吹过墨迹,抬眼笑问:“楚郎君,可有指教?”

“好字,好文。”楚琛胡乱吹捧道,“倚马可待,先生大才!”

“不过据实写下罢了。自从这位巡检到任,公事不理,贪赂不绝,毁家无算,如今更是与外寇勾结,殊为可恶!”

人都被你殺了,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楚琛暗自腹诽。但人在县衙中,唯有装作同仇敌忾地附和道:“确实可恶!”

“既如此,还请小郎君画押。”

楚琛接过毛笔,本想随意一画,奈何上辈子签字签惯,反应过来前已凭灵魂记忆横出一道。顶着对面人审视目光,索性写下自己名字。郑弦余拿过字纸,略一打量,突然又问:“小郎君出自辽东哪家?”

楚琛谨慎道:“家父寻常商人,当不得哪家。”

“观郎君笔法,颇有家学。”郑弦余笑道,“可否再写几字?”

楚琛顿时尴尬,讪讪道:“非是不愿,实乃……唉。我写。先生莫笑。”

毛笔字,古代读书人的颜面。

而一个既不曾爱好过书法,亦不知自己未来会穿越,还每天跟屏幕打交道的现代人,能会什么毛笔字?

楚琛只会两个,那便是自己名字,乃是工作签名需要,于是汇总古今字体,又花千来块找人反复设计,回家狂练这俩字的成果。

她的真实书法水平么……只能说,防伪效果较为突出。

而且,简繁字体间更有差别!

楚琛努力回忆,勉强选定了《千字文》开篇首句。果然,刚写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郑弦余便皱起眉头。到“日月盈昃”,未及“辰宿列張”,郑弦余便叹出口气,举起签名,又看眼楚琛:

“难为小郎君了……郑某开眼。”

楚琛干笑道:“能骗得先生一会,也不枉我专练签名。”

郑弦余注目她所写的东西,沉吟道:“未曾听闻辽州有术数大家……”

字暴露了,要装也装不成。楚琛无奈道:“先生不必猜了。就算我当真出身大族,连夜行路,狼狈至此,这大族有与没有,又有何异?”

“也是。”郑弦余居然当真不再追问。“你既已进城,不知未来有何打算?”

“洗好睡觉。万事明天再说。”

郑弦余一怔,笑道:“县中古槐边有一客栈,小郎君出县衙后往北走可见。”

……嗯?

不是,你喊我到县衙,叫我作伪证,知晓我堪称形孤影孑,怎么都不同情我一下,留我吃个早饭?

楚琛大感意外,却听得郑弦余又道:“小郎君还有何事?”

“……我囊中羞涩。先生可否借我房费?”

“哎?却是我思虑不周。来人,送楚小郎君去后院歇息。”

楚琛:“……”

你最好真的只是疏忽。

但就算这位一诈便诈出自家余额几何……此刻都诈完了。楚琛破罐破摔道:“歇前我必须得洗。还请先生令人放我那几个手下进来,我这个澡怕是相当费水。”

“此事简单。”郑弦余又笑了笑。“小郎君这一身血气,是该好好洗洗。”

“多谢先生提醒。”楚琛面不改色:“我这趟出门仓促,衣物没带多少,牙粉牙刷也失了。先生手头可有零钱?”

四目相对,不知是被她的坦然所惊,还是单纯没钱,郑弦余面上表情终于滞了一瞬。

只有一瞬。因为这一位很快又挂上了那副能称温文尔雅的淡笑。要不是亲眼见得这家伙捅人时连眼都没眨一下,楚琛觉得自己多半会被这无害的皮相蒙过。

“那小郎君还得稍待。”他说道,“今晚兵荒马乱,生出误会却是不好。”

……

上回郑弦余叫她稍待,不仅待来县令张渥,还待去条巡检的命。这回郑弦余再叫她稍待,待来待去的又将是些什么,楚琛一无所知。

但借助这位的吩咐,她倒是毫无阻碍地进了县衙后院,并终于获得汤桶一个,丝瓜瓤一把,粗糙手工皂半块——外观像团泥巴,闻着倒有点木质的调调,似乎是额外加了香。

自异世苏醒至今,终于能摆脱自己正在发酵的恐怖困扰,楚琛恨不得捧着这块原始至极的香皂亲个几口,可惜现在还不行——

她性别为女,但在这地界,若是想要保住当前所得乃至谋求更多利益,还是得装成男的。

但是现在又该脱了——这浴房内装备一应俱全,妥妥是张渥自用,而张渥身为封建时代一地县太爷,沐浴自是少不了人伺候。

有仆役挑水而来:“郎君,热水齐了。”

此人头顶发髻松垮歪斜,鬓边乱发炸出,大概率是睡下后被唤起。楚琛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皂块挪开:“多谢郎君。”

仆役笑道:“不敢称郎君,我不过一烧水杂役。哎,小郎君脱衣吧,我来助你搓背。”

“不必了。劳烦哥哥换我那使女进来,再挑些水督促我那三个手下洗洗。”楚琛负手叹道,“单给他们指个路也可,就说是我的意思。他们再不洗,怕是要生出蛆来。”

眼前少年人虽衣衫脏污,仪态却是挺拔如松竹。仆役本就猜测其为县令晚辈,此刻听楚琛说得有趣,不禁又生出几分好奇,问道:“小郎君如何弄成这样一身?”

楚琛斜他一眼:“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仆役试探道:“我观郎君气度……像个读书种子。莫非是郑郎君家中晚辈?”

楚琛哧地一笑,模棱两可道:“就当是了。”她刻意撇嘴,“我这一身么……我若说我童心大发,和猪摔跤没摔过,你信不信?”

仆役笑道:“若是我家那小子,我就信。”

这是你自己说的。楚琛长叹一口气:“那换个说法。我是逃难而来。衣服丢了,财物尽失,亲人不复相认。”

仆役啊出一声:“敢问郎君从哪……”

“辽州。”楚琛静静道,“素慎拿了辽州。”

演艺事业大成功。直到仆役倒完水走出,脸上都还是那副要安慰但不知如何安慰起的神情。不多时,清澜走进来。

小姑娘洗过脸,手也是干净的,就还穿着人市被卖时那身粗布袍子。一看到楚琛,便低头走近,不像那随口招呼她脱的仆役,非常自然地站到侧后位置,要为她更衣。

态度和熟练度换去后世的服务业,怎么着也能拿个高薪。然而此时此地,人命如草芥,这位曾经的阿牙,不过是娄旦随手赠出的小礼。

楚琛腰带上挂着两把刀,身上最外层,是件宽大直裰,形状类似后世廓形大衣,因一路赶路带殺人,脏得相当彻底,完美掩饰了身形。第二层,也是套短褐,放量兼素色,与男装无异。但脱到最后一层,清澜动作一滞,再忍不住面露惊愕。

她的诧异如此明显,楚琛不禁低头。

自己身上,倒没恶俗地配着死亡芭比粉的肚兜——本地的楚家乃是屠户,靠手艺和劳作挣份饭,一家审美尽是实用主义,既没闲心亦没兴趣为不必要的东西支付溢价。

只是件抹胸,素色麻布料,形制有别于男用内衣,裹着随青春期而起的一点点规模。楚琛饶有兴致地曲肘按过,轻松透过薄薄的人體组织按着自己的肋骨。

真是副蹿个头不蹿赘物的完美躯体。等从这趟饥荒中回复些好生练练,以后顺理成章说是胸肌。

“我先前与你说,我有个秘密。”楚琛平静说道。

哐当一下,清澜又跪下了:“奴必定为阿郎保守……”

相当流畅的动作,简直能说条件反射。楚琛不禁诧异:“你以前是不是给豪门大户之类的……呃,打过工?”

“是,奴以前也做使女……”

“你忘了?为我做事,该自称什么?”

“……我没忘。”

“很好。”楚琛颔首,双臂稍一用力,将清澜扶起。“世道不好,我只能如此。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要共同生活,我希望你保守我的秘密,并协助我扮成男人。”

清澜问:“阿郎要我如何做?”

“该如何就如何。”楚琛淡淡道,“你亲眼见过我如何行事,见识过我如何从清风镇走到这里。你应当明白并记住,我从不会亏待我的人。而且,我只求实际。”

“如果未来某天,有人收买你,叫你卖我,”楚琛直视清澜的双眼,“你只需记得,本人,你的雇主楚琛,永远给得起对方出价两倍的价。”

“现在,为我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