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独家番外 冥市

一大早,白玉堂就火烧火燎地来找展昭。展昭刚起身,正在铜盆里浸了绢布准备拭脸,绢布还未浸透,就听到窗扇哧啦一声……

那么大个白玉堂站在面前,展昭硬是忽视了他,只是皱着眉头看窗扇:显然,昨儿晚上,窗子是没扣上的。这个习惯不好,容易招老鼠。

白玉堂压根儿没注意到展昭嫌弃的表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激动之中:“展昭,你听说了吗,昨儿玄武大街东四道闹鬼了!”

“嗯。”

“听说大半夜的,街中心平白出现一辆牛车,粗蓝布包的车篷,风把车帘一掀,里头有个漂亮姑娘在画眉,画着画着,一转头,后脑勺上还有一张脸!挤眉弄眼的,要多丑有多丑!”

“嗯。”

“听说当时街上有几个人,都吓傻了。其中一个今儿早上就发寒了,裹着被子说胡话。展昭,开封府辖制一方,这事你们得管吧?”

“嗯。”

后知后觉的白玉堂终于察觉不对劲了:“你嗯来嗯去的,到底什么意思?”

“不信。”

合着自己绘声绘色动情描述了这么老半天,就换来这两个字,白玉堂气坏了。


出了开封府,白玉堂决定去找展昭的女朋友。

在形形色色的开封故事里,展昭有形形色色的女朋友,但是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女朋友只有一个,身世很离奇很怪异的端木姑娘。

这个时候,展昭和端木翠已经从延州归来有几个月了,不过还没有成亲,因为公孙先生坚持要选一个黄道吉日。

选日子的时候,开封府一窝子人都在场,公孙先生面带红光地在各种版本的皇历书中翻了又翻,翻得脑门子上汗津津的,然后宣布:黄道吉日是三年零六个月后!

当事人包拯回忆说,跟展昭认识以来,他头一次在展昭的目光中看到了比巨阙还锋利的寒光。

但是公孙先生坚持自己的意见。读书人,有时候就容易犯迂腐的毛病,据他说,这个日子非常有意义,非但关乎人文地理,还关乎天文,涉及星体运行的最佳排列位置。由于太复杂,解释不了,但相信他没错的,这个日子就是吉,吉得不能再吉!

事情有点复杂了,展昭的脸往下沉了,但是主要当事人之一端木翠表示无所谓——当然咱们不能用常理来揣度她,对于一个在瀛洲待了两千多年的人来说,三年零六个月,太短暂了,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所以她大方地表示,三年就三年,零六个月就六个月,零六十个月都无所谓。

后来还是包拯出来主持大局。他把公孙策拉到隔壁的小房间里恳谈了一番,中心思想是:阿策啊,你别给展护卫添乱了。想当初展护卫认识端木姑娘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华正茂青葱少年,后来中间等了那么久,一会儿等个一两年一会儿等个七月又七月,都快等成大龄男青年了你还要人家再拖三年零六个月你什么意思啊你?

公孙策顿悟,吉日改到了六个月后。

消息在江湖上传开。陷空岛方面,以徐庆最为热情。他乐颠颠地带着一堆所谓陷空岛特产——特制鱼干前来探望。念及白玉堂跟端木翠之间颇有“干戈”,也把他拖上,希望能造就点玉帛。

照旧,两人还是住在大哥卢方开的绸缎庄里。

但想不到的是,虽然这一趟白玉堂和端木翠之间熟络起来了,但是气场就是不对!

两人争议的焦点在于小青花。白玉堂认为能做小青花这么个怪物的主人,端木翠不是江湖骗子就是走歪门邪道的术士,考虑到展昭的面子,勉强承认她是个“有点法术的女侠”。但是端木翠根本不买账,一口咬定自己是神仙,重量级的神仙!

两人争吵的时候,小青花一直脸红脖子粗地在一旁大叫:“我不是怪物!不是!”

但是没有任何人理会它。

后来接触得多了,白玉堂私心里的确觉得端木翠对怪力乱神很了解,但要他承认端木翠是神仙那是万万不能的。至于端木翠,也跟白玉堂较上劲了,见面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黑口黑脸,非得让白玉堂承认她是神仙。

玄武大街闹鬼这事,展昭是不感兴趣,但端木翠一定感兴趣,白玉堂对这一点很有信心。

果然,端木翠听到这事,眼睛都亮了,满手的花牌一扔,撒了小青花它们几个牌友满头满身:“真的?闹鬼了?”

任何一个把花牌当成严肃的终身事业的人,或者碗,都不能容忍端木翠这种半途而废漫不经心的行为。小青花默默地洗牌,然后腹诽:牌品!牌品!

白玉堂有点发汗,端木翠的表现太出乎他意料了,她居然用盼了一年才盼到过年的欢欣表情问他:闹鬼了?

白玉堂把事情又叙述了一遍,其间端木翠发出了如下感慨。

“牛车啊,还有车!”

“画眉?倒挺悠闲的。”

“也就是吓到人了,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

事情的末了,端木翠决定晚上和白玉堂一起去玄武大街看一看,约在丑时初刻。

离开端木翠住的宅子的时候,白玉堂开始觉得别扭了。原因之一是此趟和端木翠的沟通是如此顺畅,居然没有争吵也没有脸红脖子粗。

原因之二是……

他居然跟展昭未过门的娘子相约夜半!虽然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吧,到底还是有点怪怪的……


白玉堂的纠结一直持续到丑时、初刻、玄武大街街头,然后立马烟消云散。

因为他陆续看到了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公孙先生、展昭,还有端木翠!

好家伙!白玉堂咬牙,这就是跟他的“相约”?害他忐忑了那么久,生怕引来闲言碎语,谁承想到最后成了开封府的聚会,也就差个包大人了。包大人一到,就能升堂开铡了吧?

展昭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很是好整以暇地朝路边茶楼的二层指了指。

那是一身常服的包大人,凭栏临桌而坐,隐约看到桌上有茶盏,还有小食。

这都干吗来了?看戏来了?

“我只是跟展昭打了声招呼。”见到端木翠时,这始作俑者居然向他抱怨起来,“他说放心不下,也不想想我当年,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至于张龙、赵虎他们,更是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好久没看到端木姐出手了,看个稀罕,嘿嘿,看个稀罕。”

公孙策的解释则透着读书人的风雅:“怪力乱神,古已有之。姑且观之,姑且记之,集之成卷,兴起小读,也是一大快事。说到这个,白五侠,在下有一卷《冥道·妖志录》,闲时所作,不知有兴观否?”

至于包大人,官方发言人展昭给出了解释:“大人今日无事,听说我们过来,也就一起来了,说是看看个中是否有冤情……”

是啊,东四道这事,一日之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添油加醋,有鼻子有眼。展昭去了解时,目击者只说是牛车里坐了个姑娘,到后来越传越是离谱,有说在画眉的,有说那姑娘有两张脸的……

这还了得!哪能任由好事者这么传下去!

丑时末,许是因着前一日的传闻,玄武大街东四道空空如也,却又热闹非凡,因为有开封府一干人包场。

聊案情聊时事,分外热闹。小青花它们也在,一身戎装,黑衣带剑,却拉着王朝打花牌,不知怎么的翻起旧账,你欠我银钱,我赊你二两。一口破碗,也不知道积攒那么多钱作甚,难不成是想放高利贷?

白玉堂翻着白眼,看什么什么不顺眼,忽然发觉不见了展昭和端木翠,四下一看,两人不知何时坐到了对面的屋顶上。夜风习习,身后枝头叶片婆娑,再映着一轮巨大月挂,两人言笑晏晏,倒也赏心悦目。

白玉堂画影一抱,斜倚身后檐柱,忽觉今日之行恍如一梦:真个是看鬼捉鬼来了?是他太大惊小怪,还是开封府一干人太举重若轻?


寅时初刻,王朝忽地骇叫,顺着他手指方向,可以看到东四道中央影影绰绰,虚无缥缈,似是水波衍动。先是牛车,好大一头笨牛,呆呆傻傻,皮毛上还黏着土坷垃。然后是牛车拉着的车篷,蓝色粗布围得拙劣,布帘下伸出一双赤脚,白净纤巧,像是刚剥出的嫩笋,连白玉堂看了都有些脸热,很是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衣袂轻动,端木翠自屋檐之上飞身而下。展昭比她后动,却抢先着地,伸手便去拦她:“小心,今时不比往日。”

小青花也紧张,唰地拔剑出鞘:“主子,我先去!”

端木翠蹙着眉头看前方的牛车,然后摇头:“不对。”

她轻轻拨开展昭前挡的手,慢慢向着牛车走了过去。展昭愣了一下,并不去拦她,倒是白玉堂紧张起来,眼见着端木翠跟牛车越来越近,一颗心跳得如同擂鼓,伸肘碰了碰展昭:“哎,那是鬼,你不拦她?”

展昭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反而向旁侧让了一步:“白兄要不要过去看看?”

难得见到这猫儿满眼的挑衅之色,白玉堂顿时就怒了:“你白五爷不是吓大的!”

他大踏步向着牛车而去,近前时终究心里发虚。端木翠已经到了车前,闻声转头看他,眼睛里居然是跟展昭一模一样的促狭笑意:“五弟,过来帮美人卷个珠帘。”

这臭丫头,又占他便宜,五弟!爷跑江湖的时候,你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流鼻涕呢。

见他僵着不动,端木翠笑嘻嘻的:“哟,锦毛鼠也有怕的时候呢。”

身后传来展昭的轻笑,白玉堂被激得险些跳起来:“怕?了不得是个长了两张脸的女人,爷是觉得男女有别,冒冒失失掀了人家的帘子,不成体统。”

端木翠眼珠子一转,出手如电,一把就攥住他的胳膊:“来来来,掀个车帘而已,保不准是个大美人,说不定成就一桩好姻缘。”说着硬拽他的手去掀帘子,白玉堂急了:“端木翠,男女授受不亲,展昭就在一边看着,你你你……”

话没说完,自己先咦了一声。

手触到帘子,像是触到了空气,手在帘布中间随意划过,帘子却纹丝不动。

这帘子,只是幻影吗?

白玉堂缩回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最后看端木翠。

端木翠歪着脑袋看他,只是笑。

白玉堂愣怔:“这是怎么回事?”

端木翠答得飞快:“除非你承认我是神仙。”

这就是女人!这么关键的时候还揪住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白玉堂恨得牙痒痒,扭开了头不理她。倒是王朝、马汉他们挤过来,一个个探手朝牛车上捞,捞了一把空气之后七嘴八舌问端木翠:“端木姐,这是何方妖孽?”

“妖孽什么妖孽,冥市蜃楼罢了。”端木翠答他们的话,却向着几步外的展昭眨了眨眼,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笑意。

冥市蜃楼,什么玩意儿,白玉堂心里犯着嘀咕,又伸手去掀那车帘。

忽然就起风了,不不不,像是看画儿,画上起的风,这玄武大街东四道,连个风的影子都没有。

车帘被“风”掀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好看得不得了,两只手捧着脸,眼睛眨巴眨巴的。她转头时,白玉堂看得分明,后面是乌油油的头发,上了兰膏一样发亮,哪有什么第二张脸!

可惜了,风马上就过了,帘子又飘下来,映进白玉堂眼睛里的,又只剩下一块死板的蓝布帘。白玉堂急了,转头看端木翠他们:“刚才有个……姑娘,你们看见了吗?”

没人看见,每个人都在分心,居然只有他看见了。

展昭问端木翠:“这冥市蜃楼,常见吗?”

“少见得很,上百年才得一次,多在山林邱泽,出现在街市上,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会持续多久?”

“一两日吧,多不过三五日,只是个意外罢了。”

“能寻个法子消了吗?别吓到百姓才好。”

端木翠笑:“自然是能的,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出身。”

她吩咐王朝寻来一包小块木炭,碾碎了沿着牛车慢慢围了一圈,又让张龙找来火把把木炭都给点着了。也不知她在木炭上做了什么手脚,烟气腾起时,竟是别样浓厚,很快就把牛车给围裹住了。那原本就虚无缥缈的牛车,在烟气的熏压之下,竟像是遭了重碾般摇摇欲坠。

白玉堂听到端木翠对着牛车说话:“你住你的,我住我的,人间烟火气太重,你闻不惯的,早些回去吧。”

过了好大工夫,那烟气才全部散去。一同散去的,还有那辆蓝粗布的牛车。白玉堂不死心,俯下身子原地查看了好久,除了黑色的炭线,什么都没留下,连牛车的车辙子都没有。


众人到端木翠的宅子坐了一回才离开。白玉堂故意拖拖拉拉走在最后,瞅着端木翠的门将关未关,赶紧伸手抵住了,贴着碗口大的门缝看端木翠。端木翠在那头瞪他:“怎么说?”

“冥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人死后住的地方呗。”

“那是鬼吗?鬼不是都住十八层地狱吗?”

“你家鬼都住十八层地狱,你不嫌挤啊?”

“那地方人能去吗?”

“都说了是冥市了,你说人能不能去?”端木翠不耐烦,趁着白玉堂抵门的劲儿稍泄,砰的一声就把门给撞上了。也亏得白玉堂闪得快,否则这鼻子也就保不住了。

白玉堂悻悻,越发觉得今儿晚上发生的事情不真实。他摸着鼻子往外走,好像鼻子真遭了重创一般——刚走了两步,身后吱呀一声响,端木翠又把门给打开了。

“哎,白玉堂。”她叫住他,“刚才说错了,其实有一个人,是能去的。”

“谁啊?”

端木翠眼睛一瞪:“猜!”


临睡前,展昭把白绢布浸在黄铜盆中,准备拭脸。绢布还没有浸透,就听到窗扇砰的一声,伴随着白玉堂的一声哎哟。

这一下绝对撞得不轻,展昭心里都替他疼,有点心虚地走过去开窗。窗扇一启,白玉堂捂着鼻子怒视他:“你睡觉不是不关窗的吗?”

“最近……夜里……老鼠多……”

搁着往日,这么明显的话里有话,白玉堂老早跳起来了,这一次反常了,竟似听不懂般,只是盯着展昭问:“那个丫头,以前真是神仙?”

这事,端木翠自己可以瞎嚷嚷,展昭是断不会给她坐实的,他笑着看白玉堂:“你看她像吗?”

白玉堂皱眉头:“真不像。”

顿了顿他反而叹气:“可是她说,她能去到冥市。”

展昭心里咯噔一声,仔细看了白玉堂一眼:“是今晚上端木说的那个冥市吗?”

“嗯。”

“我记得你还说过,你见到一个姑娘。”

“嗯。”

“你不是想去冥市吧?”

“嗯。”

素日里吵得人耳朵疼的白玉堂忽然成了闷葫芦,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不对,何况是心细如发的展昭。他把白玉堂让进屋里,给他沏了一壶茶。斟茶时,细巧的叶片在杯子里舒展开来,颜色从一抹浓墨展成了淡绿。

白玉堂开口求他:“展昭,我素日里定是得罪端木姑娘太多了,我请她带我去冥市,哪怕是指条路也好,她说,没门!天王老子来了也没门!不过我想,你开口的话,她总是还能把门开条缝的。”

展昭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顿了顿轻声问了句:“那牛车上的姑娘,你是不是认识?”

“认识。”

“她怎么死的?”

白玉堂不说话了,举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干干净净,连茶叶都吞下去了。

平日里,他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居然很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嘴,他说:“我也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下了早朝之后,展昭去找端木翠,拎了一盒子太白楼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端木翠刚洗完一大盆衣服,晾衣绳上挂完一件又挂一件。小青花两只小细胳膊挂在盆沿上,也不知是做俯卧撑还是单杠,一个不平衡,头朝下栽在一盆待挂的衣服上。端木翠很嫌弃它:“去去去,弄脏了你给我洗干净!”

展昭莞尔。

端木翠刚回开封不久时,正赶上他有几桩案子集在一处,东奔西跑,心里头很怕冷落了她。公孙策晓得他的心思,写来的信里让他放一百个心,原话展昭还记得,“端木丫头越发精神”。

展读时,都能想象到公孙先生执笔时的愤愤模样。

后来,跟端木翠独处时,展昭颇为小心地提起此节,原意是想问她在人间生活是不是觉得太闷,哪知这位姑娘眼睛一瞪:“我忙着呢。”

她还得意扬扬地拿出个本子给展昭看。这是她离开仙界时在杨戬允许之下打包下界的为数不多的几样行李之一,厚度之惊人,足以让展昭咋舌。封面空空如也,打开扉页,一行鬼画符,据说那是仓颉造字时的原版文字。

仓颉字书展昭是不认识的,在端木翠的指点下,他才知道这是她的座右铭,读出来豪气冲老天一个窟窿。

——如若再世为人,待办之事万万件!

万件也就算了,还万万件!展昭一滴冷汗。

册子里还分了目录,诸如洗衣篇、绣花篇、面食篇、木刻篇,再如打铁篇、牧羊篇、驯马篇、金银器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展昭虚心求教:“端木,继太史公之后,你是决意编纂一部民间史记,万象全书?”

端木翠答了两个字:“非也。”

接下来的理由陈述让展昭哭笑不得,大意是,瀛洲两千年漫漫长路,无聊之至,闲时贪看人间百态、种种新奇玩意儿,于是一一记录在案,留待哪天下界不做神仙时逐样尝试——诸位,两千年的发展啊,两千年,奴隶时代进入了封建社会,丝绸之路开了,火药发明了,唐僧出国了,鉴真东渡了,这得多少新发明多少新进步多少新尝试啊,她样样看着新鲜,样样都想尝试,那可不是万万件!

信手翻到洗衣篇,什么皂角、澡豆、面涂法、生麦粉、棒槌捶、搓板搓,展昭又是一滴冷汗:“那你在上界时,横竖无事,怎么不一一试过?”

端木翠嗤之以鼻:“展昭,你知道什么叫天衣吗?天衣无缝,连针线都不用,怎么会脏呢?偶尔蒙污,抖一抖灿然一新,我还洗个什么劲儿,不是脑子有病吗?”

这里,端木翠是撒了谎的,就凭她那性子,怎么可能不试?她把杨戬那件上镜率最高的酷帅兼具的大氅放在池子边一通木棒猛捶,捶没捶干净我是不晓得,反正据称臀部位置被捶了个洞。气得杨戬拎着三尖两刃戟满府找她,后来还是在哮天犬的帮助下翻墙跑了的——当然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杨戬不允许她再收看一尺碧潭的民间洗衣频道。

扯远了,以上题外话,中心思想无非一个:这姑娘兴趣多多,精力充沛,视洗衣为一大乐事,偶尔还拉上张龙、赵虎、公孙策他们一起洗,美其名曰交流体会,洗得四大校尉面如菜色,公孙先生胆战心惊,难怪下笔时牢骚满腹。

端木丫头越发精神!

展昭把桂花糖蒸栗粉糕放在边上,从盆里拿起一件,抖开了帮她晾上,问她:“这次又是怎么个洗法?”

端木翠神秘兮兮:“我拿脚踩的。”

好家伙……

展昭看看衣裳,又看看她:“我可不曾听过中原有人这么洗衣。”

“不是中原人,高丽人。”

展昭无语,半晌劝一句:“咱们中原人洗衣裳的法子就挺好,用不着效法高丽。”

端木翠深有同感:“她们光着脚踩,倒是不怕冷的,我踩了那么小会儿,冻得浑身都哆嗦了。”

春寒料峭,她倒是真有这个闲情雅致。展昭苦笑,又晾几件衣服,把话题往正事上转了:“端木,昨儿晚上见到的,你说叫冥市的,记得吗?”

“嗯。”

“那个地方,人去不去得?”

端木翠正把一件褙子摊开了晾,闻言突然就不动了。过了会儿,她从衣裳后头探出头来,看着展昭笑得意味深长:“啊哈,合着展护卫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话里有话,替人打探消息来了。”

居然才开头就被人识破了,展昭只好老实交代:“五弟托我……”

“哪个五弟,展家行五的小弟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白兄……”

“就知道是那只白老鼠。”端木翠撇撇嘴,“他不是能耐得很吗,他要是高兴,玉帝的御花园都能走上一圈,问我冥市做什么?我又不是神仙,只是个江湖卖艺的。”

展昭坐到边上花坛阶上,揭开点心盒盖拈了块栗粉糕给她:“小气神仙,白兄只说过那么一次你是江湖卖艺的,你记到现在。”

端木翠很警觉地不吃:“吃人嘴软,想贿赂我吗,那是没门儿。”

展昭也不恼火,转了个方向,把栗粉糕送到自己嘴里:“冥市,人去不去得?”

“都说了是冥市,自然只有鬼去得。”端木翠鼻子里哼一声,“要是人去得,就不叫冥市了,那是开!封!大!街!”

最后四个字,拉长声音,一字一顿,像是跟人赌气。

小青花适时亮了个嗓子:“就是!”

配合得当,狗腿之气展露无遗。

展昭长叹一口气:“那是帮不到白兄了。”

他低头,看似愁眉不展,心里暗数一二三。果然,数到第三时,她有声响了:“那姑娘,白玉堂认识吗?”

展昭暗笑,端木翠的性子果然还是没变,纵然多撑一阵,还是耐不住了要问。

他想了想,如实作答:“也不算认识,白兄说,那是早年初出江湖时,管的一桩不平事。说出来稀疏平常,那姑娘和家人一道回乡,山路上遇到歹人,正好让他撞到,少年心性,出手救人,如此而已。因着是学成之后第一次行侠仗义,脑子里记得牢,一眼就认出是当年那姑娘。”

端木翠若有所思:“所以呢?”

“他说,冥市里那姑娘的模样,俨然跟他当年看到的一模一样。如果这就是那姑娘死时的模样——也就是说他救下那姑娘不久,那姑娘就又遭了毒手,他想知道个中缘由。”

端木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那就是想查案咯,那么就去找包大人,去找展护卫,去找当地的官府,巴巴地要去冥市做什么?”

已经过了这许多年了,翻查卷宗谈何容易?更何况,有些偏僻地方的案子,根本无人报官,也无人查问。展昭真不知该如何解释,顿了顿,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来,坐下说。”

端木翠在他身边坐下,顺势把栗粉糕的盒儿抽了过来,自己拈了一块尝,吃完了还不见展昭开口,她觉得奇怪:“很难说吗?”

展昭的面色有些凝重:“端木,有些事情,你未必一下子能明白。”他字斟句酌,“白兄也好,我也好,徐庆他们也好,大家初出江湖时,仗着一身武艺,都是一般的烈性子,见不得欺男霸女张扬跋扈,一旦撞上了,往往血冲于顶,是定要狠狠教训一番的。有时候出手重了,自己反而吃上官司,上了官府的通缉文书,那也是有的。”

端木翠点头表示理解:“嗯。”

“更多的,是意气用事,不管不顾。赶跑了歹人,救下的人千恩万谢,自己只笑一笑,转身就走,还自以为来去自由,潇洒畅快。”

端木翠有点明白了。

展昭看着满院晾起的衣裳出神,日光高照,微风轻拂,晾衣绳颤颤的,有几件没拧干的衣裳还在滴水,一派平和气象。

“后来办案办得多了,慢慢知道有些人歹毒心肠,不设下限。被你教训了落荒而逃,并非幡然悔过,而是伺机报复卷土重来。所以闲暇下来,会忍不住去想自己最初时救下的人,到底有没有真的全身而退。有时忽然冲动起来,想着再去循迹一番,但是一来时隔日久,二来广袤江湖,那些人的样貌都已经模糊,名姓更加记不清,又从何寻起?”

端木翠也叹气,低下头,看脚下的泥地:“明白了。”

展昭伸手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白兄心里的这个疙瘩,我真是感同身受。从昨日到今晨,他怕是没有一刻安稳过。看那情形,莫说是冥市,便是刀山火海,让他立时去死,他也拼着想知道真相和缘由。端木,这冥市,到底去得去不得?”

端木翠慢慢摇头:“去不得。”

“都说人死了,是下黄泉、喝孟婆汤、转六道轮回。事实上,死人那么多,一道一道的关卡,都得排着队来,有时候排不上,轮了空,等个十年八年是常有的事。这些排不上的,等着的,就都去了冥市。”

“冥市之内,阴气森森天愁地惨,活人哪里去得?那么明显的阳气,一进冥市,谁都嗅得到你的气息。你想想,就算你是展昭、白玉堂,武艺高强,你斗得过鬼差吗?就算鬼差管不到你,阎罗王不管你?你跑到他的地盘招摇过市,把他摆在哪里?鬼是不能到人间害人的,你也见过我收伏这样的邪祟,它们的下场是什么样子?同心而论,人跑到它们的地盘去,又算个什么道理?”

展昭笑了笑:“说的也是,总是我多想了。忘了你今时不同往日,还以为是冥道的辰光……我会去劝劝白兄。有些事情,你想或者不想,后悔或者不后悔,都已经发生了,有时候,知道反不如不知道来得安慰吧。”

端木翠没吭声,从脚边捡起根断枝,在泥地上涂涂画画,末了吞吞吐吐:“展昭,其实,如果他真的想知道,我倒是……真能帮他去问的。”

展昭愣了一下:“你?”

他并不相信:“不是说,人去不到冥市吗?不是说会被发觉吗?你现在已经不是神仙了,你怎么去?”

“是啊,说得都没错。但是我毕竟跟你们不一样。”

迎着展昭疑惑的目光,端木翠狡黠一笑:“你忘记了,我是死过两次的,虽然最后起死回生,但是身上,总还是有鬼气残存的。要混过他们的鼻子和眼睛,比起你们这些人,是容易得多啦,只要稍稍加一些伪饰就好。”


有史以来第一次,张龙、赵虎他们奔丧,奔得如此轻松自在。

开封府一窝子人都在,布灵堂的布灵堂,点香烛的点香烛,公孙策毛笔饱蘸了浓墨,面色严整地写祭文。

通篇的呜呼、哀哉,又追忆端木翠的生平,冥道之勇兮、宣平之义,直觉下笔如有神,文采斐然,感动得自己都唏嘘不已。

端木翠在试丧服,麻绳桑衣,纸宝店买来,并不合身,她倒也不十分在意,袖子卷卷,大差不差。

展昭叹气:“你真是一点忌讳都没有。”

端木翠答得理所当然:“我活了两千多年啦展昭,生老病死,人生常事,是人都有这一关,走时和来时,都应该一样坦然,要什么忌讳。”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小青花举一把毛刷,蘸满了妆粉帮她扑脸:“主子,这样行吗?够白了吗?”

端木翠睫毛上飞满白粉,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再白一点,要像死人一样白才好。”

那一头,王朝心情紧张,拽着马汉确认:“我要哭吗?号啕大哭?我生性不喜欢哭,届时哭得不像,会不会露馅?”

马汉指点他:“哭不出来你就悲怆,悲怆就行。反正谁也哭不过小青花的。”

那当然,上哪儿去跟小青花比呢,那嗓门,那架势,碗口就是天然的一个喇叭。

……

白玉堂看在眼里,为了了自己一个疑惑,居然劳动得开封府上下如此大费周章,他委实过意不去。展昭过来时,他虽然觉得别扭,但还是真心道谢:“猫儿,谢谢你了。也多谢……端木姑娘。”

话刚落音,端木翠出来了,脸上真不知涂了几多厚,一说话就扑扑往下落粉。

她像个控场的导演,交代大戏开锣前的最后事宜。

“所有的戏,都得做到十足十。得让那头的‘人’,真的觉得我已经死了。”

“祭文、烧纸、哭丧、撒纸钱,样样都不能少。这边的死气,就是我进了冥市之后伪装的‘衣裳’。死气越盛,那头就越察觉不到……”

交代完毕,展昭扶着她入棺,此情此景,自己都觉得荒唐。到底有些担心,轻声问她:“不会出事吧?”

她躺在棺材里,身周珠环翠绕,都是借来的“陪葬品”,看着他说:“不想想我是谁。”

展昭看她:“是,你厉害。瀛洲的上仙、西岐的将军、杨戬的义妹、细花流的门主,这么多头衔,真也不怕脑袋被压歪。”

端木翠眨眨眼睛,低声说:“少说了一个,我还是开封府四品带刀护卫展大人未过门的夫人呢。”

展昭心头蓦地一暖:“等你回来,晚上去夜市看百戏。”

棺板轰然闭合。

香烛袅袅,帷幔依依,有风吹过,吹散几张黄纸,竟真有了丧葬的诡异气息了。祭文念毕,公孙策举起袍袖,正作势要往眼角揩泪,那一头小青花一声痛呼:“我主子啊……”

入戏入得如此之快,真真痛不欲生,号得惊天地泣鬼神,数次要往棺板上撞,又数次被拖回来。

黄纸烧起,烟气徐徐上行,再然后,缓缓地,在室内高处,形成了一个大的烟气漩涡。

朝上看,那一头,影影绰绰,似是另一个大千世界。

展昭低声说:“端木过去了。”

气氛忽然紧张起来。

张龙抖抖索索地往火盆里添黄纸,火头稍小些,便赶紧跪下身子拼命去吹;赵虎在边上撒纸宝,哗啦一下,大片的白色纸钱扬上半空,又飘飘洒洒下来,像是下雪。

公孙策继续用袍袖拭泪,读书人难免敏感,触景生情,想到人人都有这么一天,自己百年之后,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那眼泪,忽然间连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小青花已经中场休息了,据它说是嗓子哭哑了,要补充一下体力。王朝拎了茶壶,润喉的绿茶刚倒进碗里,便哧拉一声消失无踪——它吸收得倒是挺快。

漩涡在高处缓缓旋转,那头影绰的景象却从未清晰过,忽而模糊,忽而更加模糊。再然后,某一个瞬间,展昭注意到,漩涡如水一样的平面,忽然微震了三下。

这是之前,端木翠跟他约定的暗号。

展昭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站在边上的白玉堂:“白兄,站到那底下去,适当的时候,抬一下头,方便那边……看清楚。”


端木翠躺在棺材里,随着外头悲声大作,元神渐渐出窍。

看到一屋子人,装得似模似样,小青花要寻死,公孙先生数度哽咽,王朝拼命学着悲怆——虽然知道是作假,但好笑之余,心头还是生出淡淡暖意。

终究是人间热闹,收获这许多温情,哪天应该把大哥杨戬也拐下界才好——守着个二郎真君府和一只整天乱蹦跶的哮天犬,不觉得无聊吗?

因着是“假死”,自然没有黑白无常带她上路。她自己出去找,没走两条街,便赶上一队鬼差人马,于是不声不响,默默缀在后头。

领队的是白无常,手里敲个铜锣,不住吆喝:“跟上跟上,别走散了。”

押队的是黑无常,忙着给队伍中的一个老太太做心理建设:“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人固有一死,差别只是早死晚死。今生的缘分尽了,就不要再牵念了……”

那老太太听不进去,一路号啕:“我还没抱上孙子呢……隔壁二牛欠我家二两银子,现在都还没还……”

黑无常指端木翠,继续苦口婆心:“你看看这姑娘,如花似玉年华,怕是还没出阁呢,命数到了,还不是也跟着来了?这一比较,你可比她多活了好几十年呢……”

老太太似是得到安慰,号啕终于转成清风细雨般的呜咽。

端木翠暗叫惭愧:自己可不知道活了多少个“几十年”了。

酆都过路,领路条,挤挤挨挨上了黄泉路。前头人头攒动,队伍长得望不到边,过了会儿有个牛头急吼吼过来传话,说是奈何桥塌了,在整修。

“得等上不少日子了,不过我们安排了船,船票有限……”

有那赶着投胎的、熟悉规则的,赶紧解钱囊。端木翠在边上不声不响,还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如愿以偿地,她裹挟在另一群人里,被带上了去往冥市的路。

押送的马面嘟嘟囔囔,无非是抱怨他们一群穷鬼,既没钱通关节,就老老实实在冥市待着吧,至于待多久,几年、十几年、上百年,看各自造化和“悟性”。

到了冥市大门口,宣读规则,要诸人“静心等待”,也应“积极奔走”,每日两次,子时午时,会有马面前来,甄选突出的“积德行善者”,带往轮回路。这部分人会饮一盅孟婆汤,重回人间道。

宣话完毕,人群一哄而散,如无数道涓涓细流,汇入广袤无极的冥市。

若不是亲眼得见,端木翠真不敢相信,会有人在冥市里等了这么久。

居然看到武王伐纣时的兵士,拄着青铜戟,坐在街口,仰着头看天。这里的天是赭黄色的,像极了攻进朝歌那一日。

又看到秦时的文士,哭丧着脸,怀中抱一卷简册,喃喃自语:“嬴政这贼皇帝,焚书坑儒,害得我好惨……”

还有前朝的宫女,白发苍苍,摇着团扇,也不知忆起的是不是玄宗朝辰光……

他们的时光缓得几乎静止,或坐,或站,或喃喃自语,这街上,不,几乎是整个冥市都鲜少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回忆里,像是被塑成了慢动作的蜡像。

每条街巷都设了鬼差,懒洋洋坐在街口,见到新来的就耀武扬威。

端木翠被叫住了好几次。

“你!”叫她的人气势汹汹,“身上烟火气这么重,新丧的?那头还在烧纸吧?”

说话间就打了个喷嚏,被呛的。

端木翠不动声色,手一翻,袖口里递了枚纸宝过去。

鬼差眉开眼笑,夸她:“一脸福相,一看就是行善积德的人,改明儿马面来选人,一定要推你出去。”

端木翠笑吟吟的,说:“差大哥,我向你打听个人呢。”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模样儿挺俊,坐一辆牛车,那牛车绷的是蓝布面儿。

鬼差奇怪:“是你什么人?”

“早些年故去的一位小姐妹。”端木翠说得煞有介事,“临终的时候,我几次做梦梦见她,抽抽噎噎跟我说,还没投得了胎。我想着,八成是在这里了。”

连走带问,走了许久,终于让她找到。

一辆路中央的牛车,在玄武大街的那个晚上看得不十分真切,现在瞧得清楚——好瘦的一头牛,形容枯槁,那车子也破败,虽然垂着帘子,四面都透风,透过缝儿,能依稀看到车里小姑娘的模样。

端木翠过去,一手揭开帘子。

那姑娘吓了一跳,怯生生看着她,手足无措。

端木翠莞尔一笑,说:“姑娘,我是新来的,走了这许多路,腰酸背痛,看到这儿有辆车,就想歇歇脚。”

那姑娘笑起来:“姐姐随意。”

她朝边上挪了挪,给端木翠让出了地方。帘子拢在帘钩上,视野变得清明——不过再清明的视野,也只是死气沉沉的、几乎没什么动静的大街罢了。

“姐姐是新来的,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怎么走动的。走得太多了伤元气——哪怕是就近的人,都不来串门儿呢,我好些年没开口说过话儿了。”

她死时应属豆蔻年华,小姑娘家心性,必然喜欢热闹,也不知道冥市这么些年,是怎么挨过来的。

她叫蓝玉,许是很多年没开口说话,一股脑儿好多问题:“姐姐从哪儿来?成家了吗?人间现在是什么模样?皇帝还是那一个吗?”

端木翠不知道该挑哪个先答,哪知道蓝玉又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来:“姐姐身上,烟火的味道好重,丧事发送得很讲究吧。”

在阳间,这些都是让人忌讳的话题,然而一重世界一重天,到了这里,始料未及,反而会因为丧事的隆重而被人艳羡。

端木翠笑笑:“你呢,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蓝玉摇摇头,好生落寞:“有时候,我也会开阳眼,可是看来看去,也就是一座孤坟罢了。”

阳眼,在这冥市,有个文艺的别称,叫作“回望来时路”。

据说,透过这阳眼,你能看到在阳世最后停留的地方。

这是只残忍的眼睛,给你最后一点念想,又剥蚀掉你最后的希望——好多人,没日没夜,透过阳眼,看自己的坟冢。先时热闹,有孝子贤孙烧纸马送纸钱,慢慢地,人丁稀落,坟头草长青,偶尔出现动静,喜得泪目心跳,定睛一看,不过是只过路的野狗。

于是渐渐地,那颗留念阳世的心终于偃息了,原来早就被忘得干净了啊,不看了,往前走吧,一碗热汤下肚,又去这世上走一遭。

端木翠问她:“我能看看吗?”

蓝玉笑笑,往空气里吹一口气,那气虚虚浮浮,居然看得见。她用手指圈圈描描,然后往中央轻轻一点。

像只眼睛,又像扁长的、时刻流转的漩涡,平面像水面,偶尔波动,偶尔涟漪,那头的景色,清晰可辨。

深山,一座……

那不能被称为坟冢了,充其量是个凸起的土包,没有墓碑,连写明生卒年名姓的木板都没有一块。

这姑娘,看来死得寂寞。

果然,她自己也说:“死得无声无息的,连纸钱也没人给我烧过一张。”

说完了手掌往半空一抹,像是擦除,那只眼睛就那么不见了。

她问端木翠:“姐姐,能看看你的吗?”

端木翠说:“好啊。”

她有样学样,也在半空里勾抹出一只眼睛。那头的影像清晰,公孙先生在念祭文,几度哽咽,几度中断,张龙红着眼睛烧黄纸,赵虎在撒纸宝,展昭守在棺边,目光虽沉静,却掩饰不住眼底的担忧和不安。小青花估计退场休息了,但抽抽噎噎的哭声还是像背景音,萦绕不去。

蓝玉看得目不转睛,好生羡慕。端木翠不动声色,觑着她不留意,食指微弯,在阳眼的面上轻点三下。

有个穿白色锦衣的男子过来,微微抬头,凤目英眉、鼻如悬胆,一身的凛然之气。这样的人,只见一面,就很难忘记。

蓝玉失声尖叫:“呀,他,白恩公!”

端木翠伸手虚晃,阳眼已收。

蓝玉愣怔在当地,半天回不了神。

端木翠试探着问她:“适才你叫……白恩公,你是认识我夫家的兄弟吗?”

蓝玉攥着心口的衣服,声音止不住发颤:“姐姐,那位白恩公,是你什么人?”

“他叫白玉堂,是个江湖侠士。人唤锦毛鼠,是我相公的……结拜义弟。”

蓝玉低声呢喃:“白玉堂,怎么叫锦毛鼠呢,明明是个……”

明明是个生得如龙如凤的人物。

端木翠察言观色:“你认识他?”

蓝玉面生欢喜,白皙的脸庞上一丝透红:“当年,我跟家人回乡,山路上遇到歹人,多亏了……白恩公,像是从天而降,一颗小石子,就打翻了为首的山匪。”她低着头,拿下自己腰间的香囊,犹豫半晌,探指进去,取出一颗黑色的石头来。

端木翠接过来看,光滑、润泽,这是白玉堂的墨玉飞蝗石。可是她不能用力,一旦用力,这石子就会像烟气般溃散。

人鬼殊途,冥市的所有,对她来讲,都不可能是实物,需得小心轻放。

“千恩万谢,他始终不道名姓,只说自己姓白。今儿才知道,原来他叫白玉堂,多好听的名字。我后来在山路上找了好久,才找到白恩公的这颗石子。”

白玉堂说,冥市里看到的蓝玉,妆容年纪,都跟他救下她时一模一样。蓝玉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端木翠把石子递回给蓝玉:“后来呢,再也没见过他?”

蓝玉苦涩地笑:“姐姐说笑了,没几天,我就死啦。”

“是生了重病吗?”端木翠故作惊讶,“妹妹年纪这么小,当真可惜。”

蓝玉摇头:“不是生病。”

反正已是久死之人,她并不隐瞒:“姐姐你想,白恩公只是过路,天大地大,他今儿在山里,明儿就到海边了,别说是人了,想抓他的影儿都抓不到。但是我不一样,我家住在那里,那山匪,也是常年盘踞山上的,想要打听到我家住哪儿、几口人,又有哪些亲戚,易如反掌。”

“听说,白恩公那一颗石子打断他一根肋骨。这种山匪头头,手下多的是作恶的爪牙,白恩公在的时候,他们不敢乱来,可是白恩公一走……”

端木翠叹气。

了解了,和她想的并无太多出入。白玉堂是个潇洒来去纵马江湖的人,行侠仗义痛打恶狗是信手拈来的事儿,但如展昭所说,那时少年心性,逞的只是一时之快,并不曾深思熟虑到兼顾苦主后续如何。那么大个烂摊子,当地人惧匪如惧虎,平日里连冲撞都不敢冲撞一下,更何况白玉堂把人家给打伤了?

“家被烧了,父母都被打个半死。又抢了我欲行不轨,我拼死不从,混乱间想去抢刀,谁知刀没抢到,人家顺势那么一抹,我喉间的血就止也止不住了。他们怕事情闹大,把我的尸体装上牛车,随便拉到山里埋了……”

蓝玉轻轻叹了口气:“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不悲伤,也不痛恨,说完了,自己发了好久的愣。街上还是一片死气沉沉,坐着的、站着的、倚着的,赭黄色的天暗下来了,每个人都有故事。

蓝玉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干什么。姐姐不会在这里长留的。不日就会过奈何桥,饮孟婆汤,重回六道,一定会投个富贵人家。”

端木翠看她:“你怎么知道?”

“白恩公是个好人,既然和姐姐的相公结拜,姐姐的相公也必然是个有情义的人,一定会为姐姐风光发丧、大做道场,烧数不尽的银钱纸马。下头的差人得了好处,自然会为姐姐行方便,这冥市,姐姐也是路过罢了。”

蓝玉讪讪地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哪像我,下来这么久了,纸钱都没收过一张……”

端木翠想说什么,身下忽然一声木头脆响。

了不得,她是阳世身,这冥市的牛车经不住她的重量,再坐下去,怕是要坍塌了。

是时候该走了。

临走前,她忽然想到什么,问蓝玉:“心中记恨白恩公吗?”

“记恨?为什么记恨?”

“若不是他那一番大打出手,把事情搅得无法收拾,你们一家人,或许还能留得命在。”

蓝玉笑了笑,摩挲着那颗墨玉飞蝗石,答得认真。

“怎么会,我心中一直感念白恩公。至于后来,家门不幸,是我自己……命不好罢了……”

命?自己都说不清楚命究竟是什么,这小小姑娘,又怎么会弄得明白呢?

她告别蓝玉。

蓝玉一直目送她。

“姐姐,天就要黑了,你去哪儿?不如先在我这里歇一晚?”

端木翠遥遥向她挥手,说:“不用啦。”

看守冥市的鬼差不想放她,端木翠笑吟吟递上黄金纸宝,一个,又一个。

还埋怨自己目光短浅:“是我先前小气,不想拿钱给差大哥,现在想想,揣了在身上又有什么意思?差大哥行行好,我认得去黄泉的路,我想赶时间,早些搭上奈何桥的渡船呢……”


端木姐交代过,戏一定要做足。

所以张龙还在往火盆里添黄纸,鼻子被熏得已经辨不出烟味儿。刚刚邻家有人扒着墙头偷窥,大概是纳闷这院子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不过看到满院开封府的公人,忍住了没敢吭声。

赵虎还在撒纸钱,地上早已铺了厚厚一层,像下了场铺天盖地的雪。

小青花哭不动了,眼底干涸得像千年古井,看谁都是直勾勾的,摄人心魄。

就在这当儿,棺材里忽然笃笃笃三声。

展昭浑身一震,抬头去看,高处的漩涡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脱口说了句:“端木回来了。”

看大戏,总是演的时候热闹,撤场时,最是劳神费力。

张龙、赵虎他们又忙起来了,撤灵幔、搬棺材、扫地。火盆还在用,公孙策蹲在边上烧祭文,一边烧一边“呸呸呸”,又说“不吉利”、“刚说的都是胡话,各路神灵都别当真”。

端木翠在卸妆,小青花殷勤地帮她拧毛巾:“来,主子,擦擦,粉要卸干净了,不然堵塞毛孔呢。”

白玉堂也守在梳妆台边上,难以置信地,再三跟她确认。

“真的是失足掉到水里淹死的?”

“真的!”端木翠也不看他,专心对着铜镜擦去妆粉,“她说是不小心,也是时运不济,那条河平时没那么深的,谁知道那些天雨水大,忽然滑下去踩不着底,又没人来救,一条命就那么交待了……”

“这样啊……”白玉堂放心下来,又有些惘然,“太可惜了,还那么年轻。”

“可不,跟她又聊了好多,也说起你了,她还记得你呢,一口一个白恩公。”

……

收拾得也差不多了,眼见张龙、赵虎他们陆续离开,白玉堂也跟端木翠告别:“那……辛苦端木姑娘,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谢。”

端木翠叫住他:“等会儿。”

她扯了张纸,指尖蘸着砚台里的残墨,唰唰唰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他。

“那姑娘叫蓝玉,是个贫家孤女,身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

白玉堂静静听着。

“一张苇席,一口浅坑,草草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每逢下雨下雪,她在冥市就觉得特别湿冷,这么多年了,也没人给她烧过纸钱,连口香火气都没吸过……”

冥市那些人,为什么都懒于走动?因为阳间的挂念和香火气就是他们的元气。他们死得太久了,被全世界遗忘,一走一动都要耗费元气,所以小心翼翼,不言、不语、不动、不笑,把整个冥市,活成了广袤的无声世界。

“思来想去,能记得她的,也许只有你了。”

“白玉堂,这是她的埋骨地,就在你当初救她的山里,半山腰,一棵榆钱树的边上。你要是有心,什么时候路过,不妨祭拜一下,烧些纸钱,请大和尚念篇往生咒什么的,也能帮她早入轮回。”

白玉堂接过来,对叠,再对叠,放进怀里,说:“知道了。”

心结终于打开,但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没有太多欢愉之意,来时心事重重,去时依然重重心事,只是自己也说不清,明明事了,到底还在迷惘些什么。

端木翠目送他离开,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沾染,自己竟也有些落落寡欢起来。

一回头,展昭还在等她,说:“不是说好了去夜市看百戏?快些,换好衣裳,到那里正赶上热闹。”

端木翠笑起来,问他:“是给我做好事的犒赏吗?”

她脱下丧衣,换上常服,和展昭已经熟稔,不日即成夫妻,也并不忌讳这些小节。展昭低头帮她系上腰带,抚平、扣结,头发拂到她的脸,她觉得痒,哧哧笑着呵气去吹。

展昭突然问她:“那姑娘,其实不是失足溺死的吧?”

就知道瞒不过他。

端木翠的笑意渐渐敛去,末了变作倦容,轻轻靠进展昭怀里。

那些端出来的气派、声势、精神、张扬,乃至中规中矩的礼节,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统统飞灰一样拂落。上仙又怎么样,四大校尉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我们端木姐”又怎么样,她也会累、疲乏、想不透、钻牛角尖。

展昭微笑,低头亲她发顶。

她说:“回来的路上,我其实也犹豫了好久,是说出来好呢,还是不说的好。”

事情已经发生了,过了这么多年,白玉堂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冲动意气不管不顾的少年侠士了,这一笔早年的追悔莫及和无可挽回,因为冥市蜃楼的意外而被再次提起,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她是应该重重抹下,还是淡淡擦除?

她仰头看展昭:“你说,我做得妥是不妥?”

没有对与不对,只有妥与不妥。

展昭问她:“那害死蓝玉姑娘的凶徒呢,可曾伏法?”

“我偷偷央管簿籍的鬼差帮我查了,几年前一次官兵清剿,那山里的匪寇作鸟兽散。害死蓝玉姑娘的几个首恶,一个逃跑时失足坠崖而亡;一个流窜到并州地界,得罪了当地的恶霸,被人算计着关进了死牢;还有一个另立山头,跟另一帮山匪争夺地盘,被一刀捅死了。”

虽然都不算是伏法,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也算是以命抵命了。

那到底妥是不妥呢?

展昭沉吟良久。

“这个也不好说,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依我看,白兄之所以此趟对蓝玉姑娘的事如此上心,是因为他早已察觉自己早些年的一些看似侠义之举,实则莽撞而后患无穷。所以不惜拉下面子,再三求我,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他已经得了教训,把真相告诉他,其实也于事无补,只是在他心口又密植一排刺而已。”

端木翠叹气:“就是这么说呢。虽然这白玉堂着实……可恨,平时看他,总是看不顺眼,但也不想这事成他郁郁心结。”

展昭笑了笑:“于蓝玉姑娘,事情已经发生,无法弥补。你让白兄帮她整修坟冢,再行发送,也是功德一件,更何况……”

他欲言又止,那后半截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更何况,白玉堂那么通透的人,真会看不透端木翠的用心吗?也许他早已知道,只是不想去点透罢了,谢过端木翠的良善用心,也给自己留一丝虚假安慰。

时候不早了,他催端木翠:“走吧,百戏怕是要开场了。”

端木翠眼睛一亮。

“去马行街吗?头天公孙先生还说,曹家婆婆的肉饼,堪称一绝。还有还有,提篮的小贩儿,卖的砂糖冰雪,入口即化,比之天庭的甜品也不逊色……”

展昭微笑:“还不是你说了算,谁还敢拦着你,动不动就去二郎真君庙告状……”

两人且说且走,小青花在后头眼巴巴看着,想跟去,没有主子应允,终究是不敢。

——主子,不带我去吗?

——我好些日子没出去逛了。

——我今天哭得好卖力,嗓子都哑了呢,你听,你听……

回应它的,是砰的一声,大门关上。

算了,小青花无精打采,回屋枯坐片刻,看到砚里余墨未干,于是翻出日记本,唰唰唰唰,又成一篇。

“今天,主子为了我白恩公去了趟冥市,嘱咐我们把戏做足。我哭得分外卖力,嗓子都哑了,可是展昭做什么了?眼泪都没流一滴!然而最后,我主子只带展昭去逛夜市,根本就无视我的辛苦。这年头,老实的碗太受欺负了,我再也不屈服这样的命运了,我要奋起!我要抗争!我要反击!”


第二天巡街,路过绸缎庄,想起徐庆和白玉堂他们就住在这里,于是请掌柜的通报一声,说是开封府的展大人过来拜访。

迎出来的,是笑呵呵的徐庆。

问起白玉堂,他挠挠脑袋。

“你说五弟啊,昨儿连夜走了。问他为什么,他说赶着去操办一位朋友的丧事。展大人,你说怪不怪,跟五弟这么多年兄弟,我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么位我不认识的朋友呢……”

是吗?

风吹过,院子里的绿树枝叶婆娑,阳光透过叶片,在青砖地上洒下金色的碎影。展昭的目光从那些碎影之上掠过,想着:这样……也好。


同一时间,小青花斜躺在端木翠小院的花圃里,闲闲翻着自己的日记。

这么些日子,写了也有一厚本了,每次展读,都觉得字字珠玑唇齿留香,真是惊才绝艳的好文章呢。听说公孙先生跟印书局的人颇有交情,不知道能不能委托公孙先生帮忙付印,做个有生以来,第一个出书的碗,赚它一个青史留名。

翻到最新一篇,咦……

阳光透过头顶那株“抓破美人脸”的茶花花盘,在日志的最新篇上投下金色的碎影。

在那句“我要奋起!我要抗争!我要反击!”的下头,赫然朱批了两个大字。

——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