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七个月后,允州城,雨夜。
展昭将客栈客房的窗牖微微启开了一条线,犀利的目光久久停驻在对面檐下那个行藏诡异的斗笠人身上,唇角泛出一丝冷笑,而后不动声色地闭窗。回转身时,客氏母女正坐在床上,瑟缩着抱成一团,目光中透着惊惧不安。
“夫人不必惊慌,有展某在,贼人不敢乱来。”
客氏抖抖索索着没应声,倒是客氏的女儿客子芹问了一句:“展大人,我们真的能平安到达开封府,找包大人告状吗?”
“姑娘放心,展某一力承担。”略顿了顿,又道,“夜深了,夫人和小姐早些歇息吧,为免贼寇猖狂,展昭在此间护卫,还望夫人和小姐不要介意。”
客氏嗫嚅道:“展大人言重了。”
一时无话,客氏伸手将床上的帘幕放下。不多时,帘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宽衣声响,虽是看不见,展昭还是别转了脸去。
窗外雨声不住,凉意侵衣,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秋风紧。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内传来客氏母女匀长的呼吸声。展昭端坐椅上,膝上横着巨阙,双目微合,似是已经睡着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漫漫长夜,分外难挨。
寅时的梆子声过后不久,雨意初歇,檐上积雨,却仍不紧不慢,一点一滴打着台阶。
在这样的寂静之中,展昭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咔的一声轻响。
他猛地睁开眼睛,眸中精光迸射,嘴角微抿,寒霜罩面,整个人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嗖地飞身撞破窗扇。与此同时,墨夜之中寒光乍起,巨阙已然出鞘。
客氏母女听到动静,仓皇地拥衣奔向窗口的时候,街面上那场短暂的打斗已然偃息。展昭面色冷峻,长剑递出,锋刃轻触那斗笠人的脖颈。那人胸膛起伏得厉害,喘息的动作大了些,颈上立时多了一道血痕。
展昭的剑握得很稳。
“是客万卿派你来的?”
那人倒也硬气:“是!”
展昭淡淡一笑:“希望公堂之上,你也可以如此硬气。”
话未说完,噌的一声回剑入鞘。那人方舒一口气,展昭剑鞘闪电般点至,未及反应过来,耳门、百会两处大穴已被点中。
那人只觉耳鸣如蜂,头昏脑涨,旋即软软瘫在地上。
门扇声响,却是客氏母女叫起客栈掌柜的开门出来。掌柜的五短身材,慌得左右脚的鞋子都趿拉错了,一脸惊惧地看着眼前场景。
“劳烦掌柜的,差伙计报官提人。”展昭的声线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好恶。掌柜的虽不知展昭身份,但想来亦是有来头的,一迭声地去了。
展昭这才转头看客氏母女:“夫人,为免夜长梦多,我们还是趁夜起行吧。希望这一趟脚程快些,可以甩脱客万卿派来的刺客。”
客氏哪里会道半个不字?自前日她母女被展昭从贼人剑下救出之后,两人性命,皆托于展昭一身。可恨客万卿这贼子,仗着身有功名,杀兄霸嫂,夺了夫家家财。她忍辱负重,终于觑得一个空子,携女出逃。客万卿唯恐事泄,买凶灭口,若不是展大人相救……念及恨事,客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面前摊开的行装亦无心整理。
“娘,你又伤心了。”客子芹察言观色,体贴地过来帮客氏将衣裳叠好,“到了开封府,将案情禀告包大人,包大人定会还我们一个公道。客万卿那狗贼,会有天来报应他。”
客氏以袖拭泪,微微点了点头,顿了顿才道:“现在想想,我母女亦不是没有福气的,前日险些成了刀下之鬼。子芹,展大人是我们的大恩人,这份恩情,可不能忘。”
“谁说要忘?”客子芹俏皮地一笑,“都记在心里了。只是,人家是大官儿,我们是平民百姓,我们想报恩,人家也不稀罕。”
客氏噗地一笑,伸指就戳她的额头:“死丫头,恁地贫嘴。若不是到底舍不得,我还真想就把你送了展大人,一辈子端茶倒水……”
“娘……”客子芹嗔怪,“哪有这样编派自己女儿的?”
客氏笑了笑,低头去结好包袱的结带,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打趣女儿:“怎么,给展大人端茶倒水,还薄待你了?要我说,展大人必是个对下宽和的,给展大人做婢女,说不准好过嫁入平常人家……”
“娘真是越发没边了……”客子芹抿嘴一乐,“是是是,展大人是大恩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只是……”
她忽然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客氏奇怪。
“只是,展大人笑得实在太少了。”客子芹叹气,“娘,展大人若是多笑笑,就好了。”
又有两日的行程,快到开封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正是清晨时分,薄雾漫张,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水渍,走不多久,鞋边和衣裳的下摆处尽数湿了。
展昭撑着一把桐油伞在前,客氏母女共着一把伞在后。客氏心事重重,从不抛头露面的妇人家,为着家事生变,居然要千里迢迢远上开封,见到包大人后会怎么样,他真的是那个人口相传公正无私的“包青天”吗?
相对客氏,客子芹要轻松很多。到底是女儿家年轻,又是头遭到开封,看着什么都透着新奇,忍不住拽住客氏问东问西:“娘,这是哪儿啊?这才早上,怎么那一片还张着灯笼,这么热闹?”
“多话。”见前方的展昭停下脚步,客氏忍不住责客子芹多事,“这是皇上待的地方,自然不一样的。”
客子芹嘟起了嘴,老大不乐意。
展昭知道客氏母女在被客万卿拘囚时受了许多苦,与她们说话时,便自然而然带了几分亲和:“客姑娘,这里是夜市,每晚有百戏出演,到晚上时,还要热闹许多。”
“夜市?”客子芹来了兴致,“晚上的闹市吗?展大人,在我们允州,晚上是没什么人的,那些小商小贩,早回家休息去了。”
展昭语气温和:“开封会热闹许多,若得了空,晚上可以到夜市逛逛。这里的百戏很出名,有杂耍、顶缸、焰火戏、傀儡戏……”
他忽然就沉默了。
客子芹正听得津津有味:“展大人,还有呢?”
“包大人可能已经上朝归来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听他答非所问,客子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开口问他什么,话到嘴边,到底咽了回去。
回到开封府,又是异样忙碌。将客氏母女交由张龙安置后,便去向包大人报备此案,包拯听得浓眉拧起,为官多年,这样的案子办得也不在少数,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仍是忍不住火烧中庭。
回过头一想,这样也好,好过见惯不惊不闻不问冷漠如冰。
“属下在允州投宿时,擒住了客万卿派来的刺客。已经密令允州令将人犯押来开封,想必不日就到。”
“这一下人证物证俱在,料想那个什么客万卿也无从抵赖。”公孙策面有喜色,“大人,可以派王朝、马汉赶赴允州,协同允州令拿人。”
包拯略略点头:“展护卫,此趟辛苦你了。”
“属下职责所在,大人言重了。”
出得书房,顺着廊道回房,比之方才,雨更大了些。风过,雨被打斜着扑上身,靠外围的半边身子尽数湿了。
“展大人!”
欢快的声音,展昭诧异地抬头,正看到客子芹快步过来。
“客姑娘?”展昭微感讶异,“不是派张校尉带你们去休息吗……这里……不好乱走。”
“我知道了。”客子芹俏皮地吐吐舌头,“我这就回去。”
转身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展大人,娘说,要给你供个长生牌位,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分内之事,谈什么恩德,让你娘不要费这些事了。”
“那怎么行?”客子芹不服气,“展大人,或许在你看来,救我们的命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对我和我娘来说,是一辈子都不能忘的大恩。不止是我娘,我都会时不时为你上香祈福,求上天护佑好人的。”
她说得郑重,也不等展昭回答,转身又要走。
“客姑娘……”
客子芹停下步子,柳眉微挑:“嗯?”
“能不能请你帮我,做件事?”
“好啊。”客子芹大喜,“展大人,若能帮到你,是最好不过了,你只管说。”
“你方才说,会时不时替我上香祈福……”展昭犹豫了一下,“为我就不必了,能不能,帮我为一位朋友祈福?”
“朋友?”客子芹糊涂了,“为什么不为自己,反而为朋友?那是……什么样的朋友?”
展昭的声音很轻:“是个姑娘。”
“姑娘?”客子芹的脑子快速转起来,“展大人,莫非是你的……心上人?”
展昭没有回答,聪明的客子芹却从他的眉宇间捕捉到一抹从未见过的温柔之色。
客子芹兴奋起来:“她不在开封吗?我能见见她吗?展大人,你人这么好,那姑娘一定也是个好人……”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点口吃起来:“你刚才说……祈福?她生病了吗?是不是受伤啦?严重不严重,她……”
“她不在了。”
客子芹一下子愣住了。
“客姑娘!”路过的张龙听到这番对答,又急又恼地从后面抢上来,“后面是大人的书房,你不能乱走!”
客子芹没有留心张龙的话,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很是忐忑地看着展昭。
展昭却没有再看她了,转过身,慢慢消失在客子芹的视线当中。
客子芹收回目光,茫然地看着又是无奈又是气恼的张龙:“展大人喜欢的姑娘,不在了?”
厢房里,张龙尽量简短择要地跟客子芹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哭得稀里哗啦。
“子芹,你吵不吵啊?”厢房里间,正要入睡的客氏迷迷糊糊地责备了她一句。
客子芹立刻压低了声音,还是忍不住抽抽噎噎。
“那然后呢?”她哽咽着,“就找不到那姑娘了?”
“我们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公孙先生把全开封的花市都跑遍了……大家都怕展大哥回来会问。”张龙念起往事,眼圈不觉就红了,“后来展大哥回来了,我们你推我我推你,不知道要派谁跟他说,哪知展大哥笑笑说,端木姑娘已经不在了。”
“什么叫不在了,是死了?”客子芹咬着嘴唇,“你们就没问问?”
“谁敢问?”张龙瞪她,“你是没看到展大哥当时的样子。公孙先生说,可能在西夏出了大事,展大哥不想说,就由得他吧。”
“那展大人还让我为端木姑娘祈福?”客子芹拿手背拭泪,“这要怎么祈?”
“这也就是个心意吧。”张龙叹气,“展大哥是个好人,他帮过很多人。以前,他帮了人,别人要谢他,他都谢绝的,可是那以后,他会问人家,能不能帮我个忙……”
“就是要为端木姑娘祈福吗?”客子芹又哭了。
“你这姑娘,怎么跟个水桶似的,说哭就哭?”张龙无奈,然后点点头。
“祈福的话,放在自己心里不就行了?”客子芹多少有点不理解,“为什么要找那么多人?人家可能根本就没见过端木姑娘。”
“我也这么问过。”张龙叹息,“展大哥说,自己的福气太薄,想沾多一点人的福气。”
“展大人那么好的人,怎么会福气太薄?”客子芹觉得自己很不争气,眼泪像脱了闸的水,就是止不住,“展大人要祈什么福?让端木姑娘回来?起死回生?可以永永远远不分开?”
年轻的姑娘,脑子里终究还是离不了美满结局的调调。
张龙呆呆看着她,然后摇头:“展大哥说,祝我端木姐平安就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临睡前,公孙策给展昭熬了一大碗安神汤,浓褐色的汤汁,一股子刺鼻的药味。
展昭无奈地笑:“公孙先生,我已经好多了。”
“那也得喝。”公孙策瞪他,“那一阵子,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白天累成那样,晚上还精神奕奕跟个夜猫子似的,眼睛亮得能给大人点灯了。”
“公孙先生!”展昭哭笑不得,“喝了公孙先生的药之后,不是就好了?”
“那也不行,还得喝一阵,慢慢减轻剂量。”
展昭拗不过,当着先生的面,咕噜咕噜,把一碗安神汤喝了个底朝天。
“这就好。”公孙策满意地笑,“好好睡一觉,前两日辛苦你了。”
他看着展昭合上眼睛,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匀长,这才吹灭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开去,轻轻掩上了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展昭慢慢睁开眼睛。
他的唇角浮出一丝苦笑。要怎么跟公孙先生说,他的汤药,不管是多大的剂量,都不管用?
开始时,他是真的睡不着,后来,很怕睡着。因为每次睡着了,他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里,他总会回到西夏,那个孤岭山冰冷的山洞里。
他记得,在那个山洞里醒来之前,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自己伤得很重,梦见端木翠来找他,抱着他伤心地哭,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还梦见她死了,鲜血染红了洞口的雪地。
惊醒之后,他居然无比感激这个噩梦,他庆幸地想,幸亏这只是一场梦。
他伤得很重,但是不足以致命。他约略包扎了伤口,扶着洞壁挣扎着往外走。
再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他看到了洞口的雪地上大摊的血,跟梦里的一模一样。
他还看到雪地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形,似乎是先前有人躺在那里,然后被带走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人形看,他觉得那个身形和那个名字,熟悉得就要呼之欲出了。
他一遍遍地同自己说:一定不是的,这一定不是端木。
下山之后,展昭惊讶地发现,孤岭山的山头被削去了半边。
他听当地人议论,就在前一天,不知为什么,孤岭山发生了山崩,天上异光闪耀,半边山体都被削了去。当时有很多西夏兵在搜山,躲避不及,最后一清点,有十来人被埋进去了。
然后就有人改称孤岭山叫半岭山,因为它只剩一半了。
入松堂被夷为平地,先前熟识的人再也找不到一个。
对展昭而言,这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他秘密出了兴州,顾不得身上的伤,星夜赶回了开封府。
回府之前,他去了端木翠的家里,在那里守了三天。
小青花迷上了打花牌,它聚集了大胤和小义,围作一圈打得不亦乐乎。眼角余光瞥到展昭进来时,它顺口提了一句:“我家主子好几天没回来了。”
“是啊。”经此一提,小义也有点吃惊,“神仙娘娘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
“出牌,出牌,我要赢啦!”小青花双目炯炯,激动得满目放光。
后来刘婶来了,看见他时,也问他:“展大人,不是说姑娘在开封府住吗?我去找了她几趟,怎么不见人?”
展昭没有答她,他甚至没有去注意刘婶在边上做了什么。他静静地待了三天,看太阳慢慢升起,慢慢落下,黑夜来临,晨曦亮起。
三天后,他回了开封府。
张龙、赵虎、公孙策他们聚了一屋子,一番推搡之后,公孙策清了清嗓子:“展、展护卫,有件事……”
展昭笑了笑:“端木已经不在了。”
说这话时,前所未有地……平静。
天庭,七天后,司法天神府邸。
哮天犬悄悄扒上庭院的矮墙,将脑袋探出那么一点点,看远处天兵天将剑戟如林。
稍微近一点的地方,多闻天王和广目天王正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这两个老小子,还真不嫌累,哮天犬一肚子的没好气。
正腹诽间,忽然见到远处的戟林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远远看去,银色的大氅迎风鼓开。
是自家主子回来了!哮天犬立刻觉得胆气大壮,噌地就把半个脑袋伸出了院墙。
来的果然是杨戬,他步履如常,面上看不出喜怒,眼中也看不到什么天兵天将。快到府邸门口时,广目天王忽然伸手拦住他:“真君留步。”
杨戬停下脚步,冷冷的目光在他面上巡睃了一回,然后下行——那里,广目天王的法宝花狐貂吓得浑身一激灵,噌地躲回广目天王的衣袍下。
“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真君行个方便,不要让小的们难做。”广目天王说这话时,的确是很为难。
“魔礼寿,”都是西岐伐纣时实打实在战场上碰过的,杨戬毫不客气地直呼他全名,“我怎么让你难做了?”
“说说看,我怎么让你们难做了?”见广目天王不答,杨戬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明明是配合的语气,但他的表情……
广目天王的拳头暗暗握起,又松开,再握起。
“端木上仙妄动生死盘,犯了天界大忌,玉帝盛怒之下,要我们前来拿人。”
“真是笑话。”杨戬冷笑,“你们不知道妄动生死盘是有天谴的?当日我带回的,是端木翠的尸体。人都死了,还要来拿人?”
“话是如此,”眼见两人要说僵,多闻天王赶紧出来打圆场,“但是有风声传出,真君连日召华佗仙等医圣进府,众医圣七日不出,这摆明了是要……”
“你是说那群子酒囊饭袋?”杨戬似是动了怒,“不错,七日里好酒好菜伺候着,也没见把人给我救活,枉称医圣,白受了世间香火。我没把他们的庙宇砸烂,算是很给面子了。”
广目天王气得三尸神暴跳,多闻天王拼命咳嗽,示意广目天王务必淡定、淡定。
“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多闻天王打哈哈,“上命难为,真君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带走端木上仙的尸身,也算是敷衍了差事。”
“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拦着你们办差了?”杨戬双臂一抱,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多闻天王喜出望外:“如此,多谢真君成全。”谢完了杨戬,两人拔腿就想往门内走,杨戬在背后凉凉的一句话,钉子般将二人钉在了当地。
“不过,办差归办差,谁敢乱进我府邸,别怪我把他的腿给砸断!”
广目天王气得想骂人,杨戬你是拿爷消遣是不是?
当然,这话他只敢在肚子里说。
于是两位气得太阳穴突突乱跳的天王,眼睁睁看着杨戬从面前走过。
哮天犬趴在墙头,流了一墙头的哈喇子:上天入地,也就他家主子嚣张得如此不可理喻如此天理难容如此萌死人了,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杨戬一进门,哮天犬就屁颠屁颠迎了上来。
“爷真是英雄,够硬气!”哮天犬拍杨戬马屁,“就是……得罪了玉帝,不太好吧?”
“怎么着?他还能咬我不成?”杨戬一句话就把哮天犬给呛回去了,“他要是真敢咬,不是还有你吗?”
哮天犬咽了一口口水,不说话了。
“端木怎么样?”
哮天犬打了个突,小心翼翼观察着杨戬的脸色,语气尽量委婉:“还是老样子,医圣们都束手无策,说是……”
说到这里,它停顿了一下。
“说下去。”
“说是心脏受的伤太重了,伤了一次还好,连续伤了两次。普通兵刃的伤好救,但是生死盘的天谴实在是太厉害了。创口处的戾气大盛,根本缝合不了,不管什么样的线,刚挨近就断。”
“什么样的线都试过了?”
“开始试的是普通的针线,后来用缠夹了金线的棉线、纯金线、金银索,再后来找了上古名剑干将莫邪,抽了剑丝,还是不行。”
杨戬沉默半晌:“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线,会怎么样?”
“医圣们说了,缝合不了伤口,就没有一颗完整的心。那样,不管有怎样的灵丹妙药,都救不活。”
杨戬没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主人……”眼见杨戬转身欲走,哮天犬欲言又止。
“什么事?”
“还有一种线没有试过。”
“什么线?”
“织女的云丝。”
“织女?”
世人总有一种错觉,认为天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脱俗的,哪怕是天牢。
事实上,天牢天牢,重点不在于天,而在牢。
杨戬踩着齐到脚面的肮脏积水走在阴湿牢狱的过道间,看守天牢的兵卫殷勤地打着灯笼给杨戬引路:“真君这边走,这边走,尽头那间,就是了。”
走到尽头处,杨戬略略转过身子,在牢狱门口站定,透过牢栏的间隔,他看到织机旁埋头织布的织女。
她的手在机杼的织丝上拂过,十指一直滴血。杨戬曾经听说过,为了给织女应有的惩罚,她拂到的织丝,全部是荆棘。
她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没有绾发髻,寥落地散着,似是感觉到杨戬的注视,她迟疑着抬起头来。
“真君?”
整个天庭,怕是没有人不认识杨戬的。
织女的容貌还是很美,不输于凡间任何一个娇美的女子,但是眼睛里透出的深重疲倦和憔悴,又让人觉得她已是沧桑的老者。
兵卫将牢门打开,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杨戬走到织机对面,缓缓坐下。
织女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停:“真君是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造访这里?”
杨戬答非所问:“前些日子,我到人间走了走。”
“哦?”织女微笑,“人间,早就几度沧海桑田了吧。”
杨戬也笑:“人间不管怎么变,只要还有人在,这些情爱纠葛、恨怨纠缠,就一直在继续。”
织女的手微顿,然后恢复如常:“生而为人,总是脱不了这样的感情,这不正是神仙嗤之以鼻的地方吗?”
“我在人间,听到关于织女的故事。”
“哦。”织女的语气很平淡,似乎杨戬口中的织女跟她毫无关系,“凡人编派我些什么?”
“他们说,织女和牛郎并没有分开。织女被抓上天之后,牛郎带着两个孩子追了上去。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拔下头上发簪,在他们中间划下一道银河,两人隔河相望,苦无聚日。后来天上的喜鹊看不过去,在每年七月七日这一天,衔彩线织桥,两人得以每年相聚一次,以慰相思之苦。”
“是吗?”织女笑起来,弯起的唇角不无讥诮,“这么美好的故事,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凡人的生活困苦,承受不了太多的苦难和悲剧,所以,他们总爱世事圆满,这样,即便目下困顿,将来,总还是有希望的。”
织女淡淡笑笑,将摇轮摇得吱呀作响。
杨戬看着织女,他本为求云丝而来,但或许是因为,织女和端木翠,两人的故事有那么一丝相似之处,他终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后悔吗?”
“后悔?”织女挑起秀眉,似是不解。
“你应该知道,后来牛郎有再娶。”
“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现在还为他讲话?”
“不是为他讲话,只是看开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织女慢慢踩动脚踏,“谁不想辛劳一日,回到家里有热腾腾的饭菜奉上?谁不想家中有人缝缝补补,内外打理?谁不想入眠之时,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两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过得适意些、舒服些、美满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杨戬定定看着她,“后悔吗?”
“若我说后悔了,真君会怎么想?觉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织女莞尔一笑。
顿了许久,她忽然轻声道:“我确实是后悔了。”
杨戬心中咯噔一声。
“在这里织荆棘,一年,我并不服气,觉得真心相爱没有什么不对;十年,我不服气,觉得我与牛郎相守一场,到底值得;一百年,我还是有怨气,就算爱上凡人,没有伤及别人,有什么罪过?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涩至极,“五百年,我几乎没有再去想牛郎了。我只是想着,我这样的处境,何时有个尽头。为着那一晌贪欢,落无穷困顿,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那场相遇,是不是会更好些?”
杨戬叹息:“织女娘娘能有这样的想法,距离离开这里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织女笑笑,似乎离不离开这里,对她来讲已经无所谓了:“真君,这就是天庭,不惜动用千八百年的时间,把你的欲望、怨气、真心、爱恋,通通磨得干干净净,终于造就一方清静之地,造就这许多行尸走肉。依我看,还不如坠万丈红尘,爱一场、怨一场、哭一场,然后饮一碗孟婆汤,前尘两忘,来得痛快。”
杨戬似有所动。
“真君此来,不会只是和我闲话家常吧?”织女抬眼看他,“我这样的落魄神仙,还有什么帮得上真君的?”
“想向娘娘,求一缕云丝。”
“云丝?”
“听说娘娘的云丝,虽细却韧且坚,可当万重山压,可阻刀锋剑气。”
织女很平静:“真君请回吧,我很多年都没有织过云丝了。再说了,困顿之身,也没有心思,去为他人华裳添锦。”
“娘娘,求此云丝,只为救命。”
“救命?”织女略感讶异,“小小一缕丝,如何救命?”
杨戬犹豫了一下,将事情的始末简述一遍。
织女动容,但不改初衷:“真君太高看云丝了,生死盘的天谴戾气,我虽然没有遭遇过,但听闻极为险恶,我恐怕云丝也抵之不住。”
“如今只剩下云丝这一线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请娘娘援手。倘若端木能活,也是娘娘成全了她。倘若不能活,天命如此,杨戬也不会再做无谓争取。”
织女没有答话,半晌,她忽然抬起头来,满面的疑惑:“真君,你说,我当日,为什么没有去死呢?”
“嗯?”杨戬一愣。
“当日抗争得那么惨烈,求过、哭过、挣扎过,甚至跟天兵天将动过手,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去死呢?我记得有一句老话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果我当初,以死相抗,事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能奈何她?”
杨戬有些动气:“娘娘,端木去死,并非抗拒分离,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绝路,谁会愿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样!”
他振衣起身,拂袖而去。
守在外头的兵卫小跑着过来,将牢门锁上。
“真君!”杨戬都快走出过道了,身后忽然传来织女的声音。
他回转头,看到织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织机,站在牢栏后面微笑看他:“给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后,可以遣人来取云丝。”
杨戬心头一热,待想说什么,织女已经回到织机前,辄辄辄的织布声重又响起,单调而又重复,像是从未停过。
越七日,司法天神府邸前。
“让让,让一让,借道,借个道!”哮天犬趾高气扬,捧着盛了云丝的锦盒为杨戬开道。若是杨戬不在,它或许不敢在两位天王率领的天兵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杨戬在就不同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狗仗人势……
不是不是,这是骂人的话,转念又一想,自己本来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杆做狗,不能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估计广目天王和多闻天王在外头守了这么多天,也累着了,这一次换了另外两个:增长天王和持国天王。
见杨戬过来,这两位天王脸色不豫,但是还是忍下了气,没有上前拦他。
坦白说,这两位天王对玉帝的怒气更大些。
都什么跟什么嘛,杨戬是你外甥,他连你的账都不买,能买我们的账?这小子眼一翻就是要打人的模样,谁敢跟他动手?害老子们整天在真君府外风吹日晒,不敢撤也不敢进,你当上演十月围城呢……
进了府邸,直奔厅堂,为首的华佗仙先迎过来。老实说,杨戬还就只认识一个华佗,其他的那些,都是让哮天犬抓壮丁抓过来的,据说有什么思邈,什么仲景,杨戬懒得去记。
上界的神仙不会生病,有了了不得的事一颗两颗仙丹亦能祛灾,只是端木翠这情况,一定需要个大夫,这才不问青红皂白,不分内科外科,全抓了来蹲守。
杨戬眼帘一掀,哮天犬颠吧颠吧,赶紧把云丝奉上。
华佗仙取了缝针,小心翼翼地将云丝穿上,转身去到床边。
不知为什么,杨戬反不敢跟去看了,他看向哮天犬:“你过去看看。”
“主人不用太担心。”哮天犬比杨戬乐观,“去取云丝的时候,织女娘娘说了,这怕是她织过的最好的云丝了。”哮天犬说完,小跑着跟了过去。床上是端木翠的尸身,面色如常,但胸口处一个血洞,血渍经久不干,若是留意,还能看到时不时横冲直撞的白色煞气。
华佗仙深吸一口气,稳稳地伸手,下针,锋利的针尖穿过心肉,带动后续长长的云丝。
哮天犬紧张起来,屏住了气,瞪大眼睛看云丝走向,眨都不敢眨。
煞气开始冲撞云丝,缝合,第一道针线。
缝合,第二道针线。
缝合,第三道针线。
哮天犬喜不自禁,回过头,向着杨戬大叫:“主人,没断,云丝没……”
针线绷断的闷响,声音不大,屋子里刹那间静得吓人。
哮天犬还未说出的话咽了回去,它全身发僵,尤其是脖子,以至于居然不能扭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华佗仙转过身来,他一手还拈着针,另一手是绷断的云丝。
“真君,云丝也不行。”
杨戬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平静:“知道了,都下去吧。”
众人不敢停留,唯唯诺诺地退出了房间。哮天犬先还想留下的,触到杨戬平静无波的冷漠目光时,浑身打了个激灵,嗖地窜了出去。
杨戬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拂开端木翠的头发,定定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根根分明的长睫、失了血色的唇。
“端木。”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
“天命如此,大哥……尽力了。”
人间,十四个月后,开封。
“展昭!”
听声辨人,未及回头,展昭唇角已化开淡淡笑意:“白兄。”
“展昭,有日子没见了。”来的果然是白玉堂,只是这一回,怀中抱的不是剑,是大大小小的大红礼盒。
展昭剑眉微挑:“怎么,有喜事?”
“哎哟,猫儿,在公门里摸爬滚打过,这看人看事的功夫,还真是不一般。怎么着,有没有兴趣去陷空岛喝一杯水酒?也沾沾我们三哥的喜气。”
“三爷?”展昭心中一动,“大喜?”
“要不然呢。”白玉堂哼一声,“谁能劳动五爷跑前跑后给置办彩礼?”
“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
“是大哥远房亲戚家的侄女儿,年头时来陷空岛,一来二去,就和三哥对了味了。大嫂出面做的媒,定在下个月大婚,哎,猫儿……”
白玉堂忽地想起什么,笑得贼兮兮的:“说起来,你还承我们三哥一份情。”
“此话怎讲?”
白玉堂不乐意了:“猫儿,别说你不知道,三哥当初,对你们那位端木姑娘,也是动过心的。只是碍于你展猫儿在先,咱们三哥光明磊落,忍痛割爱,大方退出,成人之美。你说,这不是承了我们三哥的情是什么?”
展昭没有作声。
“细论起来,五爷也出了不少力。”白玉堂得意扬扬为自己邀功,“那两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净在三哥耳朵边吹风,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还有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愣儿爷才算转过弯儿……哎,猫儿,真去我们陷空岛喝喜酒,可别带那姑娘一起去,免得我们三哥看了心里不对味儿。”怀中顶上的红盒颤巍巍欲倒,白玉堂伸出一只手扶住,“猫儿,下月初八,记得了?”
展昭原本是往开封府走的,忽地改了主意,转身去往端木翠住过的院子。
刘婶给他开的门,小青花和大胤、小义老老实实待在碗柜里睡觉——但凡刘婶在,它们就是这副状态。当然,只要刘婶一转身,这院子里绝对是鸡飞狗跳。
展昭客气地跟刘婶打了招呼,径自走到花坛边——端木翠走后,花圃里所有的花便不再开了,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展昭向公孙策讨了些花苗,自己过来种下。说起来,他养的花,多半是不活的。这一年多来,不知死过多少了,但是他半分气馁的意思都没有。作为旁观者,刘婶很怀疑,他到底是在种花,还是借着种花的由头消磨时间。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响,回头时,刘婶正搓着围裙,不安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展昭慢慢站起身子。
“展大人……”刘婶说得犹豫,“你看,这端木姑娘出了远门之后到现在还没回。我每日里,其实也没什么事做,白白支了展大人的银子,我想……”
展昭了然,淡淡一笑:“刘婶不必往心里去,姑娘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刘婶日常过来洒扫便是,银钱半分也不会减。”
“不是的……”刘婶为难得很,半晌,心一横,将实话和盘托出,“是我的侄女儿采秀,展大人还记得她吧?”
“采秀?”展昭一怔,旋即记起。端木翠刚搬进这院子时,曾和自己给一个叫静蓉的女子布置过婚堂,当时,静蓉附身的女子,就叫采秀。
展昭点头:“我记得。”
“姑娘搬来没多久,采秀就成亲了。上月生了个大胖小子……”刘婶不安地搓着围裙角儿,“他们年轻夫妻,很多事要忙,想找个可靠的人带带孩子,也省得在外头做事辛苦,展大人您看……”
展昭轻声打断她:“我明白了。”
刘婶走时,展昭给她包了双份的银钱,刘婶只是不要:“使不得,展大人,这个月都没做满,事情又清闲,我哪里还有脸收……”
展昭硬塞给她:“多出的钱,就当是给采秀的孩子买些新衣裳。”
刘婶却不过,只得红着脸收了,末了没话,只得找话说:“展大人上次说,姑娘是家去了?怎么一住住这么久?一年半载都不回。”
展昭微笑:“想来是她玩心重,总之她喜欢,也由得她了。”
刘婶免不了叮嘱他:“话是这么说,可是别太由着她了。展大人,我看着,端木姑娘就是被你宠坏了。你知道我们那里的男人是怎么待老婆的,疼是得疼,但老话怎么说,老婆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
展昭笑出声来。
刘婶知道自己说得造次,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当然,这都是我们这些人的粗俗话,展大人是官儿,自然是,嗯,不会的……”
刘婶走了之后,展昭站在院子中央,抬头看屋上的檐瓦,正午的日光洒下来,并不很热,也并不太刺眼。他想象着端木翠上房揭瓦的模样,唇角泛出温柔笑意来。
只要她喜欢,别说是上房揭瓦,就算是把整幢房子都拆了,又有什么关系?
忙里忙外,奔进奔出,指挥这个呼喝那个,白玉堂烦得掌心冒汗顶上冒烟,把大哥二哥四哥腹诽得体无完肤。
什么叫“老五做事仔细”、“这样的大场面非五弟主持不可”、“老三最看重老五”?几桶子甜言蜜语这么灌下来,他居然头脑发热,心里甜丝丝地就把这活儿给接下来了?
我呸!下次,绝不掺和哥哥们成亲这档子事,一门心思当甩手大掌柜,看旁人忙得焦头烂额。
“五爷,梁上的红绸子好像扎得不牢靠……”
“五爷,迎亲的鞭炮是等看到了轿子放呢还是轿子停稳了再放?”
“五爷,洞房的龙凤烛是等新娘子进了房就点呢还是没进房的时候点?”
“五爷……”
“五爷……”
白玉堂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被这么多人同时这样念叨过,屁大点事,自己不会决定吗?都来问爷,爷是婚庆民俗大全吗?
好容易清闲点,春寒料峭的天气,白玉堂居然热得冒汗了。他把领口往边上拽了拽,正想喘口气……
“小五哥!”
轻快的悦耳声音,白玉堂头也不抬:“丁小三,你也来凑这热闹。”
“哎,小五哥。”丁月华不乐意了,秀丽的瓜子脸绷了起来,“什么叫我也来凑这热闹?人家三哥可是正经给我们丁家下了喜帖,我和两位哥哥才巴巴赶来送贺礼的。”
丁月华的身后站着两位年轻公子,一色的身材颀长,一样的英俊眉眼,一样的料子上好的青绸子衣衫。右首的一位拿扇子拍拍丁月华的肩:“三妹,别理他,就跟进了自己家一样,该横走就横走,该竖走就竖走,白小五管不着。”
丁月华哼一声,趾高气扬地从白玉堂身边过去。
白玉堂没好气:“你是丁老大还是丁老二,信不信五爷揍你?”
陷空岛和茉花村隔着一方水域,白玉堂和丁兆兰、丁兆蕙也算是熟识,但不管哪一次,愣是分不清谁是谁。大哥他们倒是能一眼辨出,反过头来说是他认人不上心。
怪了,他干吗要在分辨这对双生子上上心?五爷又不是闲得慌。
白玉堂这头冷哼,那头丁兆兰和丁兆蕙却是笑嘻嘻地迎上来:“白小五,废话少说,今儿上门贺喜的……”
“有没有什么青年才俊……”
“年少有为……”
“一表人才……”
“惊才绝艳……”
两人你说完了我接,我说完了你接,滴水不漏,果然心有灵犀,都不带打磕绊的。
“干吗?”白玉堂眼一横,“你俩有什么心思?”
“哪是我们的心思……”
“还不是为了三妹……”
“算算是年纪了,老太太也发愁……”
“你也知道三妹看人的眼光……”
“惨不忍睹……”
“哥哥们若不为她把关……”
“她指不定挑个什么样的……”
两人对视一眼,愁容满面,又是齐齐一声叹。
白玉堂乐了,觑着丁月华已经走远,他压低声音:“你别说,还真有个人,虽说比起五爷那是大大不如,但是各方面都还凑合,配你们家丁小三也不至委屈了她。就是人家好像是有心上人了……”
白玉堂很是得意地看丁氏昆仲吃瘪的神情。
“对不住了,”白玉堂耸耸肩,“五爷我也爱莫能助。”
丁兆兰、丁兆蕙对视一眼。
“不怕,我们先看看人。”
“若是一般货色,也随得他。”
“若是真不错,再争取争取。”
“这年头,找个好夫婿不易……”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三妹也不差……”
白玉堂无语地看丁氏昆仲一唱一和,好在,救星来了。
“五爷!南侠展昭的贺礼到了!”
白玉堂转身,看到门口接礼的家丁毕恭毕敬在后头站着。
若是有展昭的信儿,不管是贺礼到还是人到,都要家丁跟他说一声,这是白玉堂先头吩咐过的。
听到家丁的来报,白玉堂先是一喜,继而皱起眉头:“什么叫南侠展昭的贺礼到了,人呢?人没来?”
“人没到,有信到。”
白玉堂抢过信来,扯出了内里的封书,一目十行,眉头拧成了结。
“不是吧,”白玉堂大叫,“去延州?”
“延州?”丁家昆仲中的一个皱起眉头,“听说西夏兵大兵压境,和朝廷的军队在延州城外拉锯好久了。”
“不错。”另一个接口,“延州战事吃紧,这阵子消息纷传,说胜说败的都有……”
“你个死猫,你又不会打仗,延州是有多稀罕你?我三哥成亲你都不来,你信不信下次你和那个什么木头成亲,我也不去!”
丁家昆仲清了清嗓子。
“白兄息怒。”
“南侠展昭的事且放在一边。”
“方才你说到的那位青年才俊……”
“姓甚名谁?”
“可否引见?”
“武艺如何?”
“人品怎样?”
白玉堂面无表情,良久,才慢吞吞,一字一顿:“丁老大、丁老二,你们两个,哪里凉快,给我上哪里待着!”
哮天犬将列位医圣送到大门口,门一开,正对上四大天王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脸。
哟,这趟终于聚齐了嘛。
哮天犬哼了一声,抬着下巴颏儿看列位医圣:“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都认得回家的道儿吧?在下就不送了。”
“上仙言重了。”列位医圣都是战战兢兢。他们虽在人间已位列圣人,但是到底没见过杨戬这么大一尊神,铆足了劲儿想在真君面前留个好印象的,想不到都铩羽而归。
从没有人把哮天犬尊作“上仙”,不过你别说,这话一入耳,还挺受用的。
广目天王和持国天王互相交换了个迟疑的眼神:这算是……没能救回?那玉帝的命令,是要遵还是不遵?
“要我说,”多闻天王压低了声音,“人既然死了,就别跟人家的尸首较劲了,反正也得了天谴了不是?如果强行带走尸身,惹怒了杨戬,以后这事了了之后,玉帝是没什么,这小子铁定见我们一次打一次。”
“有理,杨戬这小子,历来不是省油的灯……”
几人唧唧喳喳一通议论,其间增长天王瞥见哮天犬满目狐疑地看这边,赶紧以目光示意众位兄弟再将是非之语调低八个音阶。
哮天犬撇撇嘴,当着四大天王的面,砰一声把大门撞上了。
回到厅堂门口,正见到杨戬缓步出来。
“主人,现在要怎么办?”
“准备后事吧。”
“那……那……”哮天犬结结巴巴,“埋了,还是烧了?”
杨戬眸光一冷:“哮天犬,你找死是吧?”
“不、不是……我跟随主人这、这么……多、多年,就没给人准备过后、后事……没有经、经验……”话到一半赶紧扇自己嘴巴子:自己说的果然不是人话,听起来就跟是抱怨真君没死过,所以自己从来未曾得到过操办丧事的经验……
杨戬却没有留意到哮天犬暗地里转的这些道道,他垂下眼睫:“请北海龙王敖顺过府,告诉他,用冰棺,将端木沉入北海最深的海底。”
看到气喘吁吁的敖顺押着巨大冰棺急急而来,四大天王更是觉得无趣。
“要不……”持国天王提议,“先回去向玉帝复命,就说端木上仙真的是救不活了,尸身什么的,就让杨戬自行处理吧。”
几人意见一致,不过围住杨戬府邸的天兵天将暂不能撤,只留下多闻天王一人镇守,其他三个回去向玉帝复命。
杨戬将端木翠的尸身放入冰棺。
“敖顺,人间有一句话,叫事死如事生,端木虽然死了,但是……”
他没有说完,话中有话。
“真君放心。”敖顺于他的言外之意领会得异常通透,“我会将端木上仙的冰棺沉入北海最深处,不管是风浪还是鱼虾妖魔,通通侵扰不到。”
“那就好。”杨戬没有看他,伸手轻轻拂过端木翠冰冷的面庞,“盖棺,走吧。”
“真君,不一道来吗?”随行的从侍起棺,见杨戬没有动的意思,敖顺忍不住开口问他。
杨戬背过身去,疲倦地挥了挥手。
敖顺不敢多话,指挥着从侍们离开。
“那个,主人……”哮天犬小心翼翼,“端木上仙落棺,真的不去看看?”
“不去了。”杨戬的声音很轻。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要不你去吧,多少也有个照应。”
哮天犬跑得飞快,敖顺这老头儿,明明腰背已经佝偻得那么厉害了,居然还走得这么快,刚出门就不见影儿了。
哮天犬很是不耐烦地让天兵天将边上退散:“都让一让,让一让。”出了这道人墙,远远看到敖顺的龙气在南天门处隐现,哮天犬心头一喜,正想奋起脚程追过去,东首边上传来兵卫的厉声呵斥:“下届小仙,也敢妄闯上界,拖下去……”
“不是……小仙有事要找真君……烦请列位行个方便……烦请……”这声音越传越远。哮天犬伸长脖子看过去,一个褐色衣衫的老头儿正被两个兵卫拖着往外走。那老头儿还想号啕,被其中一个兵卫一戟砸在背上。
刚才好像听到“真君”两个字……莫非是来找自家主子的?
哮天犬对天兵天将这种霸道的行为极为不满,当然,他的不满跟见义勇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只是觉得,人家都提到“真君”这两个尊贵无比、神圣无匹的字眼了,你们怎么还能这么粗暴对待人家?这样下去,他们家主子威仪何在?
所以哮天犬怒了。况且现在只剩下多闻天王一个人,他的顾忌也少了很多。他用了大概一秒钟的时间去思考是追敖顺还是为真君立威。一秒钟之后,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直接导致了某些人的命运变更,某些事的历史改写。
哮天犬顾不上去追敖顺,两手叉腰,嗷地就来了一嗓子:“给我站住!”
他拨开众兵卫,气势汹汹地走到近前,低头那么一看……
咦,这不是华佗仙吗?
可怜的小老头儿,被那么一戟砸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这天庭的兵卫也太不尊重知识分子了,下手如此狠毒,要不是它哮天犬从天而降,这华佗仙铁定是被臭揍一顿扔回自己的神庙去了。
“哮天犬,你想怎么样?”拖着华佗仙的兵卫甲皱起眉头,“下届小仙,擅闯天庭,这可是重罪。”
哮天犬没话说了,它看华佗仙:“不是让你们走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头一次是我带你们进真君府邸的,那不算擅闯;这一次你都走了,无宣无召地又回来,这可是有罪,你知道吗?”
可怜华佗仙,眼睛直直盯着哮天犬,嘴唇一张一合的。
“说啥?”哮天犬好奇,把脑袋凑了过去。
华佗仙嘴里含混不清,他只听清楚两个字:端木。
哮天犬心里咯噔一声,心中转开了小九九:华佗仙是大夫,他走了,又回来,还念叨着端木上仙的名字,莫非?
下一幕,哮天犬精瘦的小身板儿负起华佗仙,急急往真君府邸走。后头那两个兵卫厉声喝止:“哮天犬,擅闯天庭是大罪,你想抢人怎么着?”
“就抢了,你还打我啊!”哮天犬一溜小跑,嘴上不忘嚣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头儿,我主子就在屋里,你打我试试?”
顾嘴不顾脚,进门时一脚绊倒。可怜的华佗仙,陀螺样骨碌骨碌滚了两三丈远。
见旗下的兵卫扰攘,多闻天王很不满:“随它去,跟这种小角色计较什么,一点天兵天将的样子都没有。”
杨戬实在是对华佗仙的出现一点好奇都没有,不过念在他这十来日尽心尽力的分儿上——虽然无所建树,还是舍了他一粒仙丹,固住他那么一点元气。
“多谢真君。”缓过气来之后,华佗仙感慨万千,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中最值得书写的故事是关云长刮骨疗毒,现下看来不然。此趟的故事生死一线,实在是更加精彩许多,遗憾的是已经没有人能够为他列传传唱了。
“走了又回,到底为了什么?”杨戬对他的谢意毫无兴趣。
“那个,真君……”华佗仙抖抖索索地伸手入袖,取出一缕莹亮的丝线来。
杨戬淡淡瞥了一眼:“又是什么线?你还真是乐此不疲。端木的心脏,是让你试验针线的地方吗?”
“不是,真君。”华佗仙咽了口口水,“当时,小仙已经离了天庭,驾于云气之上,恰好遇到了在天上四处巡游的四方仙。”
四方仙算是天庭的巡卫,常年在云气之上游走,杨戬对此倒不陌生:“然后呢?”
“小仙停下和他们攀谈了两句,无意间提起端木上仙的事,四方仙就说起了最近的一桩奇事。”
“哦?”杨戬冷笑,“有多奇,说来听听。”
“四方仙提起,近来巡游之时,足上频频缠到来自人间的丝缕游愿,有很多,都是关于端木上仙的平安祈福愿。”
“游愿?”杨戬眉头皱起,“端木在人间没有庙宇,亦没有什么广为人知的功德,怎么可能会有平安祈福愿……”
他忽然想到展昭,语声戛然而止,半晌冷哼一声:“臭小子,还算有心。”
“当时,四方仙还攫取了几缕给小仙看。”华佗仙毕恭毕敬地把手上的丝缕递与杨戬细看。
“然后呢?”杨戬忽然就有点猜到了华佗仙的意思。
“真君,普通的针线不行,云丝也败下阵来,能不能试试这些游愿?小仙常听人说,众志成城,真君不要小觑这丝缕游愿,若是汇集起来,捻作一根,说不准也能扛住生死盘天谴的戾气。”
“而且……”华佗仙小心翼翼斟酌着杨戬的脸色,“针线缝合的心脏总有疮疤,就算救活了端木上仙,她终生都免不了心痛之疾。可是游愿不同,游愿是全心全意为她,可以与端木上仙的身体相融,缝合之后,自动化作护壁,护她心肺。说不定,连原先穿心的旧伤都能弥合消逝。”
哮天犬听得双目发光:“主人,这个可以试试,真的可以……”
杨戬不语,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几缕游愿,忽地皱起眉头:“为什么这丝缕游愿,有的亮些,有的暗些?”
华佗仙叹气:“皆因世人祈愿,很多不可取,第一就难在忘我无私。很多人祈福是为自己,我要娶娇妻、封官职、聚钱财,我要如何如何,这样的游愿,不能上达天听;第二难在全心全意,就算是为他人祈愿,也分许多种,敷衍者有之,草草了事者有之,一时兴起者有之,很少至诚至性;第三难就是祈愿的心念之坚。因此种种,游愿也分明暗。坦白说,那些暗沉的游愿,可能挡不了戾气,那些莹亮的游愿,可能可以挡得久些。所以小仙才提议将所有的游愿捻在一处,希望积众愿之力,可以多争取些时间。”
哮天犬咽口水:“主人,这个可以试试,真的可以。”
杨戬慢慢起身:“端木的棺椁,走到什么地方了?”
三大天王金殿归来,正准备招呼多闻天王一同撤兵,忽地劲风掀来,抬头看时,头顶云气急涌,杨戬带同哮天犬及华佗仙,风驰电掣般走远。
广目天王和增长天王面面相觑,持国天王面色一沉:“杨戬怕是又在弄什么玄虚,跟过去看看!”
值得庆幸的是,敖顺的老胳膊老腿,出了南天门之后好像就迈不动了,杨戬没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
“真君这是……”敖顺不解,“要一同去?”
杨戬也不理会他,一掌推出,冰棺轰然作响,棺盖平展展被震了开去,细小的冰屑打了端木翠一身都是。他俯下身去,把端木翠的尸身放在棺盖之上,凝视她的面目半晌,缓缓念动法咒。
八方游愿,如丝缕般纷飞流转而来,有一些直接飞过,有一些在端木翠身边停留片刻,旋又掉头而走,还有一些末梢轻动,终于在她身侧慢慢伏了下来。
如华佗仙所言,果然众多游愿,或明或暗,闪烁不定。
而在这些游愿之中,有一根,最为明亮,通体莹透,几乎灼痛了杨戬的眼睛。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那是展昭的?”
似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哮天犬讷讷的,也不知该不该答。
杨戬叹气,衣袂浮动之处,众多游愿自行聚在一处,捻作一根丝线,轻柔落于杨戬掌心。
杨戬将丝线递与华佗仙:“开始吧。”
华佗战战兢兢接过丝线,对着针眼穿了几次都穿之不过。杨戬抬起头来,冷冷看向四周黑压压的天兵天将,目光最后停在四大天王身上。
“让他们让一让。”他语气平和得很,“挡着我们的光了。”
尖利的银白针身插入心肉的瞬间,就听到线绷断的声响。
难得华佗仙不愧医圣之名,心中震撼不已,拿针的手却是分毫未动。
“有一根已经断了。”他如实告知杨戬。
杨戬嗯一声:“继续。”
华佗仙深吸口气,继续下针。
线的绷断之声犹如弦上音,不绝于耳,华佗仙聚精会神,绝此音于耳外。
哮天犬紧张到双腿直哆嗦:“只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只要有最后一根线留下来,端木上仙这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琴上音忽然全盘止歇,只剩下最后一根游愿,亮得刺眼。
华佗仙吓得不敢再动针。
杨戬竟也紧张起来。
“还剩几针?”
“大概……还要三针。”
“缝!”
华佗仙得了指令,咬了咬牙,继续下针。
惨白的煞气冲撞着最后一根游愿。杨戬目不转睛盯着这根游愿,声音压得很低:“展昭,她为你启生死盘,你应当能为她扛住这三针的生死盘煞气,希望……我没看错你。”
一针。
两针。
三针。
收线。
只是片刻工夫,杨戬觉得,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华佗仙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缝合了生死盘的戾气造成的创口。
至于哮天犬……
它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一边抽噎:“太感人了,连我这样铁石心肠的狗,都被感动了……”
那一瞬间,杨戬有把它踹到开封府给包拯守门的冲动。
只是,喜悦来得太过强烈,他也无暇去顾及这些小节了。
他仰首大笑,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展昭这个臭小子,也算是做了件人事!”
“杨戬!”是广目天王愤怒的声音。
这声音,将他从狂喜状态唤回到凉薄的现实中来。
“你你你……”广目天王气得说不出话来,“你逆生死盘而动,就不怕玉帝发下雷霆之火……”
“哦,玉帝,对了,玉帝。”杨戬笑声渐歇,他指了指华佗仙一行人,“他们就在这里为端木医治,你们谁都不许动,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拆了你们的骨头。至于我……”他掸了掸袖上的尘,“随你们上殿,面见玉帝。”
“真君是想为端木上仙请罪?”多闻天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是请罪。”杨戬微微点头,“不过……”
他的调子转作意味深长:“请罪之前,先要邀功。”
“邀功!”玉帝一拍御案,气得帽子前头缀着的珍珠垂帘乱晃,“端木翠妄动生死盘,她有什么功好邀。”
“是啊二郎神。”王母娘娘伸手拈了个果子,启开朱唇咬了一口,果子鲜红的汁液染红了她的贝齿,“妄动生死盘,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位吧,闯下这么大的祸,她还算有功?什么功?莫不是要奖她胆色可嘉?”
“舅舅怕是忘了,”杨戬淡淡一笑,“舅母也忘了,你们这些站着的人也都忘了,冥道是被谁重新封印的?”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的在列神仙,太白金星、太上老君、赤脚大仙等均面现愕然,继而浮上羞惭之色。
“冥道一开,上古妖孽作乱,伏羲女娲尚在沉睡,目下的大小神仙,谁有那能力扛住这一场浩劫?届时人间腥风血雨,万里白骨。端木纵有千般不对,她总是力挽狂澜,为众生消弭了一场无形的危难,是也不是?若说这不算是功,我真的就奇怪了,这都不算是功劳,什么才能算是功劳?”他说得不紧不慢,偏偏每一个字都如利箭,直插利害之处。
一片默然之中,太上老君出来打圆场:“玉帝,二郎神说得不错,端木上仙封印冥道,当记一大功,但是她妄动生死盘,又确是犯下大过……依小仙所见,莫若功过相抵,就此……算了吧。”
王母娘娘眸中掠过一丝不悦,这丝不悦在目光触及杨戬之时,更是转作了厌恶:玉帝这个外甥,她素来不喜。往日里他自己嚣张也就算了,带了个不知哪儿来的妹子,居然违逆天条,如此嚣张。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去……
但是杨戬言之凿凿,她又实在找不到好的借口。正暗自生闷气,杨戬忽然又开口了。
“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有功要赏,有过要罚,功过相抵不可行。这就譬如在人间,你杀一人,再救一人,难道因为你功过相抵,就不计较你的杀人之罪了?”
一时间人人茫然,摸不清杨戬是在打什么主意。按理说,端木翠是他的妹子,功过相抵,不是正顺他的心意?
玉帝沉吟了片刻:“二郎神,依你所言,这功,应该如何赏?”
“端木翠动了生死盘,她的命数已经被换给了凡人,即便我将她救活过来,没有命数,她也活不了很久。倘若玉帝要赏,就续她的命盘,玉帝以为何如?”
“这怎么可以!”王母娘娘尖细的声音响起,“妄动了生死盘,就这样一笔带过了?”
“娘娘不要忘了,生死盘自身带有天谴,端木翠已经受了天谴,能再活过来,实属命不该绝,玉帝续她命盘,也并不为难。再说了,我们现在在谈‘赏’,待会儿,不是还会论她的过吗?”
王母娘娘按压下心头怒气:“那你说,这个‘过’要怎么论?”
“小神不敢僭越,要怎么惩罚端木翠,还是要凭娘娘做主。”
王母娘娘重重拍案:“既如此,罚她同织女一样,永生永世去织荆棘。”
“这个不好。”
王母娘娘大怒:“杨戬,你让我做主去惩罚端木翠,我现在做了主,你又说不好?”
杨戬不动声色:“小神只是说听凭娘娘做主,并没有说娘娘做主之后,小神就不能反对。娘娘,端木跟织女不同,织女天生擅织,端木则出身武将,跃马扬刀。让端木去织布,岂不是荒唐?”
王母娘娘方才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其实此时一想,也知自己说得不妥,只得就坡下驴:“既如此,就罚她入老君香炉,受烈焰焚身之苦。”
“这个也不好。”
“杨戬!”王母娘娘怒极反笑,“这个也不好?”
“烈焰焚身,是惨烈酷刑。端木翠之前总算是有功,即便现在要罚,也不适宜用这类火烧雷劈之法。传将出去,于娘娘的胸怀威仪有损。”
王母娘娘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更可气的是,玉帝居然还很认同杨戬的说法。非但如此,他还很是嫌恶地瞪了王母娘娘一眼:“堂堂王母,母仪三界,动不动要烧要劈,还有没有点仪态?”
王母娘娘发觉自己的战略方针错误,她费了半天劲儿才压下怒气,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么依真君看,怎么样的处罚,才算合适?”
“妄动生死盘是仙家大忌,身为神仙,连这样的戒条都守不了,也就不配再做神仙。依小神看,可以夺了端木翠的仙籍,让她重归凡胎。”
太上老君吓了一跳:“除去仙籍,这个……有点重了吧,二郎神,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妹……”
杨戬声色俱厉:“就是因为我是司法天神,才更加不该庇佑她。之前娘娘也说了,妄动生死盘,她是开天辟地第一人,若不严加惩治,只怕之后的神仙,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王母娘娘哼了一声:“太上老君,除去仙籍这个惩罚,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若是除去仙籍,成了凡人之后在人间享一世富贵,这还算什么惩罚?”
“那娘娘想怎样?”杨戬不动声色。
“照我说,自然应该夺她仙籍,这样的神仙,留在上界也是祸害。不过成了凡人之后,也该叫她好好吃点苦头,叫她受贫病之苦、爱不得,她才真正知道厉害。”
杨戬怒不可遏,猛地抬首,眸间怒火炽如烈焰。
看到杨戬如此盛怒,王母娘娘的那一腔子郁结之气,忽然就平复了。怎么说来着,简直是大暑天吃冰激凌……
“怎么样?本宫的提议,可还合适?”她笑得分外娇媚,先看玉帝,“玉帝你觉得呢?”
“倒还……妥当。”
“列位仙家觉得呢?”
“不如就依娘娘的……”
“二郎神,你看呢?”
杨戬强忍心头怒火:“既然众仙家都如此说,杨戬亦无二话。”
“那好。”王母娘娘站起身来,“夺了端木翠仙籍,知会月老和掌困疾贫病的神仙,端木翠在凡间一世,受贫病之苦,无情无爱。”
砰的一声,杨戬踢翻了旁侧的玉柱,大氅一掀,掉头就走。
金殿之上鸦雀无声,只有王母娘娘神色自若地左右看看,又拈了一颗果子在齿间细细咬啮:“这个杨戬,越发没规矩了。”
哮天犬在府邸外张望了许久,才看到杨戬步履如常地过来,它一溜烟样迎上去。
“主人,听说你今日在金殿上气得不轻啊,连玉柱都被你踹翻了……”
杨戬没说话,径自跨进门来。哮天犬随后跟进,一边掩门一边喋喋不休:“这王母娘娘也太狠了,想出那样的恶毒法子,把你气成那样……”话没说完,一片暗影当头罩来,却是杨戬解下大氅,把它的脑袋当成衣架随手一搭。
哮天犬不屈不挠地伸出脑袋,正对上杨戬畅快至极的笑:“你懂什么,若是不装成怒不可遏的模样,那婆娘怎么会罢休?”
杨戬回来得晚,是因为他去了两个地方。
第一是掌困疾贫病四厄的神仙张吉利的家。同华佗仙一样,张吉利也没怎么见过杨戬这么大尊神,喜出望外地迎上来,被杨戬一掌给打晕了。醒来时,他才发觉自己被捆猪样捆起,杨戬施法术把他变小塞在袖笼里,没忘扯下他的衣角塞住他的嘴。
张吉利险些被自己衣角的味道给熏晕过去,他有这么久没洗衣服了吗?
第二是月老祠。
花白胡子的月老正在眯着眼睛牵理红线,祠堂里摆着数以万计的人偶木像,足上的红线也迤逦出数万条。
“端木在哪里?”
“端木上仙即将为凡胎,已经有了凡胎人偶。”月老给他看边上的一个女子人偶,小而精巧,看面上神情,俨然端木翠的模样。
“展昭呢?”
端木翠为展昭妄动生死盘之事已不是秘密,月老笑呵呵引他看另一尊。
杨戬看到展昭人偶的足上,依然未牵红线。
“这个……”他伸手指向那边,“没有红线?”
“不是。”月老赶紧解释,“依着展昭先前的命数,的确是没有红线的。但是端木上仙改了生死盘之后,展昭的命数也变了,论理当有红线。我还在翻检婚书,为他择取合适的女子……”
“有合适的?”杨戬略一挑眉。
“有几个,茉花村丁家的女儿丁月华、开封城中李尚书的女儿李芝兰,还有两个江湖女子,不过看来看去,似乎丁家的女儿更合适些……哎,真君,你干什么?”
杨戬将端木翠和展昭的人偶取下:“牵这两个。”
“不是,真君可能还不明白。”月老耐着性子,以秀才的条分缕析去对阵杨戬,“王母娘娘的意思是端木上仙这一世无情无爱,所以端木姑娘没有红线。展昭有了红线,我在给他牵丁家的女儿……”
“啰唆!”杨戬面色一沉,夺过月老手中的红线,也不分是几根,自己上手去牵。
“哎哎哎,真君,你没懂我的意思……端木姑娘没有红线,所以不用牵,牵的是丁家的女儿……哎哎,真君,牵一根就行,不要浪费我的红线,哎,真君!”
杨戬非常满意地将数十根红线都扎在两人足上,打了个死结,然后非常满意地,抬头看月老。
“不是,真君你这是做什么?”月老欲哭无泪,“王母娘娘有旨意,王母娘娘说……”
“你不说,谁知道?”
“哈?”月老愣了。
“我说,你不说,谁知道?”杨戬慢吞吞地把话给重复了一遍。
“不是,真君,”月老慌了,“这是违抗上意,这是欺瞒娘娘……”
“是啊,”杨戬打断他,“你聋了还是怎的,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说,谁知道?”
“不是的,真君,”月老禁不住有了老泪纵横的冲动,“小仙,小仙实在是不敢得罪王母娘娘啊。”
“那就是说,你敢得罪我?”
月老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张了张嘴,不作声了。
“王母娘娘不会有那么闲的心思整天盯着端木,偶尔想起来问问,你搪塞搪塞也就过去了。可是我就不同了,自家妹子在凡间受苦,每次想起来,心里都像扎了一根刺,一旦扎了刺,就要找人出气,一旦想找人出气……”
他不说话了,目光从月老的头顶溜到脚底,又从脚底溜到头顶,似乎是在掂量这月老全身到底有几根骨头供他拆的。
在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里,月老做了一个重大的比较,他比较了一下杨戬和王母娘娘这两个柿子到底哪个更硬些,以确定准确无误地捏住那个软柿子。
“小仙、小仙明白了。”月老咽了口唾沫,“我不说,没人知道。嘿嘿,我不说,没人知道。”
对于自己差点儿把月老这个善良的老头逼成神经衰弱,杨戬是一点负疚感都没有,他大摇大摆走出了月老祠,选了个僻静的地方,把袖中那个一直旁观的张吉利放了出来。
“我懂,我懂,我明白,我明白的真君。”自张吉利能开口开始,就一直在表忠心,“我明白的真君,我不说,没人知道。”
“娘娘问起呢?”
“就说一切都如娘娘所愿。”
“娘娘若要看证据呢?”
“我就……我就随便找个蓬头垢面看不出面目的女子,跟娘娘说那就是端木上仙,被贫病折磨得……都不成人样了。”
杨戬定定看了张吉利半天,然后点头:“很好,你比月老上道。”
这里的这些玄虚,他自然是不会对哮天犬讲的。虽然哮天犬足够忠心,但是这样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哮天犬怎么也捉摸不透:王母娘娘那么恶毒的惩罚,主人在金殿上气得那么厉害,怎么回到家里,笑得这么……
呃,如果它形容说笑得这么让人脊背发凉,杨戬会不会一脚踢死它?
杨戬不理会它:“端木怎么样?”
“刚醒,在里面,什么都还没敢跟她说。”
杨戬大踏步往内院走,刚进月亮门,就看到一身素白里衣的端木翠扶着门楣站着。她未绾发髻,长发披散下来,更显得一张脸苍白瘦削得厉害,眼睛里倒还是黑亮有光的。看到杨戬进来,她眼圈一红,松了门楣朝他走来:“大哥。”
杨戬抢上两步,在她摔倒前搂住她。
端木翠倚着杨戬温暖的胸膛,双手紧环住他的腰,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大哥,我知道连累你了。”
杨戬心中叹息一声,端木翠单薄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得厉害。她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里盛着满满的自责和不安:“大哥,我妄动生死盘,玉帝会不会责罚你?”
杨戬笑了笑,伸手托起她的脸,慢慢帮她擦去眼角的泪。
“端木,”他看进她的眼睛里,“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