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是一项堪比舞会?的正式活动,所以装束也?要和舞会?持平。
刚开始克莉斯来到她的城堡,最?不?能适应的就是饮食和穿着,不?过饮食已经在她的指导下达到了令人满意的程度,这样说起来厨娘塔丽功不?可没,然而穿着却从始至终不?能令克莉斯满意,城堡的裁缝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古董,每个星期呈给克莉斯的服装图册都是清一色的束腰裙,虽然这种裙子就是当下的主流,但克莉斯仍然不能接受这种对腰椎具有摧残性质的服饰。
在威胁了几次要撤换他之后,裁缝路威总算答应改变自己陈旧的风格,但也?仅仅是在束腰这方面做出了妥协和退让,大体的风格还是跟这时候教会?要求女人们的着装一致,不?过偶尔他也?会?让克莉斯大吃一惊,比如今天。
“红色?”克莉斯看到了呈给她的猎装,不?由得挑了挑眉。
“红色。”裁缝路威扶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一丝得意从他的眼睛里闪过。
红色不是一种寻常的颜色,最?起码在这个时代来说。鲜艳的红色是血的象征,是纪念耶稣为世人流出的鲜血,所以在大部分的壁画上,圣母和耶稣的服饰会被绘制为红色,在世俗中出于对圣母圣子的尊敬,红色甚至是要避开的颜色。
再从一个方面说,红色头发的男人和女人都受到了歧视——当这种颜色奉献于耶稣身上,那就是神圣的颜色,但同样是这种颜色与生俱来出现在头发上,却成为一种粗俗野蛮、甚至魔力的象征。
令人费解。
但在克莉斯看来,红色在服装中用的少,并非独独只是宗教的原因,因为红色这个染料并不是很容易得到。从茜草中得到的染料并非纯色,而?真正的红色据裁缝路威说,只有福莱斯国北部的一种特殊的柏树上,这种树上会?寄居一种叫胭脂虫的寄生虫,从其身上才可以得到染料,叫‘scarlet’。
这种名?叫‘scarlet’的红色染料才能够染出唯一的、最?耀眼的红色。
“拉夫领?”克莉斯又一次惊讶道。
“拉夫领。”裁缝路威似乎有些倨傲地点了点头:“能保护您修长的脖颈。”
的确如此,他设计的这套猎装有别于传统的猎装,领子不?再是撑领,而?是改成了高领,但也?不?是像扇子一样托着脖颈的那种,而?是像花叶一样保护了花蕾,在克莉斯看来也必须承认,这种设计十分周到。
毕竟骑马是要抗风的,风嗖嗖钻过脖子,说不定要引起嗓子发炎呢。
在这个世界第一次不用穿裙子的克莉斯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喜悦,猎装是上衣加裤子一整套,只需在上衣里加一件防护背心即可,而?且这种背心在肩部和腰部有个可以扣起来的搭扣——这也?是一种保护腰椎的方式,但克莉斯认为这种服装普遍对男人要友好,凭什么女人就得是三四层的束腰呢?
两个侍女给克莉斯套上了靴子,站在镜子前的克莉斯满意极了,认为自己应该能和‘英姿飒爽’搭个边儿——直到她看到不请自来,倚在门边的蒲柏。
这家伙也?是一套中性的猎装,也?是上衣加裤子,而?且仅仅就是普通的毛呢裤,甚至还只是匆匆赶出来的样子,连裤边几处线都没有缝合整齐——
但穿在她身上,就仿佛路威给她量身定做的一样,从头到脚显出一种刚柔合一的优美力量。
路威似乎也?颇为赞赏,“精心制作的衣服一定要有配得上它的人,是人带给了衣服美感。”
克莉斯暗暗决定不?管这家伙究竟有没有含沙射影,都要给他加重工作量,就像她对蒲柏做的一样。
虽然她的侍女们都穿的一模一样的猎装,但都抵不上蒲柏,但不?妨碍这些女孩子们人人都觉得自己达到了蒲柏那样的标准,露出了心花怒放的笑容。
“我记得我说过,只有提前做完了自己的工作并且达到了考核标准的侍女,才可以加入我的狩猎队伍。”克莉斯看了她一眼。
“您的猪群今天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喂食、清洁、锻炼的任务,管家克莱尔女士经过查验之后认为,再没有任何猪群能得到在舍弗勒城堡所得到的待遇。”蒲柏抬了一下下巴,似乎觉得克莉斯那个高领上衣穿在了自己身上一样:“同时您将得到一头小猪奉献的表演,现在这头小猪可以成功听懂简单的指令,甚至可以钻火圈。”
提到这件事,侍女们叽叽喳喳起来,似乎都比克莉斯清楚,的确有一头小猪达成了这种高难度的挑战。
“看起来你很有成绩。”克莉斯哼了一声。
“的确如此,所以我认为应该值得奖励。”蒲柏立刻道。
“你想要什么奖励?”
“说是奖励,其实倒不?如说是您对忠心肯干的侍女的补偿,对亏待了她的补偿,”蒲柏抬起了一条腿,“我想我需要一双新鞋子。”
克莉斯看了一眼她的鞋子,似乎这双柔软的鹿皮靴已经磨破,也?许经过今天,鞋子里名?叫大脚趾的囚犯就会?冲破一直束缚她的樊笼。
“艾玛没有给你准备鞋子吗?”克莉斯道。
“她给我的鞋子是普通侍女的标准,”蒲柏道:“但您应该看得出来,我的脚更大一些。”
这大概是蒲柏身上唯一能够让克莉斯挑剔的地方,很难让克莉斯承认自己用远超于要求美人的目光来看待他——
哦不,克莉斯忽然想起来,还?有她的平胸。
这么一想,克莉斯忽然觉得心情愉快,上帝造人总不能把一切尽善尽美的东西都赋予在同一个人身上,这样看来蒲柏似乎还?有其他地方值得挑剔,除了脚大胸平,甚至肩背更开阔、骨节更突出等等毛病。
这样的心情让克莉斯决定从指缝里给他漏一点点仁慈:“给她取一双合适的靴子,劳拉。”
但很快侍女们就大呼小叫起来,因为没有适合蒲柏的靴子,所有人的鞋子都在她脚上比划了一遍,连厨娘塔丽的鞋子都还差一个指节的长度。
“怎么,昆都斯家族除了蓝宝石享誉欧洲之外,还?有大脚这个特殊遗传吗?”克莉斯感兴趣地走过来,“我认为大概只有男人的靴子才能匹配你的脚板。”
克莉斯这里有男人的靴子,并不是男仆的统一着装,而?是当初按照艾玛的吩咐,为来访的康斯坦丁做的衣物,蒲柏挑了一双穿在脚上,看起来不是很满意。
“如果今天我能狩猎到一只毛色美丽的雄鹿,”却听她道?:“我会?将它最?好的部分献给尊敬的领主大人,如果能大人能大发慈悲,用一点点边角料给我做一双鹿皮靴的话。”
克莉斯带的侍女并不?多,因为绝大多数的城堡侍女并不?会?骑马,更不精通狩猎,不?过克莉斯本人也?并不擅长,她只是将之作为一项活动,说是冬天来临之前的最?后一项活动也好,总之能够装束一新、放松心情出游,还?是让人感到愉快的。
“我很荣幸能被邀请参与狩猎,”就听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康斯坦丁开口道:“这在我的封地督西里亚是几乎从未遇到的活动,众所周知,督西里亚是个开阔的港口,连一小块森林茂盛之地都没有。”
他的猎犬法克正兴奋地绕着马匹,完全不知道一只猎犬的职责何在,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督西里亚根本没有狩猎森林,但这东西却被猎称作犬,大概它连一只兔子都没有捕获过。
这俩日以来康斯坦丁变得十分规矩,似乎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迎合克莉斯的口味,这让克莉斯较为满意,也?许将来她对这份婚约会进行更深的思考。
不?过现在,确确实实是狩猎时间。
克莉斯是一个仁慈的领主,不?像其他的领主那样,颁布法?令,不?许任何人在自己的狩猎场所打猎,甚至伐木,否则就会被处以剁手的刑罚。
所以在她的队伍行至密林的时候,就得到了以猎人瑞里尔为首的十几位猎户的欢迎。
“尊敬的领主大人,”就听瑞里尔道?:“欢迎您来密林狩猎,虽然这一直以来就是您的狩猎之地,但您慷慨地允许我们在其中打猎,让我们感激不?尽。”
“我记得你,”克莉斯高兴道:“勇敢的猎手,你的妻子还?好吗?”
瑞里尔的妻子是灵巧的蜂蜜采摘者,夫妻二人似乎天生是森林孕育出来的,不?过瑞里尔仍然提醒道?:“密林十分广阔,很多野兽成群结队出现,如果被逼入绝境,并不会?坐以待毙,甚至它们还会?反过头来对付你,将你引入掩藏在荆棘草木之后的沼泽,或者悬崖。”
克莉斯笑了:“你高估我了,仅仅二十七个人的队伍并不适合大型狩猎,我们缺乏猎犬,更缺乏专业的狩猎技巧,甚至长矛、弓箭,都只是作为观赏器具罢了,如果你愿意做我们的向导,将我们带到一处野兔繁殖的地方,能让我的队伍有一星半点的收获,大概之后回到城堡,就能引来英雄凯旋一般的欢呼了。”
克莉斯的话确实是事实,她的队伍中,真正的骑士和步兵只有三个,而?且只有这三个家伙具有一定程度的搏杀技巧,剩余的侍女们,甚至包括康斯坦丁的仆臣队伍,那都是当做一次秋游出来的。
甚至他们的马匹装扮的十分漂亮,一尘不?染,连马鬃都被梳起了别致的辫子。
猎人瑞里尔愿意为克莉斯效劳,他是个具有熟练技艺的优秀猎手,甚至还有一头鹰作为探猎的工具,一路上他为所有人普及知识,比如根据密林河流的流向判断方向,比如通过勘察动物留下的足迹,甚至粪便,来判断猎物的种类、大小、数量,甚至离去时间。
当他们行进到一处视野较为开阔的草泽之中,瑞里尔的神色忽然一变,侧头朝着一个方向倾听了一会?儿,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一群野兽朝这个方向来了。”
克莉斯和侍女们一样,兴奋起来,她们躲藏在盘枝错节的树根之下,果然没多久之后,鹿群俯冲进来,发出呦呦的叫声,步蹄轻盈地从她们眼前越过。
如果来的是野猪群,根据瑞里尔的吩咐,是不能对这样的猛兽下手的,一只野猪尚且难以对付,何况是一群,如果擅自射箭,会?惹怒它们——但鹿群就截然不同了,麋鹿是一种温驯的动物,面对危险的时候只能通过奔跑来逃避。
为首的那只雄鹿,就在克莉斯的眼前,这是一只具有斑斓皮毛、正值壮年的雄鹿,它的两只角像松树一样峥嵘古朴而硕大,充满了年龄的味道。
克莉斯不由自主被吸引了,她觉得这样的鹿角被斫下来,可以悬挂在壁炉的上方,那是所有拥有悠久历史的家族传承的东西,上面可以绘制家谱,也?可以鞣制成为一个悬挂帽子的架子。
雄鹿是一种野性和力量的象征,如果看到它会?产生一种沸腾之情,那是源于身体内部的本能,不?仅是男性渴望这种东西,女人对这种美丽更有天性的追求。
克莉斯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从她的角度,这支箭可以顺利染上雄鹿脖颈间流出的新鲜血液,她甚至紧绷了肘臂的肌肉——
在侍女们崇拜的眼神中,克莉斯觉得自己这支箭甚至可以得到阿尔忒弥斯的祝福,射中自己心仪的猎物,但实际上这支箭在空中碰上了树枝,坠落在了地上。
身后有一声毫不?留情的嘲笑。
甚至不用回头看,克莉斯都知道是谁发出来的——蒲柏这个家伙兼具奉承和讥讽两大几乎不可能兼容的品质,有时候她乐意用最甜蜜的话表达她的谦卑,但同时她更乐意用优伶一般的嘲讽来昭示一种蔑视。
克莉斯忿忿骑上了马。
她发誓要亲手捕获这只雄鹿。
刚才那一支箭惊动了鹿群,让它们四散逃离,然而那只雄鹿是那样显眼,它催动自己的伙伴们逃离,自己却踩在光秃秃的石头上,吸引猎手的注意。
克莉斯就知道,这是一头拥有智慧的麋鹿。
伦姆用宝剑拨开被鹿群顶落的树枝,就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失去了主人的踪迹,侍女们同样如此。
“糟糕,”瑞里尔心道?:“我告诉过克莉斯小姐,一些野兽是会反过头来狩猎猎手的。”
克莉斯骑在马上,感觉来自密林的风从她耳边呼啸而去,深秋的林子已经落下了黄叶,但动物们是不懂得这种萧索的,它们会在冬季来临之前尽可能是搜捕自己的猎物,以备冬眠。
雄鹿在她眼前跳跃着,克莉斯忽然明白为什么欧洲流传的神话故事里,鹿是精灵的坐骑了,它们被赐予了在林中恣意穿行的能力,而?且即使是拼尽全力的奔逃,也?依旧有一种优雅。
“嗖——”
一支箭矢从她耳侧射过来,射中了雄鹿的脊背,让它哀嚎了一声,撞在了树洞上。
“那是我的猎物,”克莉斯愤怒道?:“蒲柏!”
蒲柏的骑术明显更熟练,她甚至不需要像克莉斯那样刻意弯腰以压低重心,她舒展着自己的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而轻轻前后摆动着。
“我打下来献给您,那就是您的猎物了。”她似乎觉得克莉斯的怒火很好笑,露出一丝被愉悦的笑容。
克莉斯看她跳下马,朝着雄鹿的方向走去,但她并没有走上前几步,而?是顿住了脚步。
看起来她没打算再补一箭。
“怎么了?”克莉斯不满道:“你不?是打算将这头鹿献给我吗?”
克莉斯不耐烦地跳下了马,想看看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猎物近在眼前,奄奄一息,蒲柏却站在那里没有动,看起来他的全身紧绷着,手却慢慢移向了腰间,那里有一把短剑,正是当初杀死公猪伯蒂的利器。
蒲柏感到了一种迫在眉睫、近在咫尺的危险的气味。
“也?许我们进入了别人的狩猎之地,”蒲柏压低声音,警告道?:“……这个人正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我们。”
克莉斯不由得跟着警觉起来,她抬眼看去,密林似乎变得更加幽静阴深起来,仿佛自设了一个腹心之地,而?拒绝外人的进入。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一支箭卷席疾风,当空射来。
克莉斯眼看着箭矢越来越近,一下子动弹不?得,然而蒲柏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一把拉过克莉斯的肩膀,两人就势滚落在青苔遍布的树根之下。
这支冷箭随即钉在她们身侧,距离蒲柏的小腿,只有十分之一英寸的距离。
“这是什么人?!”克莉斯的心咚咚狂跳着:“是我们冒犯了他吗?”
蒲柏没有说话,他盯着这支箭矢,眯起了眼睛,似乎在辨别冷箭射来的方向。
“克莉斯小姐!”却听远处隐隐传来声音,康斯坦丁终于策马赶了上来。
他一眼看到了地上的雄鹿,眼睛一亮,勒紧了缰绳,然而下一秒,在克莉斯的尖叫声中,又一支冷箭从背后射穿了他的胸膛!
克莉斯看着他不?可置信地从马上坠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霎之内似乎都凉透了,巨大的恐惧和震惊让她几乎失语,如在梦中。
“我们被人狩猎了,今天的确是个狩猎日,”蒲柏猛地提起了克莉斯,在她耳边道?:“如果不?想死,就跟着我跑,跑出这个圈子,明白吗?”
她将手中的短剑塞给了克莉斯,这一刻克莉斯意识到自己将重复那头雄鹿的命运,但狡猾而居心叵测的猎手却并没有露出真容。
“你必须跟得上我,”蒲柏忽然伸手,在克莉斯的下巴上用力捏了一下:“如果跟不?上,你就和你那位未婚夫一个下场,而?我不?会?救你。”
克莉斯只感觉下巴一痛,迟钝的神经终于复原,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只感觉在自己巨大的喘息声与穿梭在茂密枝叶中的凛冽风声中,在这种致命的威胁前,这个人仍然留有一些不?可思议的警敏和游刃有余。
蒲柏的指头在她下巴上又摩、挲了一下,似乎带有一点点微不?可察的安抚的意味——
但下一秒,她就站了起来:“Now!”
寂静的林中终于有了一种有节奏的沙沙声,那时猎物奔逃的声音。克莉斯能感觉到自己的汗如同雨珠一样从前额低落,她看不?清前方有什么,她只是在机械地跟着一道?身影,一道?不?知道要将她领往何处的身影。
克莉斯觉得她已经丧失了张口询问的力气,她感到她身上的猎装就像雨打过后的羊毛毡,刺得她的皮肤生疼,在这一刻她对裁缝路威提不?起半点感激之心,因为他制作的拉夫领已经不?是一种帮助,而?成为了一种拖累。
急速的风袭击着克莉斯的胸膛,抽丝剥茧一般将她的热量带走,她觉得自己体验到雄鹿的恐惧,却终不?能维持它的优雅。濒临绝境的挣扎,还?有漫无目的的奔跑,只为了寻找一丝渺茫的生存机会——
她仿佛能听到身后那绷紧的弓弦,以及来自狩猎者的笑声。
你停下来了吗?
我知道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