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红线易断,月老难做

太子夹在那两人中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饶是心下再想发笑,面儿上仍一本正经的维持着储君的体面。

他伸出五指稳稳的托着白玉茶盏,眉眼稍动,毫不遮掩地审视了谢知晏一番,故意停顿良久,才慢吞吞的松口道:“六郎说的在理,事不宜迟,今日便着人动身罢。”

予桃像小鹦鹉啄食般频频点头,只顾着乐呵呵的附和:“对对对,早些启程好。”

想了想,又添了两句:“我观汪状元是个斯文君子,连说话都像和风细雨似的,不是胡乱抓个借口来推脱的诳人,那位青梅竹马的娘子大约是真有其人。”

“我猜也是。”太子神情淡漠,似乎是对这位驸马人选已不抱希望了,话锋一转忽又问道:“不过,表妹是怎么看汪郎拒婚这事的?”

三百里加急这个忙他可不是白帮的。

予桃还没张口,谢知晏先猛地一抬头,深黯的眼底泛起些许清亮的涟漪,喉头滚了滚,欲言又止。

太子这话可不简单,不知道那迷迷糊糊的丫头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奈何予桃从来不按套路出牌,才不会多心去想那些迂回曲折的话中深意,太子问什么,她便依心中所想,快言快语道:“此事嘛,对安元公主来讲算不得好事,但是对汪状元自己,确也非易事。”

谢知晏闻言肩头一松,唇边笑意渐浓,暗暗自嘲他算是白担心了,只要功力如郡主这般深厚,再锋利如刀的问题也能打个马虎眼混过去。

郡主这话跟没说是一个样儿,汪照石拒婚的举动当然是艰难万分,凶险万分。

被安元公主划破一条袖子算什么,巍巍皇权压在头顶,他这往小了说,是不识抬举;往大了说,扣上一顶藐视天威的大帽子也是轻而易举的。

太子听见这个答案有些失望,反手用弯曲的指节轻敲了两下硬邦邦的桌面。但他并没给小表妹脸色瞧,而是侧过头朝谢知晏丢去一个难以捉摸的眼神。

俩人打小是一个泥坑里摔出来的脏娃娃,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谢知晏明白,太子那意思是瞧瞧你看上的这丫头,糊弄我呢。

谢知晏含笑摇了摇头,予桃便知太子是嫌她答得太敷衍,又往下展开来说了说:“其实汪状元他拒没拒婚、做不做驸马并不要紧的,做不成陛下的女婿,总还是要与陛下做君臣的。"

予桃的吃瓜目的已经达成,本是懒于再动脑筋的,但太子偏偏要多问这一句,不是舍不得这位妹婿,分明是想将他纳入麾下。

就是是有安元的事牵扯在里头,才令太子犹豫了些,这是在多方求证呢。

予桃对汪照石毫无想法,是个实打实的局外人,因而看得也清楚明白,那汪郎出身不高,并不是太子理想的妹婿人选,但若做臣属,却还是极不错的。

这样钟灵毓秀的人才,横竖不能便宜了惠和大长公主呀。

为了以后能长久的靠着这棵大树乘凉,予桃决意顺着太子的意思往下说:"不论那位汝阳娘子是否属意于汪状元,总之汪状元十分坚持自己的心意。他中了进士正待授官,如果连对心上人都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又能指望他为人臣子有多忠诚守节吗?”

那指定是一株墙头草,两边摇,就像朝堂上那几个在夹缝中装傻卖痴的老国公、老侯爷一样。

汪照石的短板很明显,但是对于这时候的太子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忠诚度的问题。

当然了,这时候就别说什么纯臣就应该不结党不营私,一心只忠于皇帝陛下了,他们那位天天演着傀儡戏的好陛下根本就是个立不住的瘸腿凳子。

良禽,还须择木而栖。

听到这儿,太子才来了点兴致,终于肯拿正眼看了看右手边的谢知晏,道:"原来表妹不是想得浅显,只是不愿与我们说道罢了。"

这小狐狸一样的表妹,什么时候也染上六郎那说话只说一半的臭毛病了!

太子腹内骂得爽,全然忘了方才他也是这样一句话非要掰成两瓣来说,这聪明人的通病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学的谁了。

予桃从宫婢递上来的银盘中拣了半块雕花蜜渍梅干,丢进乌金釉小瓷碗里泡甜茶,又随口嘟囔道:“反正要是我,宁可要一个为了我得罪权贵而仕途平平的小官,也不稀罕见异思迁的一品大员。”

有钱有势有底气的予桃自觉这话她说起来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可她到底是个现代人,古人那些享齐人之福的"两全之策"她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呸,又想娶公主装点门面,又想青梅竹马常伴身侧,分明是踩在两位女子的脊骨上粉饰太平!汪照石要是这样的伪君子,昨日在前殿,说不准予桃会帮着安元公主一块儿怒斩意中人。

旁人如何想的予桃不知道,反正她要的是完完整整的一颗真心,若有一角残缺,就像那本四角秃秃的《贤淑礼训集一样》,宁可扔进火里烧了也不委屈自己。

太子轻轻唔了一声,点了点头,

在今日没找来予桃之前,太子对这位表妹的印象只有两条,一条是她在西山十箭十中,轻轻松松赢了六郎;另一条是她在前殿一声狮吼,生生吓晕了姑祖母,替安元解了围。

这两段印象与谢六郎那些矫揉造作的罕见举动拼凑在一起,太子又得出了两条自以为很符合逻辑的结论。

一是姜表妹是个神勇过人的...嗯,女中豪杰。

二是谢表弟的眼光...呃,十分独到。

眼下与予桃闲谈半日后,太子不得不承认,姜家表妹看着和她父兄一样游戏人间不着调,实则该知晓的事心里都门儿清。

听了予桃小声嘀咕的那两句略带些小孩儿心气的话,太子才后知后觉,或许,在数年坚定不移地选择襄宁郡主这件事上,谢六郎本就是按照她的期望来做的。

想通了这一段,太子再看看下首规规矩矩地对坐两边的谢知晏和姜郡主,一个心智坚定,就是撬不开嘴;一个无知无觉,眼神还不好使。

太子悄然寻摸出几分趣味,又颇有月老牵不成红线的心累感。

在予桃喝下第二杯雕梅甜茶后,太子经过一番思量,终于找到了一个撬点,闲聊家常般面向予桃提起了小时候的趣事:"你刚一岁那会儿,第一次被福宜姑母抱进宫里来,我听他们都管你叫桃桃,还当是淘气的淘,暗自纳闷了很久,怎么给个小娘子取这么个名儿。"

"不过姜家这一代的字辈好像排到了'原'和"火",怎么独你们兄妹不从原也不从火?"太子拿过一盏新茶掩着口,视线下移越过平角小桌,稳稳的落在谢知晏腰间不起眼的小玉坠上。

可是那玉坠的形状是半截竹子而不是桃花或桃子,要不是太子知晓些内情,还以为他表弟有断袖之癖,同姜家的纨绔子拉扯不清呢。

谢知晏听此胸腔一震,就像一座幽深的古宅被一伙不知来处的强盗挖出了掩藏数年的宝箱一般,他只觉生锈的心门被强硬地推开了一道缝隙,心口隐隐不适。

谢知晏平日很敬重太子表兄,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冷着脸露出不满的神色。

可惜白瞎了太子冒着与表弟生嫌隙的风险设下的局,予桃这只小狐狸发挥很不稳定,一会儿聪明绝顶,一会儿又迷迷瞪瞪的。

她解释起来挺认真,却没唤醒起关于那玉竹坠子的半点记忆:"这个嘛,我娘说她怀我兄长时梦到一个小乞儿向她讨要了门前的一根竹子,做了一把竹笛吹了一首曲子给她听。小乞儿说天下之事有来有往,有舍有得,一根宁折不弯的竹子换子孙平安无忧,算他送给我娘的回礼。"

梦境很离奇,福宜长公主却信得不得了,硬拗着姜国公给本已取名为姜原烁的孩子改名叫允竹,即许诺用一根竹子换一世平安的意思。

"至于我呀,虽然后面那小乞儿再也没入梦来,可我娘为求平安,就依样画葫芦,给我随着我哥取了一个差不多的名字,讨个吉利而已。"予桃一气儿讲完,仍旧没想起什么特别之处。

"福宜姑母连取个名字都如此小心,那定少不了护身的玉......"

"叮啷——"

太子那一个极关键的"玉"字尚未吐露清晰,谢知晏不知从哪儿招来了上午喂食的那只小鹦鹉,放它在桌上肆无忌惮地蹦来蹦去,顽皮地碰掉了一个圆溜溜的短柄银匙。

要不是打小有三四位德高望重的师长围着,经年累月地教导出极高的涵养来,太子一口燎着火星的怒气就差点儿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谢六郎啊谢六郎!你有本事就把这份心思拖一辈子不说,临了了都埋到坟墓里去!

月老真难做!

太子的脸色犹如黑风乱卷、阴雪飞扬,沉得吓人,他不顾予桃诧异的目光,只盯着谢知晏兀自出神。

穿过厚重而烦乱的旧时光,太子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生来就陷入黑暗沼泽的怪异小童。

太子第一回知晓他的存在时,他既不挣扎也不哭闹,只是蓬头垢面的把自己藏在某个不见光的角落,仿佛是被遗弃的一颗石子。

石子么,又不是美玉宝珠,一脚踢开就是了,谢家并不在意,只是觉得石子硌脚而已。

那时的太子以为,他的嫡亲表弟,谢家闭口不提的六郎,终此一生也无法光明正大的在人前露面了。

怎敢想现在日日见他顶着一张半城倾心的谪仙面庞在朝堂和东宫来来往往,文韬武略、君子六艺,样样来得。

所以说,有些人对六郎而言不可替代、不容失去,是有非她不可的理由的。

只是啊,如今早已脱胎换骨,再暗无天日的过去终究散如云烟,也该放过自己了,谢六郎。

太子想到最后,只剩一声娓娓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真的尽力了,废物表弟带不动-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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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一周一度的虔诚祈祷时刻,编编捞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