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日头说不上烈,却也晒得人头脑发昏。予桃穿着遍洒金珠的繁重衣裙走在长长的龙尾道上,只觉后背一片薄湿。
自下了车舆一路走来,沿途金翠耀日,罗绮飘香,飞檐画角绵延相接,真比头顶的暖阳更令人目眩神晕。
说起来,这还是予桃自穿越以来第一回进宫,托的是安元公主的福。
那日阿兄允竹大张声势地去找了汪状元,纵然谢大人是个端方君子,不会外传别人家的闲话,可客栈里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两三日送一次点心的安元公主怎么会不知晓?
内侍喜气洋洋地来府宣福宜长公主一家进宫领宴时,予桃就猜到,安元公主这是急了。
生怕她们表姐妹俩眼光一致地选中了同一株状元草,便是要先下手为强了。
陛下和太子还是很疼安元的,眼下这局势晦暗不明,他们也没有逆着安元的意思,要狠心将她嫁出去联姻,换去名利场上的筹码。
安元一向他们摊了牌,这对称职的父兄便为她谋划起来,今儿说是一场共享天伦的家宴,在予桃看来,多半是场宣示主权的订婚宴。
予桃其实很想说,她完全没有要与安元公主抢状元郎的意思好不好?
汪照石虽然人长得不赖,但还达不到她对美男子的要求,哼!
只是不知道这么着急忙慌地开家宴,汪状元那头都谈妥了没有?
那日在客栈,予桃观他的样子,似是对安元公主的青睐还不知情呢。
予桃边想着边费力爬上层层阶梯,随父母兄长一道儿进了一处金顶红墙的四方大殿。
她认不出这是何处,只知里头云檀为梁,金石为柱,珍珠作帘,玉璧作灯,富丽堂皇,难以尽述。
走至正中垂眼细看,予桃忽然觉得比之这大殿正中白玉铺地,透雕云纹,自家福宜长公主府好像也没那么奢侈了。
上首摆着的三个沉香木食桌上只坐着两人,一个是威仪赫赫的惠和大长公主,一个是面有喜色的太子殿下,剩下正中的位子应是留给陛下的。
也对,俞贤妃尚在"病"中,自然是来不了了。
予桃小心地端着腕儿上八九个套镯,对着惠和大长公主盈盈下拜,礼毕站直了身子后,才分出心思来瞧了瞧大长公主的气色。
今日她似乎早有准备,脸上的浓脂厚粉盖住了一切可供予桃窥探的细节,不过这就略显刻意,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予桃心内微叹,照例坐在福宜长公主的左手边,一抬头才发现,今日太子和安元公主的舅家临平侯府也来人了。
那一家三口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半低着头一脸平静无波,不喜不嗔,好像殿内那几根擎天拔地的金玉圆柱都比不上他们一家沉稳似的。
至此,予桃总算知道谢大人平日待人的疏离冷淡是从何处来的了,原来是家学渊源呐。
宫里规矩多,予桃不好总左顾右盼的,剩下的一众披红挂绿的妃嫔她就未得细看了。
没有子女的妃嫔在这权力的角斗场里,大抵只是充个背景板的,谁赢谁输于她们而言了无差别,左不过都是结伴老死宫墙内罢了。
外头天地再广阔,与她们已无关了。
予桃端正地坐在桌前小口饮茶,迟迟不见主角登场,等得甚是无聊,瞄了瞄桌上两碟酥蜜食和香糖果,正想取个来尝,就听上首一沉如暮鼓的女声响起。
"怎的还未见陛下和安元?差个人去瞧瞧,莫不是让我这做姑祖母的亲自去请的意思?"惠和大长公主嗓音有些哑,却并不妨碍话里充满了冷涩的压迫感。
太子坐在边儿上还来不及出声,早有一脸巴结相儿的内侍弓腰回禀道:"回大长公主,陛下正与安元公主在前殿召见今科状元呢。"
"汪状元长的什么模样,带过来给我们瞧瞧就是了,何须这么些时候。"惠和大长公主容色淡淡的,虽有些不满,但也没咄咄逼人。
她是十分愿意让太子胞妹嫁给这么一位徒有才名却无得力氏族扶持的状元郎的,这位驸马对太子一派来说可算不得上佳人选,她自然乐见其成。
正说着,前殿忽然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脆响,似是木头折断的声音,众人齐齐转头向门外前殿看去。
惠和大长公主脸色一变,还不待她说些什么,福宜长公主急忙给近旁的予桃使了个眼色。
母女连心,予桃当即会意,叮当一声失手翻了酒杯,扭扭捏捏地站起来小声道:"襄宁失仪,请大长公主恕罪。"
惠和大长公主一手握着赤金兽头扶手,一手拂了拂一方锦帕,微眯起了眼不接话也不责骂,似是在等着看这丫头出什么名堂。
太子适时地呵斥宫婢道:"还不待襄宁郡主去偏殿更衣。"
惠和大长公主依旧不出声,心头哂笑一声:反正外头都是她的眼线,就当是逗小娘子取乐了。
予桃暗松了一口气,与福宜对了个眼神,绕过食桌时又瞥见谢知晏朝她这儿皱了皱眉,那双深湖一样的眼睛微微起了些波澜。
予桃没理会,好歹她也算半个知情人,由她先去看看前殿是什么情形,总比惠和大长公主带人一头冲过去要好罢。
给予桃引路的小宫婢显然是太子的人,还演得一手好戏,装模作样地将予桃引至偏殿,还没踏进去就一脸懊恼状告罪道:"奴婢才想起来,偏殿只备有郎君们穿的圆领袍,为防贵人们饮酒过甚,吐了一身换衣用的。"
"可巧安元公主就在前殿,郡主受累,随我去找公主讨一条儒裙来换上,可好?"小宫婢年纪不大,寻起借口来滴水不漏。
这叫演戏也得演全套。
予桃心下了然,十分配合地随她移步前殿,再时不时地揉弄几下濡湿的长裙,以示实在没办法了,才去前殿叨扰陛下和安元公主的。
予桃才随宫婢走下阶来,就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侍卫于墙角处现身,猫着腰小跑过来,像是早在此等候一般,小声试探道:"贵人可是襄宁郡主?"
"是我,怎么了?"予桃粗略地判断这大概是个自己人,否则也不会在有弩卒弓兵把守的宫内冒这风险,估计是个送信的。
果然那侍卫又道:"回郡主,前殿...闹将起来了,安元公主身边的老嬷嬷托我说,不论是太子殿下还是福宜长公主一家,总之能寻到哪个是哪个,先请过去......"请过去救火罢。
"那还不快带路。"予桃心下一沉,思及安元公主那骄纵冲动的性子,暗道不好,提着层叠的长裙越走越急。
眼瞧着再拐个弯儿就至前殿了,一队轻甲黑衣的巡卫冷不防从斜里杀出,拦住了予桃的去路。
予桃看不见掩藏在铜甲下的银丝仙鹤纹样,总还认得为首的那一人是肖斐。
这回的肖斐没有在西市时那么好说话了,一脸戒备地按着腰间的长刀,神色不明地看着予桃一行人急匆匆的样子,问道:"郡主这是要往哪里去?宫中守卫森严,不可随意走动。"
事态紧急,予桃不想同他们硬着来,便展了展沾湿一片的裙摆,努力装出理所当然的腔调,回道:"喏,席间不慎湿了裙摆,来寻安元公主讨身衣裙换上。"
"为何不去偏殿?"银鹤卫作为惠和大长公主的亲卫,有宫中行走的特权,肖斐见多了宫中宴客的规矩,也不是好糊弄的。
"偏殿要是有,我还多走这几步路干什么?"予桃没功夫同他纠缠,决心下点猛招了,"肖大人是想借我一身绣鹤服穿,还是打算亲自替我向安元公主要条裙子来?不成想肖大人如此热心,连娘子换衣裳也要追着,我这里先谢过了。"
论起耍无赖,放眼整个大启,他们姜家哪有对手?予桃深得父兄真传,只要不顾脸皮厚薄,没几个人能接住他们的话茬。
肖斐见她们行迹可疑,本欲跟过去看看,襄宁郡主这么一说,倒显得他们银鹤卫都是孟浪小人了。
他定了定心神又想到,朝野上下本就对银鹤卫随意出入宫廷颇有微词,如此......罢了,襄宁郡主也就是西市买买淫词艳曲的胆子,这里是皇宫,左右耳目众多,何必明着与她过不去。
"郡主请便,速去速回。"肖斐斜过身,与予桃眸光相接,一个幽深如夜,一个清亮如月,彼此都没能从对方眼里看出什么,便自然的互相错身而过。
瞧着襄宁郡主走得姿态端重、不见慌乱,肖斐也还是没全信,到底留了个心眼。
待予桃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他便走至僻静处招来一个相熟的小太监,附耳说了几句,叫小太监入殿去向惠和大长公主报信去了。
襄宁郡主自以为聪明,不过是欲盖弥彰,那前殿定是出了事。
那一帮银鹤卫见此互相换了眼色,暗暗自得:对付一个小娘子他们肖大人只是不屑用刀罢了,可没打算一而再再而三的放她一马。
时过经年,肖斐以与当年在京郊庄子寻人时同样的姿态握着刀柄,侧身望向前殿的方向。
他暗笑,八年过去了,他们的角色还是这样一成不变,他是猫,她是鼠。
猫能一时心软放过鼠一回,难道还能回回如此吗?那他可就不好交差了。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昨天修稿修到三点多(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