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的京官要比地方官轻松上许多,大多是日出而视事,即午而退,下午半天则由宿值的官员带着站班皂隶们坐镇衙门,处理公务。
昨日下午予桃遇见的那个衙役遇事不报京兆府尹,却绕个大圈子来寻少尹谢知晏,正说明昨日该他轮值。
那么今日,他定是得闲的。
予桃一脚踏进霖霂轩的时候,谢知晏尚未选个地儿落座,只站在一盆粉白的仙客来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叶儿。
予桃正踌躇着是要厚着脸皮请他上二楼雅间,还是就近挑个竹木隔间先套个近乎,候客的小二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
“贵客您是包个雅间呐,还是就在楼下坐坐?”
小二见予桃穿着不俗又是生客,还待向她再介绍两句,予桃却怕再耽搁一会儿谢知晏该跑了,便懒得啰嗦直接选了楼下,只求能快些入座。
小二见此并不恼,毕竟肯花一个金饼来买半日闲乐的贵客寻常也不多,站在那边的谢大人方才算得上一个。
他是临平侯独子,虽在堂兄弟里排在第六算是吊末梢了,但上头五个堂兄终究也分不着侯爷的家产,偌大的临平侯府将来还不都是他一个人的。
侯府库房里随便拣一件出来都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嚼用了,花一两个金饼不过是洒洒水罢了。
听说福宜长公主的驸马和爱子更是两个骄奢的主儿,怎的进京几日了还不来这第一茶楼挥洒一番,也好叫他们几个小的捞些赏钱?
小二等到不财大气粗的贵客也殷勤不减,堆着笑招呼予桃道:“这会儿人不多,您来得也巧,我给您排个前头点的座儿,今儿可是我们妙琴娘子在台上献艺呢。”说着就要把予桃往内堂领。
及至这时,予桃摸了摸腰间才发现,她忘了带钱袋子。
桐月那儿只有些预备着赏人用的铜钱和碎银子,来了这吞金销银的地方是不顶用的。
不过富贵人家自有富贵人家的规矩,予桃不慌不忙地坐下,向小二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今儿先给我挂帐罢,宜国公姜家。”
予桃从荷包里摸出一枚云钮金錾小印,小二只看了一眼立刻爽快应道:“那是自然!”
这是一枚福宜长公主的私印,只要这位小郎君不是活够了敢乱刻长公主的印鉴只为混口茶喝,那他就是姜世子无疑了。
这样的人家出门不带大钱实属平常,东西二市上叫得出名字的店铺都是到了月底,才统一与这些高门大户结账的。
小二直感叹心诚则灵,才说盼着姜家父子俩来呢,这就叫他碰上了。
在收了予桃的两个银角儿后,小二更热络周到了,几乎是用捧着稀世明珠那样的姿态弯下腰来问道:“茶水用具都给您按雅间的那套来!您还有什么吩咐不?”
予桃越过小二看向背对着这边的谢知晏,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还麻烦你帮我把那位给请到这桌来。”
这……
小二看了看满身透露着疏离冷淡之气的谢知晏,又掂了掂银角子的分量,咬咬牙硬着头皮过去传话。
谢知晏显然没注意到予桃主仆是何时进来的,听小二结结巴巴地说完后转过头来,黑目微眯,眉梢稍扬,似是在估量着什么。
予桃还怕他不肯赏脸,心内正忐忑,谢知晏却已身随步移,迤迤然走来。
他也不寒暄,只是旁若无人地落座,甚至反客为主地摆弄起了桌上的盐台茶碾。
予桃不安地偷瞟了几眼他,咽了咽口水,装模作样地拱手搭讪道:“久仰谢大人美名,特请大人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桐月一面轻手轻脚地合上隔间的雕花门,一面绷着面皮忍笑,暗道:什么美名,美貌还差不多咧!
她确实不知道郡主特意来找谢大人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若非要说个缘由的话,那一定是因为谢大人生得一副顶顶好的皮相,她家郡主为美貌折腰又不是第一回了。
在绥州时,城西书塾附学的张郎,城东摆摊卖字画的陈郎,还有城郊置了一座大宅院的吴郎,都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哪个没被她家郡主招惹过?
论及相貌,谢大人比他们三个加起来还强些呢。
谢知晏没理会躲在后头神色有异的桐月,故意学着予桃别扭的动作回以拱手,目光炯炯地一字一句道:“你这小郎君我瞧着的确面生啊。”
又是这种调侃语调!予桃忍不住咬牙。
就跟昨日意味深长地问他们兄妹为什么去胡六的铺子一样,有种猫抓老鼠的逗弄感。
予桃眼见换装被拆穿,索性破罐子破摔,没好气道:“女扮男装看不出来?”
看来电视剧里换了身男儿打扮就谁也认不出来的桥段都是骗人的!
谢知晏冷不防被噎住了一下,脸上罕见地现出了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奇道:“是郡主先请的我,这会儿怎么反倒给客人脸色瞧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予桃服了软,想起还有任务在身,只得做小伏低:“一时口舌冲撞了大人,大人勿怪。”
一来一往两三句后,这下换成谢知晏的小厮苍官绷着面皮勉强维持冷静了。
主子何时挨过这种呲儿?而且平素最不耐烦遭人夹缠,怎的到了襄宁郡主这儿便都改了规矩了?
许是谢知晏今日心情莫名的好,不与她计较,边慢条斯理地碾着茶饼,边道:“郡主想是有要紧事找谢某,不妨有话直说罢。”
“若是办不到的事,大不了谢某不喝郡主的这杯茶就是了。”
予桃刚要开口请托,他就不咸不淡地补上了这句,害得予桃一时卡壳了。
桐月深低着头不敢乱瞟,只在后头轻戳了一下予桃的纤腰。予桃这才接上前面的话头,艰难吐词:“呃,听闻大人深受陛下器重,奉命在查妖书一案,不知…可否…”
谢知晏暗笑,她倒是个有几分聪明的,知道求人必先夸人。
但京兆府少尹也不是好糊弄的,三两下就拨乱了予桃的小算盘:“不可,探听衙门查案此罪可大可小,纵然是郡主,这条线也是越不得的。不过,郡主怎么对这桩案子如此上心了?”
予桃是直线条的人,提到系统的任务就想到正查得火热的禁|书案,提到案子便想到京兆府,提到京兆府便想到只有一面之缘的谢知晏。
出门、打听、落座、延请一气呵成,及至这时才想起来她与谢知晏素没什么交情,贸贸然前来抱大腿确实又古怪又可疑。
予桃愣在当场,双目圆睁,耳珠泛红,一瞬不瞬地看着谢知晏,不知该如何作答。
小厮玄乙是知晓些经年旧事的,见状默默叹了口气。
府衙里不管哪位大人遭人探听尚在侦查中的棘手案子,都得一甩袖子走人了。他家大人陪着郡主絮叨了这么久已是破例又破例了,换在平时听了第一句就沉脸不理人了,哪还有耐性反问一句。
这显然是待郡主与众不同的,郡主怎么就不知道再说几句好话磨一磨呢?他家大人最怕旁人软磨硬泡了,所以平日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对旁人他家大人是没那个闲心答疑解惑的,对郡主嘛,那就另说了。
好在玄乙也是受过十多年调|教的一等小厮,但凡功力再差点,只怕会瘫着一张恨铁不成钢的黑脸。
可惜予桃听不见玄乙心中的碎碎念,颇守规矩的玄乙也不敢掀起眼皮来直视郡主。
最后还是谢知晏出言打破了僵局:“不是谢某摆架子给郡主瞧,这案子实在不是郡主该管的事,还是换件旁的事来说罢。郡主此番回京除了买书就没有其他要紧事了?”
予桃出师不捷,气馁不已。
不过还真让她想起了另一桩惦记许久的要紧事,谢知晏既然是京兆府少尹,那京城里外及诸县的人口籍帐他应是熟稔于心的。
“大人是京兆府少尹,又睿智机敏,不辞辛劳地四时巡检京城里外,只要是您辖下的地界儿自然是无有不知的。”予桃习惯性地先铺垫了几句好话,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才接着往下说。
“我、我想,托大人帮我找个人。”不知怎的,予桃说着说着就声若蚊蝇了。
谢知晏也不说拒绝,停下手中摆弄的茶器,摆出几分玩世不恭的姿态来,道:“总得告诉我要找的是你的什么人罢?若是仇家你还可以顺便在我这儿报个官呢。”
虽还是句玩笑话,予桃听着却总觉得与前面打趣的那句不大一样,好像声调隐隐升高了些。
“算是个旧相识。”她答得很简短,似是有意模糊。
“原来是位留在京城里的故人。”谢知晏口里说着“原来”二字,语气里却听不出意外,又意有所指的问道,“那位故人你昨日不是已见过了么?”
予桃闻言一愣,好一会儿后才转过弯来,恍然大悟道:“啊,你说肖将军?他身居要职哪里用得着费力找,街边捉个小乞儿来都能打听到。”
呵呵,就跟谢大人您一样,都是京城的名人呢。
“哦?那是谢某看走眼了。郡主要找的人究竟姓甚名谁?”谢知晏眉眼舒展开来,手底下煎茶的动作愈发轻快。
若是素来眼睛雪亮的桐月此刻敢抬头看一眼,定不会像忙着绞手指的予桃一样错过他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期待。
“那个……”予桃发觉脑袋空空,只好懊恼道,“我好像不知道呢,不过……”
噔噔噔!
三下闷声闷气的敲门声打断了予桃的话头。
玄乙机警地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门移开一条两指宽的缝,外面正站着茶楼主人侯虚明。
他执着一把透雕玉骨劈丝折扇,姿态闲致地半倚在槅扇边,未语先含三分笑。
按理说他长得不赖,通身穿着也温润和气,但不知怎的,与他素未谋面的予桃见了他第一眼便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
许是他那双桃花眼生得太过风流韵致,配上皑若白雪的面色,才瞧起来有些不相称的诡异罢。予桃如此安慰自己。
侯虚明止步门前也不进来,只是面含笑意,语带微嗔道:“我说谢大人既来了怎么也不寻我续上上次未完的棋局呢,原来是佳人有约。打扰了,我回楼上等着大人罢,您且不急,还是原来那间。”说罢,便要重新关好移门。
他混迹贵人圈这么些年了,眼前人是男是女他还是分得清的,谢郎对面坐着的分明是个颜色甚佳的小娘子。
予桃一听“佳人”二字更觉这身男儿打扮毫无用处,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能一眼就看出来的?
既然已被搅散了话兴,她便干脆给他们腾地方,起身道:“无妨,我与谢大人不过是闲聊而已,这就走了,二位请便罢。”
至于那白脸郎君怎么去想她和谢知晏的关系,心累的予桃已经不想费力解释了,只是闲聊,爱信不信。
“谢大人,不送送?我去楼上给你备茶水。”侯虚明扮起了促狭鬼,若有所思地笑看了看二人,侧身让出了路。
谢知晏知他慧眼如炬,襄宁郡主的这点小把戏瞒不过他,索性也不遮掩解释,反而当着他的面大方地的引着予桃出了茶楼。
临上马车前予桃回头望了望茶楼上挂着的那块金雕玉刻的檀木大招牌,小声嘀咕道:“外头看着不凡,怎的里头就跟有人听墙角似的。”
她在抱怨侯虚明来的不是时候,否则她就能多条路子找人了。
谢知晏腕儿上一使力将她扶上马车,半是叮嘱半是告诫道:“所以说在这儿,茶客们只能说些被旁人听去也无所谓的话,即便是楼上的雅间也不例外。”
予桃闻言掀起车帘,正撞上他淡水琉璃般的眼眸,一时连方才在茶楼里未说完的后半句话也给忘了,只好呆呆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发文有种单机模式错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