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殿中, 皎皎醒来之后,沉默了很久。她仍是听话的喝药吃饭,再没有先前那种癫狂的迹象。
只是自她醒来之后, 便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兴安担忧不已,可无论是同她说话,还是将白毛狗带到她身边,她都沉默以对。就连皇后前来看她, 她虽礼数不少,却始终一言不发。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消瘦下去, 两颊连一丝半点儿血色都没有。正在兴安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从南岭送来的书信被递到了他的手上。
瞧见自南岭而来的书信,兴安着实惊讶了一番。南岭郡王是被贬到南岭的,如今却私下送信给皎皎,倘若被外人知晓,恐怕连皎皎都难逃非议。但是兴安却知道,从前皎皎还是荣惠郡主之时, 与当时还是五皇子的南岭郡王关系很好。
他将内殿所有人都赶了下去, 才将那封信交到了皎皎手上。
皎皎长长的眼睫覆盖下来,垂眼瞧着手里的书信。兴安轻声道:“这是从南岭送来的。”
听见“南岭”二字,皎皎身子微僵, 许久之后,才缓缓打开了书信。
展开信纸, 熟悉的字迹便映入眼帘。皎皎微微抿了抿唇, 仍是沉默看着。
可看着看着, 她的神情开始发生了变化,就连呼吸都微微屏住。
信中,赵垣熙以一种近乎得意的口吻问道:“可还喜欢我送上的礼物?”
随信附来的, 是一根以五彩丝线编制而成的流苏,上面还有早已干涸的血渍。
皎皎几乎一眼便认出,那是她曾经送给徐空月的香囊上面挂着的流苏。香囊里面的药材是她从宫中求来的,香囊是她看着绣娘一针一线绣制而成,唯有上面的五彩流苏,是她亲手编织而成。
可如今,这根她亲手编织的流苏,染着干涸的血渍,被赵垣熙送到了她手里。
信里,赵垣熙告诉她,徐空月之所以会在战场之上阵亡,不过是因为他在最终决战到来之前,让人送了一封信交给徐空月。
这两年徐空月对西南地区迟迟没有发动进攻,早已引得朝野不满。但如今北魏事已了,他便彻底安心着手对付西南。
西南军就算再怎么强悍,却始终不敌身经百战的徐空月,以及他带来的精锐兵马。况且两年多的时间,他早已将西南地势摸熟摸透,并且联络了西南内地的权贵,以作内应。
在种种充分准备之下,大军势如破竹,很快攻入西南腹地,将西南军打得溃不成军。
眼见平乱西南就在眼前,赵垣熙却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并没有什么寒暄之言,只有一份详细记载了皎皎诊脉记录的案卷。
徐空月对这份案卷并不陌生,他曾去太医院查看过皎皎的诊脉记录。只是他不明白,赵垣熙为何要送这样一份案卷给他?
尽管心中有惑,但他仍是细细看着,仿佛以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直到他看到案卷上有皎皎曾小产的脉象。
仿佛晴天霹雳,他如遭雷击。
他立即让留在长安城中的人手去查探,很快便将当年之事查出。
原来皎皎在坠楼之前便已身怀有孕,只是她忙于四处奔走,对此毫不知情。直到她从高处坠下,章御医奉命前来为她治病,方才诊出她已小产的脉象。
醒过来的皎皎知晓后,却从未提起过此事。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得知此事,究竟是失望伤心,还是骤然松了一口气。
唯有徐空月看着查探出来的结果,赤红了双眼。
翌日最终决战上,他与西南王对战。双方阵前较量,他虽右手已废,连双目都仍是模糊不清,却仍奋力将西南王斩于马下。
身后传来将士们的欢呼声,他振臂高呼,带领将士们迅速攻进了西南王城。直到清剿了城中叛军时,身旁的周夏忠将军才发现他身上的血水早已将盔甲浸透。可他仍不肯下战场治疗,直到攻破了西南王府,他才在踏进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轰然倒下。
看完那封信,皎皎手抖的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两张纸。
兴安无比担忧地望着她,却见她猛地抬手,将那张纸送到烛火前点燃。直到烧成灰烬,她才轻声道:“南岭郡王送信一事,切记不可让外人知晓。”
或许是因许久未曾开口,她的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可她面上的神情却还是镇定的,没有一丝半点慌乱难安。
朝堂之上,因徐空月成功平叛,先前蛰伏的党羽也纷纷跳出来,上奏请求皇帝予以厚封。
皇帝怜其为国而亡,又有辅政之功,很快加封徐空月为一字并肩王,并赐其葬入皇陵,享受无与伦比的殊荣。
徐成南也因此受封为一等肃毅侯,其夫人被封为一等诰命夫人。
而随着摄政王徐空月的尸身从西南运送回长安,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也空前高涨。道路两侧挂满了白幡,无数百姓自发前来迎接。
黑压压的人群站在道路两道,却连一点儿嘈杂之声都没有。所有人都以沉默相对,目送着这位为大庆立下汗马功劳的摄政王回家。
皎皎也在这日出了宫,她坐在观味楼二楼临街的座位上,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可她始终坐着没动,甚至不曾朝外看上一眼。
徐空月的尸身被送回徐府,徐夫人在棺木前哭得几度昏厥过去。徐成南眼中也满是泪水,这些年,他早已将徐空月当成亲生孩子,哪怕因为荣惠郡主之事,他们有了隔阂,可他从未想过会有黑发人送白发人之日。
他本想打开棺木看最后一眼,却手抖得不成样子。
之后,前往徐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更有无数百姓自发前往徐府吊唁。
只是还未到下葬之日,西北都护程毓简上奏,一石激起千层浪。
奏折上称,徐空月毒杀慈顺皇后,意图把控朝政。
慈顺皇后,即皇帝生母,谨贵妃。当年先帝驾崩,翌日谨贵妃便服毒追随先帝而去,赵垣珩继位后,追封谨贵妃为慈顺皇后,与先帝一同葬入皇陵。
当年赵垣珩年幼,甚至不曾见过母妃最后一面。他从未怀疑过母妃之死,可如今程毓简却上奏,说他母妃之死与徐空月有着莫大关系。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刑部与大理寺很快查出,当年先帝驾崩之后,徐空月特地前往庆仁殿,与慈顺皇后详谈了许久。之后慈顺皇后更是直接死在他面前。当时徐空月手握皇城大半禁卫,自然无人敢对他之言有所怀疑。
可如今在刑部与大理寺的追查之下,当年种种细节很快被呈到龙案上。徐空月为了将小皇帝掌控在手心,毒死了慈顺皇后。虽然时隔多年,不知他是如何得手,但刑部尚书猜测,徐空月恐怕是以小皇帝性命作为要挟,才令慈顺皇后心甘情愿服毒自尽。
皇帝将所有的人证物证一一过目,最后惨笑出声。原来这些年他一直崇拜的人,竟是自己的杀母仇人!
就在皇帝将龙案上摆放的所有东西一把推开地上后,皎皎推开了明政殿的大门。她看着满地狼藉,却不曾问过一句,只是将手中一份名单放在空荡荡的龙案上。
皇帝仍在气头上,在她面前仍是收敛了一些怒气,刚要问她这是什么,便看到了名单上的一个名字。皇帝一把拿起那份名单,细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之下,才发现这竟然是徐空月一党的所有名单。他神情不由得凝重起来,问:“皇姐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皎皎面上仍是没什么神色,只是问道:“想必这份名单对陛下有用,就请陛下好好利用这份名单吧。”说完,她转身出了明政殿,没有一丝半点留恋,就好似她从未来过一般。
很快,朝堂之上便展开了一场大清洗,先前封赐徐空月的种种殊荣皆被收回,所有封号皆被剥夺,连同赐封徐府的那些封号,也全都被收回。而那份名单之上的党羽,亦都一一被下狱问罪。
那段时日,即便是深居宫中,皎皎也能听到从宫外传来的种种哀嚎哭喊。
可她对此视而不见,放任皇帝趁机大肆清理。
齐国公一党最初也对此甚是欣喜,等到徐氏一党的人都清理完了,这大庆的朝堂可就剩他们一家独大了 。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徐氏一党清理完之后,被禁卫抓进狱中的,开始有了他们这一党的人。
刚开始他们还觉得只是例外,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被牵涉其中,就连齐国公都有些坐不住了。他进宫找到皎皎,试探着为刚被抓进狱中的刑部侍郎求情。
皎皎沉默听完他的一番试探言语,才漠然道:“陛下是按徐氏一党的名单抓的人,国公爷的意思,是指那份名单有问题?”
齐国公先前虽然便猜到皇帝手中有一份名单,但没想到皎皎竟会承认得这么干脆。倘若他的人被抓进的只有几个,那么他还能猜测那些人不过是徐空月安插到他身边的。但如今他的人被牵连甚广,他不得不怀疑皇帝手中那份名单的真实性。
然而皎皎却柳眉一挑,道:“可那份名单是本宫亲自交到陛下手中的。齐国公怀疑那份名单的真实性,是不是就意指,本宫拿了一份假名单交给陛下?”
齐国公脸色顿时僵住,连忙道“不敢”。
这之后,齐国公一党也老实了不少。
好在皇帝并不想立即清理掉齐国公一党,只是将多个关键位置上的人捉拿进狱之后,便停手了。
至此,齐国公一党才骤然松了一口气。但因这场清洗,他们也备受重创。之后皇帝再推行什么惠民新政,他们也无力阻拦。
而赵垣珩也借此机会,逐渐收回了徐空月先前手中的权利,以及齐国公掌控的部分权力。虽然如今朝堂之上明面上仍是以齐国公为首,但皇帝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更是得到了西北都护程毓简的鼎力相助,齐国公一党在遭受重创的情况下,已不足为惧。
只不过因为程毓简先前上奏一事,长安城中也有不少百姓对这位西北都护颇有意见。有人说他卖主求荣,也有人说他心术不正,迟早会为大庆带来祸患。
唯有皎皎知晓,程毓简之所以上奏,不过是因为大战之前,徐空月往西北送了一封信。
他一手建立起来的西北政权,倘若因为他的缘故分崩离析,那么他在地下定然难安。所以在预感到自己可能无法生还之时,他给程毓简写下了那封信,告诉他,一旦自己身死,他必定要写信揭发他的种种恶行,以此保全西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稳局势。
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地之后,皎皎才来到了一座孤坟前。皇帝到底顾念了几分往昔的情分,虽然剥夺了所有封号和殊荣,却仍是令人好好安葬了他。只是没有那些荣耀加身,如今不过徒留一座孤零零的坟冢。
她手里拿着一根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流苏,那流苏经过时光的洗礼,已经有些陈旧,但是仍能看出来,原先被人妥帖保存过。
皎皎的指尖从流苏上干涸已久的血渍上抚过,而后蹲下,在那墓碑前挖了一个坑,将那根流苏埋了进去。
泥土将流苏彻底掩埋,似乎也将曾经所有的过往封存。只是她刚站起身,便听到身后有人说:“公主为何要将那根流苏埋在他坟前?”
熟悉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皎皎一转身,便看到徐成南拎着一个食盒,抱着一个檀木盒子站在身后。
那盒子有些眼熟,皎皎看了几眼,才抬起眼皮微微颔首,道:“听说那是摄政……徐空月的旧物,我来此还给他。”
她从前待在徐府,徐成南对她虽然不失礼数,却也并不热衷。她先前只觉得他是为避嫌,后来才发觉,那不过是刻意冷待罢了。
只是如今往事如烟,她什么也不想多说。
徐空月被剥夺所有封号之后,皇帝虽然并未追究徐家,但徐家没落之势已现,这段时日受尽了白眼。就连徐问兰都被忠勇伯府休弃,疯疯癫癫丢在了没落的徐家门前。她无意再做什么落井下石之事,却也不想做什么善心之事。
但谁知她不想多说,徐成南却偏偏要多说几句。“草民还以为,公主会将那根流苏随手扔了。”
皎皎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果然下一瞬徐成南便道:“毕竟那是公主从前送与他的。”
皎皎心中一惊,随即又想到,她从在琼花院带走如云,徐成南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不奇怪。她笑了笑,“送他那根流苏的人,早已在多年前死去。”
徐成南也笑了一下,只是笑意有些苍白无力。他在徐空月坟前蹲下,将食盒里装的贡品摆好。“我原先以为,公主不会来了。”
皎皎本不该来,却不知为何还是来了。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便以沉默相对。
可她不言语,徐成南却有话说。他轻叹一声,目光落在皎皎身上,“你始终都在怨着他。”
他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顿时勾起皎皎心中无法痊愈的伤痛。她沉声道:“为什么不怨他?他默许我们的婚事,以此接近我母亲与父亲,将他们所谋之事告诉先帝,害得我母亲受尽屈辱而死,我父亲服毒而亡。这样的恩怨纠葛,我如何能不怨他?”
徐成南没想到她竟会有如此反应,愣怔了一瞬后,才缓缓道:“原来你一直认为,是他害死了南嘉长公主与定国公。”
“难道不是吗?”伤痛未愈,皎皎始终难平。“他亲口向我承认,是他害死了我母亲父亲!”
“我以为,他早已将此事告诉过你。”
皎皎微微错愕,下意识问道:“什么?”
徐成南轻叹一声,徐徐道:“或许是少年经历,这孩子总是患得患失,从不会主动说什么。”他看着皎皎的眼睛,一字一句告诉她,“你母亲与父亲之死,与他并无关系。”
“不可能!”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皎皎双眼微红,“他亲口承认过!”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徐成南道:“先帝对南嘉长公主早有杀心,不是因南嘉长公主参与谋逆之事,也会是别的什么事。可空月与你成婚,从来不是他刻意接近。你在徐府三年,应该也知道,连他在内,徐府众人对你多有冷待。”
皎皎如何不知,那三年时间里,她备受冷待,时常辗转反侧,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对。
“你或许从不知晓,所谓徐府,不过是先帝的眼线暗桩。”从徐成南口中吐露出的话,徒然让皎皎一惊。“空月先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护你罢了。”
他不等皎皎反驳出声,便继续道:“我虽与徐延将军是同乡,却自问无论是学问还是抱负,都远比不上徐延。”看着徐延光芒万丈,荣耀加身,他岂能不羡慕嫉妒。可他能力不济,科举之后,也不过做一个远离长安的小小县丞。
直到徐延夫妇于莫北城战死,他听闻消息,却骤然松了一口气。
“只是我不曾想到,莫北城破大半年之后,先帝突然派人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效忠皇帝。”他当时不过一介县丞,何曾想到会有效忠皇帝的机会?几乎是毫不迟疑便点头答“是”。
“那些人便没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将来会再来找我。”那一之后很长的时间,皇帝都再没派人过来找他。就在他以为先前的种种不过是他的一场错觉时,有一天,一个乞儿倒在了他门前。他与夫人膝下无子,夫人愧疚许久,乍一见到徐空月,自然欣喜不已,生出了想将他收养在膝下的念头。
他敬重夫人,自然是应允了。只是当夜,先帝的人再次找到他,让他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他最初不知道先帝为何让他抚养一个乞儿,后来才知,那个乞儿竟是徐延夫妇的孩子。
徐延将军为守漠北城而亡,先帝却不曾有任何加封,甚至还要追究他守城不利之责。而朝中并无一人成功为徐延说话,所以本该是大庆功臣的徐延,最后竟成了罪臣。
他眼见着从前的天之骄子,如今被人踩到泥地里,内心痛快至极之时,也隐隐生出了诸多不安。于是他便将所有的愧疚,化成疼爱,悉心教导着徐空月长大。
只是他不曾想到,先帝让他收养徐空月,不过是为了培养一条忠心耿耿的走狗罢了。甚至为了让徐空月更加忠心,先帝告诉他,害死他父母的人就是定国公曾怀远与其妻南嘉长公主。
他本不忍让徐空月在这种被强加的仇恨中长大,可他却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就连他,也不过是先帝跟前的一条狗。
直到先帝赐婚,一直顺从的徐空月才有了第一次明确反抗。他想报仇,却不想利用无辜去报仇。只是他的反抗却被先帝无情镇压。人前备受尊崇的徐小将军,人后却被先帝打得皮开肉绽。先帝明确告诉他,倘若还想为徐延夫妇报仇,就必须迎娶荣惠郡主,借机除掉南嘉长公主与定国公。
而他与荣惠郡主成婚之后,更是再不能上战场。先帝将很多刺杀任务交给他,几乎每一次,他都是险象生还。与此同时,他对荣惠郡主越发冷淡,以此避免先帝让他利用荣惠郡主接近南嘉长公主。
可他们早已成婚,尽管他百般避免,却仍是逃不过与南嘉长公主府的亲近。
南嘉长公主与定国公被抓进牢中那日,徐空月本是毫不知情的。先帝只吩咐他前往南嘉长公主府,别的什么都不曾说。
他去了之后,才知道皇帝下旨,令他将南嘉长公主与定国公关进牢中。
“那日你在明政殿外跪了多久,他便在里面跪了多久。”可他的求情只换来先帝的一顿责罚。那日深夜,他才伤痕累累的被人从宫中抬了出来。为了不让家中担心,他只能在外寻了一处地方养了两日伤,能爬起来之后,又匆匆赶回来。
他对荣惠郡主有愧,知道这次先帝拿人全是因他之故,所以便想方设法,只求能保住南嘉长公主与定国公的性命。只是还不等他想出办法,南嘉长公主便死在了狱中。
不久之后,就连定国公也随之而去。
“可直到大错铸成,他才知晓,原来徐延将军夫妇之死,与定国公、南嘉长公主并无关系。真正害死他父母的,不过是那个一心为了夺权的天子。”
“他本不喜权势,可是南嘉长公主一家接连因他之故而死之后,他便想着将先帝最看重的权力全部夺过来。”为此他不惜借着荣惠郡主的名头,与谨贵妃联手,毒害了先帝。
此事他做得及其隐蔽,至今仍不被人知晓。可谨贵妃毒杀了先帝之后,愧疚难当,追随先帝服毒而去。他没有为毒害先帝付出代价,却一力承担了毒杀谨贵妃的罪名。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也不曾想过要为国为民,牺牲奉献。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良心稍安。”徐成南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却也因此越走越偏。”
千年之后,史书之上对他的记载,或许不过是一个“佞臣”罢了。
可那些事情,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皎皎沉默着听完,掩在衣袖之下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面上却还镇定着。她轻声问:“你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徐成南悠悠长叹一声,“并不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他不曾说出口的话,我想代他说一说罢了。”他看着皎皎的眼睛里,满是被命运捉弄过的苦涩。“他有愧于你,以死偿还,却连奢求你原谅的勇气都没有。”
说罢,他将手中的檀木盒子递到皎皎面前。
皎皎不接,只垂眼看着那盒子,问:“这是什么?”
“公主打开便知晓。”
皎皎沉默片刻,才抬手接过。盒子不大不小,也不重,轻轻晃动一下,还能听见里面相撞的声响。当盒子打开,皎皎才发现,里面装的是一套以白玉雕就的琼花玉簪。其中一支顶端花朵盛放的,以金丝修补了原本的裂痕。
她将那只拿出来,拇指摩挲了两下缠绕玉簪的金丝,才发现缠绕的地方光滑无比,似乎被人摩挲许久。
而那套玉簪之中,还有一支含苞待放的。是当初换过两包豌豆黄的那支簪子。
重新看见这套琼花玉簪,皎皎的心才似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疼了起来。她咬着下唇,许久才将心头种种异样强压了下去,而后勉强维持住镇定,问道:“你说他毫不知情,可如果不是他,那么是谁向先帝告密?”
徐成南的目光霎时间充满哀伤,“是我。”
皎皎浑身一震,不可置信一样望着他。“是你?”
徐成南重重点头,“空月身边的人,几乎是我一手安排。他从未怀疑过我这个父亲,可是我却……”这些年,看着徐空月因南嘉长公主府的覆灭悔恨自责,他亦深感罪孽深重。
他话未说完,猛地抬手成握,朝皎皎狠狠挥去。
两人站得很近,事发又极其突然,皎皎几乎躲无可躲。眼见徐成南紧握的手就要落到她身上,下一瞬,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
鲜血从他口中缓缓流出,高举起的手无力垂落。皎皎这才看清,他高举的手中,其实什么都没有。短短一瞬,皎皎立即明白,他不过是做出要对她不利的姿态,为的便是这当胸一箭。
她如今仍是监国公主,即便是孤身出门,暗中也定然有人保护。
想明白了一切的皎皎,在徐成南身前缓缓蹲下。她方才知晓,面前这个人是真正害死她母亲与父亲的凶手,可转眼这个人就倒在了她面前。
她所有的恨意还未成型,便转眼消散在了空中。她抖着唇,半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徐成南却仍是露出一点儿笑意,“我养育了他十多年,他却代我……代我背负了……这么久的罪名。”
他的声音渐渐无力,难以支撑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是……不是一个……好……”话未说完,他便彻底没了气息。
从暗处跳出的暗卫围在她身边,可她看着死在面前的徐成南,却连哭都无法哭出来。
徐成南之死是意外,却也并非意外。皇帝听说此事之后,也不欲多为难徐家的孤儿寡母,只让人将那母女二人送回故土,了此残生。
皎皎对他的安排没有任何非议。先帝已经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了代价,那些是是非非与如今的赵垣珩也并无关系。而皎皎这些年为了稳定大庆局势,也算是兢兢业业。
西北那边,李忧之初到之时,处处受阻,以程毓简为首的西北军处处排挤他。但李忧之也不是心性不坚之人,在他的多方努力之下,率先赢得了西北百姓的爱戴。他也因此逐渐在西北站稳脚跟,拉拢了一帮商贾权贵,与以程毓简为首的那帮人相抗衡。
如今皎皎将手中的所有权力交托出去,偌大的长安城似乎再没有了她的容身之所。
她在明华殿留了一封书信,便带着那只毛茸茸的小白狗,回到了南山的别苑中。
那处别苑是皇祖母的私宅,隐藏在深山之中,外人并不知晓。
皇帝数次派人想要将皎皎迎回宫中,却都被皎皎拒绝了。山间清静,而宫中将会迎来更多的是非,她无力再陷入那些是非之中,只想在这清静之地,料度余生。
她明确拒绝之后,皇帝虽然不再让她回去,却仍是派来几个宫人,服侍她。就连打算辞官回乡养老的章御医,都再次被“贬”到这里。
气哼哼的章御医给皎皎诊过脉,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沉声问道:“公主近日可曾又呕过血?”
皎皎却顾左右而言他,“章御医是打算在这里养老?”
章御医每次跟她多说几句,就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此时见她又避而不答,顿时更气,把药箱一收,就让人给她煎药去了。
兴安也不想留在长安,跟着前来服侍皎皎的宫人一起到了这里。他端着章御医吩咐煎好的药走进院子,才发现皎皎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
冬日暖暖的阳光从树枝缝隙中洒落,在她身上、在地上留下斑驳光影。
兴安见她睡得熟,不忍打扰她,便先将药端进屋里,用小火炉温着。
有风轻轻吹拂,枝头泛黄的叶子被吹落,掉在了睡在树下的皎皎脸上。随后一声轻响,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琼花玉簪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