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映独自行走在兽面花纹雕砖铺就的宫道上,不时抬头望一眼远方起伏层峦的大明宫阙。
紧密依偎的三大殿,雄浑磅礴的雕梁斗拱,展翅翻飞的屋脊鸱吻……
看刹那光影浮动在潋滟重彩的琉璃瓦上,仿佛触手,就可以摸到银汉繁星。
大明宫深似海,是非只多不少。
她方才还在打算,等筵席过后要与兄长一道去芙蓉园消暑泛舟,连车马都差人备好了,谁知转眼竟出现这样的意外。
兄长无端被扣,她还莫名背上了和亲的黑锅。
所谓的马球赛,突厥本擅于骑术却故意落败,拒绝天子赏赐,只为求婚……
一桩桩看似无关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巧合”事件,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且在引她入局。
棠映琢磨不透,从凉州返京尚未足月,连长安大小里坊都没溜完,她自诩行事并不张扬,究竟是何人设套,构陷于她,还使了这般不入流的腌臜法子。
婚事于女子而言何其重要,如她真的远嫁突厥,怕是此生都再无机会可以重返汉地了。
棠映心跳如雷,脚下步伐也愈发紊乱,绕过长廊时不慎撞上疾行的宫人,双腿虚浮,险些跌跤,她狼狈扶额,踉跄了两步方才回神,正待喘息之际,听得几位宫婢跪地颤声求饶,却突然醍醐灌顶,犹如拨开脑中迷雾,眼前的困局瞬时变得清晰明朗。
是了,她怎会忘了。
此前与庄二郎互殴,惹得阿兄怒发冲冠跑去庄府暴打了那色胚子一顿,庄家人隐忍不发,原是憋着招在和亲之事上暗下功夫。
棠映气得仰倒,一叉柳腰,拂袖遁走。
既然改变不了突厥求婚的事实,当务之急便要探听到更多有用的消息,扭转乾坤,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
棠宁这厢已经动身,赶去门下省,而棠映明面是去紫宸殿向圣人请安,实则抽空打探几位宰相的口风,若宰相们不全赞成突厥人的提议,那和亲之事或许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她来晚了不赶巧,圣人与宰相们议完事被太后召去蓬莱殿叙话,她只好辗转又来到政事堂外,打算等宰相们用完膳,再做准备。
负责办食的光禄寺官员们游走在回环的廊庑下,见到棠映就要俯身行礼。
她微抬手,止住众人的动作,淡淡一笑,依旧是那个无可比拟的皇亲贵女。
有不懂事的小主簿移出队伍想要偷瞄一眼棠映,还没来得及动作,随即便被同僚拽走,拉拉扯扯互相咬耳朵。
棠映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可怜她无父庇佑,惋惜她兄长被扣,亦是悲悯她命途多舛,即将远嫁草原和亲。
这些带有无限哀婉的眼神自她走进大明宫的那刻起便阅见无数,看得多了,心中早已无甚波澜。
棠映更多的是担忧被关押的兄长,他性急莽撞,也不知有没有吃苦头。
盛夏骄阳似火,天子特赐冷面给予关怀,廊下盛了冰,不见得有多热,然而一阵穿堂风掠过,棠映还是觉得体寒,拢紧肩侧的绯罗披巾,回首望向那扇半开的直棂窗。
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因为邦交之事争论不休,近乎咆哮的声音越窗传入棠映耳中,十分清晰。
“突厥屡扰我朝边境,如今还敢派使者前来长安和谈缔约,就是打定了主意陛下不敢对他们兵戈相向。厍利可汗嘴上一句“以婚止战”,焉知不是表面服软,趁机壮大势力而调头吞食中原。”
“我大周男儿宁可出关战死,也断不会把女子送于外族来换取一国偏安。”
“如与异族联姻可以换回十年的和平,那送出一个女子又有何妨。”
“单是牺牲一个女子也就罢了,只怕齐王未必会肯答应,别忘了京里还有个小魔头,他惹出事来,整个长安都得跟着遭殃。”
单是牺牲一个女子……
棠映自嘲一笑,缓缓阖上双眼。
大周开国,根基尚浅,北有东、西突厥虎视眈眈,西有吐蕃趁机作乱,南边的南诏,东边的高句丽……战争打了十几年,武力虽可以镇压得住叛乱,却远远平息不了攻伐和争斗。
和亲之策既能与突厥化敌为友,还可以稳定边境,减少冲突摩擦,也不怪那群大臣会据理力争,为此吵得面红耳赤了。
至于她愿意与否,想来已经无人在意。
耶娘远在凉州,兄长又不知何故触怒圣颜,她果然还是得靠自己啊。
棠映面上含笑,心里苦得泛酸,正是胡思乱想之际,听得身后一阵衣饰轻响,几位宰相缓缓步出,神情凝重。
为首的老者年近耄耋,瘦长脸,美须髯,双目炯圆,趔趄蹒跚,慈爱的目光远远落在她的脸上,笑纹毕露:“映娘,过来。”
棠映提起裙裾,施施向前,积了许久的委屈在这一刻陡然爆发,红了眼眶,哽咽道:“又让房公为我操心了。”
房良业怜爱地拍拍她的手,长叹一声:“我老了,管不住事了,承蒙圣人不弃,容我残喘至今,他们糊涂,我这双眼睛却看得分明,莫说齐王不应,我这把老骨头也还想多留你几年。”
棠映破涕为笑,转而依偎在他的臂弯,胸口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得房公一席话,她的胜算只多不少。
房良业难得进宫,一通折腾下来,身子骨早已疲软不堪,受几个侍者地搀扶,艰难乘上步辇,临行之际,还摸着她的头,长吁短叹。
“我皇家的女儿,怎可配外邦蛮族。”
棠映眼热,目送着他离去,心尖坠坠的酸。
房公一生辅佐三代帝王,乾纲谋断,劳苦功高,晚年却病体缠身,数次上表请求解除左仆射之职,圣上不允,将其晋升为司空,品高位尊,他深居简出,极少露面,若非事出紧急,怎会拖着病体还来朝觐见。
棠映压下满心的酸涩,忽一转头,瞥见廊下的裴行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他不知站了多久,又听到些什么,但她见着他,竟十足的心安。
裴行简缄默不语,只沉沉地看着她,颔了颔首,转身快步离去。
棠映望向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临近拐角,才轻启唇瓣,小声叹道:“多谢。”
房公的出现并非偶然,他养病在外,少问政事,今日露面,多半是有人提点之故。
如她推断不错,背后周旋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裴行简。
压在棠映胸口的大石瞬间移开,扑通扑通,涌上一股暖意,在知晓自己不日便会远赴草原和亲的噩耗后,这是为数不多她能感受到的来自他人的善意。
这该死的安全感,令她愈发心悦他了。
然而那道始终挺如修竹的背影并不知晓她的心意,步伐稳健,很快消失在长廊深处。
……
夜幕笼垂,星如棋布。
宣政殿以西中书省北面的官署内,烛火摇曳,彻夜不熄,半阖的直棂窗上隐约透出一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渐至五更,方才搁笔。
裴行简核对完最后一封敕书,揉揉疲惫的眉心,才发现天际业已微亮。
今日逢休不参朝,但他得了内侍传召,稍许便要前去延英殿面圣。
突厥求婚来得太过突然,昨日群臣进谏,舌战两个时辰,却也未能商量出具体的应对之法。
事关两国邦交,朝野上下对此颇为重视。
裴行简起身拂了拂散皱的官袍,捋起袖子,走到高几边掬水净了净面,等待水渍晾干的过程中,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如墨的苍穹,脸色比这还未亮透的天际更为阴沉。
年初以来,圣上常在延英殿召集近臣听政议事,少了御史的监督,许多不方便细说的核心决策便在“延英问对”的商讨下敲定出来。
裴行简提着一盏长明宫灯,缓缓登上延英殿前的汉白玉石长阶。
将灯盏递给值守的宫婢后,他背手立于檐下,视线转向东方天际线尽头的一抹亮白,静等内侍通报。
内殿的烛光透过篆书屏风在窗边映射出一道模糊浅影,棠御早早便起,捧着奏章看得仔细。
裴行简进殿之时,他正提笔往奏疏上做着批注,左手边摆着一卷密函,右手边是摞得杂乱的墨砚和文书。
晨曦初微,灿阳破云乍泄而出,一束金光穿过窗缝斜斜射入他的鬓发,少年帝王隽秀倜傥,恰似一位苦读的文雅书生。
裴行简走近,立于案前,轻轻唤道:“陛下。”
棠御抬头,速速放下紫毫,笑脸相迎。
“老师来了。”
私下里,两人无甚避讳,常作亲密称呼。
裴行简叉手见礼,正色道:“陛下召臣前来,可有要事相商?”
棠御抬手挥退侍奉的宫人,面对着自己信任的重臣,没有丝毫的隐瞒,径直将手边的密函递过去。
“老师看看吧。”
裴行简双手接过,一目十行大致通读了一遍,结合先前的猜测,不难发现突厥使者为何前后态度会转变得如此之快。
棠御不知何时已经踱步到了窗前,抿唇遥望东方天际初白,声音徐缓,低怨苍凉:“京里的探子来报,庄府杨夫人最近购置了一批乐奴,这群奴中不乏几人来自西域康国,受祆教影响,时常出入礼泉坊参与赛祆活动,一来二去攀附上了鸿胪寺少卿……”
余下的话他没有挑明,裴行简却已了然:“左相如此针对郡主,齐王不会答应。”
棠御垂着头,半晌没有应声,颦着长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裴行简只能耐心候着,看见他因为隐忍而暴起的掌背青筋,滋味难言。
外戚乱政始始终为帝王所不能容忍,庄家屡次挑战天子底线,这场皇家与外戚的较量最终还是拉开了帷幕。
鸿胪寺少卿本就是胡人,信奉祆教,出入祆祠尚在情理之中,可庄士廉自诩清高,向来看不上这些靠着归顺大周而获得官爵的胡人,平素从不搭理,如今却主动结交,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且自突厥入京以来,负责外事接待的一直是鸿胪寺官员,鸿胪寺仰承着礼部办事,礼部又在庄士廉的把控之下。
棠御扯了扯嘴角,神色莫辨:“朕的‘舅舅’想让齐王与朕离心,他好断了朕的心膂股肱,一石击三鸟,他好大的算计。”
裴行简垂首,若有所思,庄士廉借和亲之事报儿子被虐之仇,这把火最终还是烧到了棠映身上。
金首香炉中焚着清丽淡雅的香粒,气味氤氲。
袅袅青烟遮挡了棠御的视线,他眯了眯眼,似在自言自语:“太后那边,竟也要朕应允突厥的求亲。”
裴行简皱眉,前朝牵扯到后宫,事态已到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可是老师……”棠御凝视着面前自己唯二可以信赖之人,苦涩一笑,“郡主毕竟是我的阿姊,齐王亦对我有拥护之功。”
或许是皇家亲情难寻,棠御在权利的漩涡中艰难挣扎之时,想的最多的便是极力护好身边每一个骨肉至亲。
裴行简定住神思,飞快思索应急之法:“此事尚待商榷。”
似乎是觉得此话过于中庸,他又沉着声,加重了语调:“郡主不能和亲。”
棠御何尝不知,继位后也曾雄心壮志,试图在先帝的基业下一展宏图,可是眼下这种状况,压得他浑身喘不过气来。
“老师有何见解?”
裴行简拱手,语气温和却饱含决绝:“臣请陛下拟一道密敕,臣有办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作者有话要说:[1]康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撒马尔罕。
[2]祆(xian)教:拜火教。
大唐万邦来朝,西域各国望风归顺,长安城里胡人众多,因此信奉的宗教也各不相同,主要有祆教、景教(基督教)、摩尼教(明教)等等。
波斯胡寺是景教的天主堂,在义宁坊。
祆祠是拜火教的教堂,在礼泉坊。
但是在这些教堂里面,壁画上不会有圣母、耶稣等画像,而是挂着李世民陛下和李治陛下等皇帝的画像,并用汉字说明“大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高宗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等等。
在欧洲因为宗教问题而大肆迫害和屠杀时,大唐以绝对开放包容的心态铸就了一个辉煌而自由的时代。
[3]参考书目:
森林鹿 著《唐朝穿越指南》
一点碎碎念:
昨晚开始不舒服,今天跑去医院做了核酸,核酸结果出来了,还是阳性中招了,今天头痛、四肢酸软,敲键盘的力气都没有,趁着有两章存稿,可以发完,后面身体好了之后也继续更。
大家保护好自己,一旦感染,真的得不偿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