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场中两队的赛事已经进入到最为炽热化的阶段,双方人马你追我赶,都在只有拳头大小的球后逐力紧撵。
皇家队员越过重重包围,十骑分列合阵,一面应付突厥队员的拦截包抄,一面争先恐后奋勇夺球,马腿在被油浇筑的防尘地面上灵活驰骋,球则穿梭在无数月牙形状的球杖下,逐渐向着皇家球门靠拢。
赛马奔腾的地动混响着雄雄的擂鼓,在这万般瞩目的时刻,身穿盘领窄袍的军士一跃遥遥领先,挥杖夺过突厥队员杖下的球,掉头向着对方球门而去。
情势陡然急转,场边围观的众人忍不住屏息以待。
皇家队员人马配合熟练,你追我传,将球牢牢固定在球杖下,绕过突厥队员的堵截,顺利射入对方球门。
神策军的儿郎们夺得了此次比赛的第一筹,按照赛制“得头筹者胜”的规则,头球入门,拔得先筹,即算作赛事获胜,突厥也因此输得心服口服。
高台之上,乐工们的曲调变得激昂高亢,锣鼓声穿透宫阙,久持不歇。
观者配合鼓乐,齐声欢呼“万岁”。
皇家队员们举起手中球杖,面向天子致敬行礼。
棠映回看身边欢腾奔走的各色身影,越发不满兄长方才的提议,以驴代马私底下女儿家玩玩也就罢了,在这种两国对抗的正式球场上,当然还是赛马更显得自由有魅力。
“阿兄小看我了,你们男子可以华服锦衣,纵马驰骋,我们女儿自然也能朱球画杖,不甘落后,您老好生歇息看看热闹,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棠瑞一口气提不上来,见她要走,伸手去拦。
“看着点路,别逞强。”
棠映笑着摆手,语气轻快:“知道知道,老和尚念经,唠唠叨叨。”
棠瑞不再多话,真是揣着一颗当兄长的心,尽干一些老父亲才有的操心事,目送她步下高台,叹了口气,随各大臣一起回到坐席。
比赛进行到这个时候,突厥队员已是困顿乏力,双双汗流不止,而作为胜利方的大周,儿郎们个个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礼部高官唱响贺词,赏赐如流水般添在使者回程的薄礼单上,这是天子安抚邻邦的一种怀柔措施,亦在彰显本国的豁达与开明。
大臣们捻须,笑眯眯地看着突厥使者单膝下跪,叩谢圣恩,场面话还未说完,使者却突然改了口,表示拒绝所有赏赐,只愿结亲于大周,共缔友好之盟。
“皇帝陛下,我奉可汗之命前来请婚于陛下,希望您能准许,让我们的大可汗向您献礼请求和亲,真诚地与陛下结为姻亲。”
这是使者第二次提到与周合婚,目的很明确,止干戈为玉帛,与大周建立亲密的合作关系,并借此谋取到更多的财帛和便利。
边境冲突十余年,大周始终受到来自东突厥的侵扰和牵制,期间虽有过几次短暂的胜利,订立过和平盟约,但突厥多次出尔反尔,背弃信条举兵南下。
去岁朝廷终于出兵进行武力征讨,东突厥大败,这才低头主动示好。
大周建国至今不过三朝,即使是在先帝时期,也从未开过和亲的口子,隐忍之时最多通过赠送丝绸金银来换取边境安宁。
如果贸然答应突厥求亲之举,岂不是与祖辈的意愿相悖。
天子迟疑不决,各位大臣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棠瑞端着酒盏,心中莫名砰砰直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胸间,他觉得烦闷无比。
使者跪地不起,仍在试图请旨向天子讨要一门婚事。
棠瑞看了一眼,把脸转向另侧,却不期然地与邻座的裴行简来了个对视,他暗道晦气,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裴行简只淡淡瞥了瞥他,随即转头,视线复又落在使者身上,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突厥使者面上带笑,一向结巴模糊的口齿此时却变得异常清晰。
“我等仰慕中原贵女之资,尤其是素有惊世美名的长乐郡主,知道她是皇帝陛下您最敬重的叔父的女儿,故而斗胆,恳请陛下准允,赐郡主为我突厥可汗可敦。”
此话一出,群臣噤若寒蝉,就连此前曾提议过“以婚代战”的御史都抖了抖胡须,堪堪闭上了嘴。
其余众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小心看着天子脸色行事。
新朝初建,国力尚微,先帝时期虽大力拉拢西北各胡人部落,企图分化东西突厥的势力,但历经数年,效果甚微。
以至于到了本朝,东突厥更是变本加厉,屡次派兵侵扰边境各州,天子忍无可忍,联合西突厥的一部给以致命的打击后,才终于换来东突厥的俯首称臣。
朝廷有心交好,可也断没有送出嫡系金枝玉叶外嫁夷族的道理。
按照各位大臣商量出的对策,和亲最多是从皇室偏远旁支中挑选一位宗室女,封为公主,代为出降,可突厥人未免太过得寸进尺,竟将觊觎之心打在了郡主身上。
眼下这番情况,直言拒婚是断不可行的,但要说换人恐怕也堵不住这群突厥人的狼子野心。
诸位大臣一张老脸憋成朱红色,浓眉倒竖,竟憋屈至此。
场中乐人们似乎也受到这压抑气氛的影响,断了音弦,悄然退场,随后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掷落杯盏,拍案而起。
棠瑞挥开面前珍馐,一双手紧紧掐住席案边缘,瞋目裂眦,半个身子探出坐席之外。
满朝文武各揣心思,只有他见不得棠映受一点委屈,当即就要跳出来理论,可也在这时,身侧的裴行简拉住了他。
“莫要冲动。”
棠瑞咬牙,一双眸子布满血丝,狠狠瞪着他:“你这是在帮着谁说话,为了交好蛮族,要牺牲我的映娘不成!”
裴行简沉默不语,攥着棠瑞的腕,目光直直望向前方。
他平素一向温和,待人谦逊有礼,此刻一双眼眸冷冽凉薄,如同淬了寒毒,下颌紧绷,指骨用力,显然是动了怒的。
棠瑞心头火起,反手抡拳,竟挣扎不开。
礼部官员出面打着圆场,乐人舞姬再次入席,鼓乐齐奏,翩跹跃动,梳着垂髻的貌美婢女笑着跪坐在使者身边侑酒,幽幽体香混合着淡淡酒气,突厥人被撩拨得心猿意马,终于不再催促和亲之事。
棠瑞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背已然浸出一身冷汗。
若真沉不住气,一步错,步步错,葬送的可就是妹妹的余生了。
他脑中空白,指尖不可控制地发颤:“你有办法?”
裴行简盯紧他,目似点漆,声线破碎低哑。
“带她走,以祈福之名入观斋戒,非必要暂不外出。”
……
宫中才片刻,时事已大变。
棠映不知真相,仍在挥杖逐球、闪电穿梭,犹如疾风之子,无人阻拦。小小的马球被她轻松一挑,跃过众人头顶,化作一条弧线,扑向对方的大门。
娘子们拍马紧跟其上,棠映飞快驰到场中站定,等马球坠落的瞬间,率先抢到第一杆,将球牢牢控制在自己杖下,几个回旋送出,精准落在棠宁身边,两人互配得当,马球随即被射入对方门后。
全场第一筹,大胜。
棠映调转马头,驰了两个来回,迎着众人不甘的目光,甩开球杖,“咚”的一声脆响,掀起好大一抔黄土。
来不及闪躲的娘子们被呛得面如死灰,大为惨叫:“郡主,你耍赖!”
棠映懒洋洋地拍拍手:“技不如人,就多练练球,嘴皮子再厉害,也吹不出个头筹来。”
被她好大一通暗讽,有人脸上挂不住了,想反驳却没什么底气,撅着嘴,互相推搡着走了。
梨园的马球场因为和突厥队比赛的缘故,地面坑坑洼洼,蓄满了黄土,宫人来不及修缮,小娘子们只得转移场地,来到位于大明宫西侧含光殿附近的球场内,这里没有歌舞乐人作陪,偏荒但也清净。
棠映跃下马背,抬袖拭汗,挽手与棠宁一起回到后殿梳洗换衣,等收拾妥当,便要回到麟德殿,参加随后的宫廷午宴。
二人乘坐步辇正说着话,却见宫道旁匆匆跑来一个小内侍,两股打颤,上气不接下气,还没开口,就一脚滑跪在地。
“公主……郡主……”他呼呼喘着气,嘴里大喊,“出、出事了。”
棠宁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知他是惯在前朝侍候的宫人,心下起疑,蹙眉问道:“我认得你,你是仇忠良手下的人,不在圣上跟前伺候,怎么辗转跑到这儿来了。”
仇忠良是天子棠御的近身宦官,打小入宫,手底下还认了几个听话的干儿子,眼前这个小的正是其中之一。
内侍顾不上去抹头上的热汗,忙里慌张爬起来,把知道的消息一骨碌全吐了出来:“方才在梨园,突厥使者提出与我大周和亲,并指名道姓要……”
说着他悄悄瞥了一眼棠映,支支吾吾道:“要、要郡主,嫁入草原为可汗可敦。”
棠映惊愕,呆如石磐。
棠宁握住她的手,同样震惊不已,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继续说。”
内侍咬牙,紧张得汗一股脑儿地往外冒,抖抖索索道:“圣上并未表态,群臣也没有任何回应,到了麟德殿,使者却提出想要见一见郡主,虽遭到长平王的反对,但死心不改,甚至拿两国邦交作威胁,郡王出席论辩,不知因何触犯龙颜,圣上大怒,下旨将郡王扣押在宫,裴相公担心郡主,让奴过来通报一声。”
棠映哽咽,心绪翻涌,犹如万千蝼蚁啃噬,却暂时顾不上悲戚,颤声问道:“阿兄被关在何处?”
内侍垂头,答:“门下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