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杨夫人径直去了大明宫,在蓬莱殿中声泪俱下哭诉了半个时辰,言语之间充斥着对棠瑞兄妹的愤懑不满,却丝毫不提庄左恒醉酒侵扰在先。

大抵是方才动静闹得太大,宫人也有耳闻,庄氏颦眉听着身侧内侍的通报,再一见下首哭得痛心疾首的高门贵妇,心下愈发烦闷,象征性地安抚几句,便着人将杨夫人请送回去。

黄昏时节,暮色渐深,城楼之上响起声声催鼓之音,百余来下,自宫门到城门,从坊门到宅门,各处依次关闭,长安全城进入宵禁时刻。

万家灯火,满室喧呼。

穹顶一弯带钩银月,灼灼清晖洒向临畔太液,池面粼粼,似繁星坠落。

庄氏斜倚凭几,凤眼微阖,满身疲惫。

族内无亲信可用之人,子侄皆是左右逢源之辈,她靠着雷霆手腕上位,到最后竟还频频替晚辈拾遗补漏。

这些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朝臣对于外戚势力愈发不满,圣上面临亲政,她忙着大肆拢权,母族毫无建树,平素只会拖人后腿。

庄氏心头压着一团火,横竖都不舒坦。

膝下男·宠最会察言观色,见势往前一凑,温柔开口:

“娘娘要教训两个小辈,何必亲自动手,寻个理由将人打发出去,眼不见为净。”

此人名叫李义师,江湖混混出身,原本只是一个杂耍艺人,擅长吹拉弹唱,只因长相俊美,被官吏看中,俏俏献入宫中,轮番推荐,最后送到太后的床榻。

他本人色艺俱佳,又懂得审时度势,甜蜜哄人,庄氏喜爱,时常将他召入宫中,陪着自己闲聊解闷。

李义师的出现,给旧居后宫、中年寂寥的庄氏带来一丝难为的欢愉,年前为了抬高他的身份,庄氏大肆封赏李义师及其族人,又恐闲言碎语捅破二人的关系,命他修行入道,以真人的打扮,时常出入宫廷,明为研习道学,实则嬉戏玩乐。

李义师也时常干政,庄氏却不恼,慵懒抬眸,长甲一点他的额心,笑着问道:“怎么说?”

“臣听闻北边战事已平,突厥大败,新可汗即位,欲求婚于我朝,现派了使者入京,不日就要进宫面圣。”

庄氏侧目,锐利的目光直直望过来,烛火摇曳,落在她保养得体的面上,晦暗不明。

突厥使者入京之事,长安百姓皆知,可求婚的国书才刚呈上龙案,这满朝文武都一知半解的消息,怎么就叫他一个道士打听得如此清楚。

可见平日没少在宫中安插眼线,手伸得过长,人只会越来越贪婪。

李义师不解,心里七上八下,只因平时太过恃宠而骄,于是壮着胆子又道:“您既不喜郡主,又正愁无法给夫人一个交代,何不以此为契机,与突厥……”

“你是要我下令,命长乐和亲,与突厥共结秦晋之好。”

庄氏冷声打断他,抬手一挥,尖甲划过李义师眉心,顿时鲜血长流。

李义师反应再慢也知太后此时已在盛怒之中,浑身一滞,抖抖索索,语不成调:“臣……臣只觉得,此举于两国有利,互结姻亲,有助于止息干戈,世代交好。”

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蛮夷仰慕我中原大国,败后欲归顺于我朝,如若派出郡主和亲,可安抚外邦,共缔联盟。”

“以弱女财帛换一国久安。”庄氏眯起双眼,语气不善,“叫我如何开口。”

李义师倒地,长跪不起,甚至因为惧怕而莫敢直视。

“娘娘同为女子,体谅之心情有可原,但大乱之后,不宜再战,和亲虽不是上策,但绝不失为一个良计。娘娘心善,可以邦交之名举办一场马球赛,令突厥人主动提出和亲,您顺水推舟,应允便是。”

庄氏久久未动,盯着地上之人,忽而笑了:“人虽骄纵,倒也是个懂事的。”

李义师抬头,望见上首已然恢复气色的端庄太后,松了口气,磕头谢恩,仓皇逃出殿外。

……

棠映担忧庄士廉暗地里使绊,私下对兄长出手暗算,于是权衡利弊后,干脆闭门不出。

惹不起,躲得起。

棠瑞也向朝廷告了半月的假,闲来无事,陪着妹妹一起料理中馈。

廊下青砖地面上放着两张方形矮几,几后整齐铺就了数张席子,侍女们摆上酒浆,悄悄退出内院。

棠映跽坐在席上,低头专心核对王府账册,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

午后丰沛的日光穿透黛瓦,密密匝匝铺满了整条长廊,头顶云卷云舒,窗牖光影浮动,潋滟浮光跃上她的肩头,绯碧间裙折射出熠彩的盈光。

棠瑞陪坐在侧,起先还能动手帮衬一二,但晒着太阳,时间一长,脑袋晕晕乎乎,想也不想就闭上了眼,身子往后一倒,躺在席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棠映吃了一惊,回头瞥见他四仰八叉、毫无形象的睡姿,觉得甚是好笑,转过身来,推了推。

“阿兄去屋里睡。”

棠瑞这才反应过来,蹭地坐起,使劲眨了眨眼,开始颠倒说瞎话:“我没睡,不困。”

一看棠映身前堆放得满满当当的书轴,他摸摸她的头,心疼地问:“忙完了?”

“还没呢。”棠映语气轻快,“我一人忙得过来,阿兄不必担心。”

棠瑞讪讪一笑,讨好似的给妹妹捏肩捶腿。

他一向散漫惯了,几乎从不插手内宅之事,王府庶务全部交给长史,两个大男人对此一窍不通,毛毛躁躁难免会有纰漏。

自打棠映回府便开始操持府内家务,这些天更是忙里忙外,夜夜都在书房泡着。

她也不觉得累,此时还略有闲心地调侃道:

“阿兄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理应早日成家,府内若有嫂嫂帮衬,就不用我来为你操心了。”

棠瑞长叹:“你这丫头,怎么还管起我的婚事来了。”

棠映单手撑腮,紫毫横在她的右手指间,歪着头看他,狡黠一笑。

“总不会我都嫁人了,你还不娶妻吧。”

诚然只是一句玩笑,但扎在棠瑞心里,莫名的酸楚。

是该嫁人了,幼时曾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小女郎,已经长大了。

他原本看不上裴行简,想为她另择一门亲事,相看了好些儿郎,最终选定在那些富有才学,但出身不高的举子身上。

之所以频繁出入曲江,招揽人才,目的是为了将这些人举荐给礼部徐尚书,如若榜上提名,他好从中择优,选择一个妹婿。

但计划永远追不上变化,棠映一声令下,让他彻底断了与文人学子们的联系。

女儿家春心懵懂,一颗心全扑在裴行简身上。

棠瑞帮她整理因抬手滑至臂弯的宽袖,很是吃味:“就那么喜欢?”

棠映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慕:“当然。”落笔之时瞧见账簿上的各户征收租税,她又想起坊间对于裴行简的戏谈,甜甜笑道,“是从幼时便喜欢的郎君啊。”

棠瑞微不可察的“啧”了一声,偏过头,又重新仰倒在席上,以手为枕,数落起裴行简的不是。

庭前一池绿水,荷叶送来缕缕甜香,阳光透过指缝,略微有些晃眼。

棠瑞回味着妹妹话里的含义,忽地翻身坐起,有些不悦地皱眉。

幼时……

这妮子离京之时还未及笄,半大点的孩子,怎会知晓男女之情,定是这裴行简攀附在先。

男人果然都是祸水,长得好看还有文采的男人更是要不得。

他脸色大变,怒而拍桌。

“那混账打小就对你献媚讨好了?”

“兄长说得那么难听。”棠映瞪他,支起下巴,叹了口气,“单是人家对我有意就好了,怕就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我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这话听得棠瑞更加郁结,自己眼中千好万好的妹妹,他不信裴行简那厮会真的无动于衷。

“这有何难,你若真心喜欢,阿兄替你争取便是。”

“争取”二字说得倒是文雅,可按棠瑞的脾气,八成有可能把人绑了直接拖回王府,按头成亲。

棠映气笑,作势要推开他:“阿兄别闹,你一掺和,定是又要惹得少傅不快。”

“小白眼儿狼。”棠瑞叹气,“还没过门,胳膊肘就往外拐。”

棠映羞赧,不想再与他说话,重新执笔,埋首书海。

过了好一会儿,身边逐渐没了响动,她一抬头,才发现棠瑞已经离席,缓缓步下绿阶。

“阿兄去哪儿?”

棠瑞昂首阔步,敷衍地摆摆手:“等为兄去给你绑个金龟婿来。”

作者有话要说:大唐贵妇,养点男.宠不足为奇,尤其是唐朝女子地位较高,咱们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说到李义师,就不得不提大名鼎鼎的薛怀义了,这位武则天的著名男宠,故事真比小说还要精彩。

他本名冯小宝,就是个江湖混混,不知怎么勾搭上了千金公主的侍女,后来又因这个侍女攀附上了千金公主,得她的推荐,献给了武则天,从此山鸡变成凤凰,成了女皇的首席男宠,甚至还封了爵位。

武则天为了方便他出入宫禁,下旨让他削发为僧,又改姓为薛,令太平公主的第一任丈夫薛绍认他做叔叔,从此飞黄腾达,在长安几乎是横着走的,连武承嗣、武三思都得看他脸色。

不过这家伙后来恃宠生娇,火烧了明堂和天堂,作得一把好死,被暗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