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也不怪棠映觉得惊疑,她年幼离京,久居边塞,早已不太关注长安士族的动向。
记忆中的庄氏一族,谦卑低调,谨小慎微,只因着一个入宫为妃,后来升至皇后的女郎,得以封荫,家族承恩,拜官授爵。
先帝在位期间,曾大肆提拔皇后长兄庄士廉,允其族人越级入仕,还另许嫡公主下嫁,互结姻亲,但得此隆宠的庄家人始终恪守本分,不曾僭越过一步。
虽为外戚,却比其余的世家更为谨言慎行。
或许正是看中了庄家人忠君敦厚的品性,先帝临终托孤,指定庄士廉为顾命大臣,辅弼少帝摄政。
而看似对待皇恩感激戴德,一心辅佐幼主的庄氏在先帝崩逝以后,很快显现出前所未有的野心来。
……
棠映耳边断断续续响起百姓的议论声,无一不是充斥着对庄家人的冷嘲与不屑,她听得迷糊,正欲开口询问,侍女已经驾着马车朝这边赶来。
混乱的队伍经此一闹很快恢复了秩序,官差挨个盘点人口,已经走至近前。
棠映搭上采薇的皓腕,一个闪身,入到车内。
随后马蹄轻踏,绕过金光门,直行向东而去。
三人未做停留,一路左避右让,眨眼到了繁华西市。
正是一天中最为热闹的时候,坊内华光流转,人声鼎沸,操着各色口音的外来者,比比皆是。
大周不禁商贾,贸易自来比较发达,早年开通互市权限,降低税款,许以外商便利,引得西域人跋山涉水前来长安经商。
西市店铺林立,胡商云集,坊内奇珍异宝,遍布可寻,波斯的宝珠,大食的织毯,粟特的香料,龟兹的美酒……
四方文化,皆所积聚。
太平盛世下,肉眼可见的熙攘与繁华。
棠映探头闻着空气中胡饼飘来的甜香,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人,她轻扣车门,朝外吩咐:“先别回府,改去崇仁坊瞧瞧。”
崇仁坊位于长安城东北角,历来便是达官显贵居住之地,棠映特意过家门而不入,却要跑去那处,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侍候她多年的采薇却是心里门儿清。
“郡主惦念着裴相,还未回府便迫不及待想去拜见,郎君若是知道了,脑袋可有得疼了。”
采薇口中的郎君,乃是齐王嫡子,棠映的兄长,自释褐起便不喜与朝中权臣结交,对待裴行简素来无甚好脸色,如若让他知晓宝贝妹妹回京第一面就是去见对家,指定要拎着大刀跑去裴府找麻烦。
棠映当然知道自家兄长的脾气,不慌不忙拿出一面菱花镜,点着口脂,完了狡黠笑道:“阿兄还不知我今日回来,姑且晚些时候再通知他,出其不意,方才算个惊喜……”
采薇也笑:“那我再给郡主补补妆。”
棠映点头,轻轻推了推唇上口脂,谁知马车突然一个急停,叫她刚放下镜子还未坐正的身子一歪,整个人半扑腾着往前栽去。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就听见芙蕖颤颤巍巍又带着点莫名激昂的声音从外头响起:
“郡主,是郎君……郎君来了。”
棠映满脸错愕,掐住虎口,深吸口气:“谁?谁来了。”
采薇探头出去瞧了一眼,顺着芙蕖的话,肯定道:“是郎君。”她回过身,摇了摇棠映的手,很是兴奋,“郡主,郎君来接你了。”
西域良驹缓缓靠近马车,在前方立即停了下来,上头跨坐着一个高大男子,束玉冠,着红袍,身姿挺拔,面容清隽。
来人不偏不倚,正是齐王嫡子,棠瑞。
他比棠映略长三岁,不及弱冠,模样却生得俊朗,天生一双凤眼,笑时含波潋滟,不笑时令人触目生威。
兄妹俩都承袭了齐王妃的殊色容颜,而棠瑞更显得恣意慵懒,看似漫不经心地一瞥,目光凛冽,吓退不少意欲攀谈的小娘子们。
然在触及到棠映的灼灼视线后,他又立刻敛起神色,陡然变得正经起来,眸中带笑,勾起嘴角,换上一副温柔的表情。
“观音奴,还不快过来。”
棠映大喜,一跃跳下马车,朝那头奔去。
“阿兄!”
少女提起裙裾,一晃闪至跟前,棠瑞翻身下马,被妹妹撞了个满怀。
他小心拖住她的小臂,不待稳住身形,爱怜地问道:
“观音奴,见到阿兄可还欢喜?”
棠映环住兄长的劲腰,头枕在他胸前,闷声点点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年未见,隔着好多好多个秋……”
这浅浅的一声嘀咕,似埋怨似撒娇,听得棠瑞满心怜爱,禁不住将她拉出怀抱,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
“长高了,也瘦了,你在塞外,怎得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离京时尚且还是个孩子,个头小小的,还不及他腰腹的位置,现在身量大增,已经能够挨着他的胸口,小姑娘初初长成,窈窕之姿无人能及。
棠瑞记起儿时的点滴岁月,不禁有些感慨万千。
阿爹醉心于政务,阿娘身子骨太弱,偌大的王府,棠映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
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骑射礼乐,带她去赏花,去游戏,让她踩着他的背,一起爬去屋顶看月亮。
他见证了她从牙牙学语到年华豆蔻,一眨眼,小娘子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十余年的陪伴,两人还是第一次分别这么久。
若非先帝下旨,特命诸王嫡子留京,他怎么也不舍得让妹妹远赴塞外。
棠瑞拍拍她的手,笑得开怀:“你刚决定回京,阿娘的信便紧跟着落到了长安,我算着时间赶来迎接,如何,没叫你失望吧。”
棠映眉眼弯弯,歪着头,跟着哥哥一起笑:“我哪里会失望啊,我简直又惊又喜。”
因着连番赶路之故,棠映着装尽量挑简便的来,一身窄袖襦衣,下配双色绯碧裙,没有佩戴花钗,妆容也极为清简,但因模样娇俏,往街口一站,仍是惹得许多儿郎纷纷驻足侧目。
更有胆大甚者,口中吐出不雅之词。
西域人热烈奔放,对于看中的女子毫不遮掩自己的笃爱之情。
棠瑞斜眼一瞪,抓着棠映的手,翻身跃上骏马。
“这里人多杂乱,马车不便通行,你与我一起乘马,能快些回府。”
……
长安齐王府位于皇城东北角的胜业坊,一处随便扔块石头,都有九成把握能砸中一个五品以上官员的富贵地界,只因靠近大明宫,达官显贵云集,故而豪门勋贵多愿意在此建屋造宅。
起初齐王受封,先帝另赐宅邸,但改朝之后,齐王迅速奔赴西北,王府也就存续了下来,至今未得到扩建,一切仍是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月初棠瑞收到消息,得知妹妹即将归家,这才差人将她从前居住的院落重新修葺了一遍。
棠映多年未入家门,兴奋得一头扎进了府中。
只是没逛多久,她便怏怏失了兴趣,兄长是个直愣性子,审美配不上他那张俊脸,府中布置寡淡且单调,在这个以美至上的繁盛国都,一点也不符合王府的气韵。
可他又偏偏想要讨得妹妹的欢心,在物件上大费周折,装潢起来不伦不类,反倒看起颇为滑稽。
棠映觉得好笑,忆起兄长笨手笨脚的模样,眨眨眼,忽然有些触景伤情。
她幼时因为早产,曾被疾医断言活不过五岁,又因身子孱弱,比同龄稚童反应要晚一些,别人周岁能言语,三岁能断字,她却行动似呆傻,嘴不能张,立不能行,足足挨到五岁,才略恢复到正常模样。
棠瑞早早启蒙,知晓妹妹的异样,执意要搬来和她同住,在棠映每晚睡着后,他就偷偷跑进她的卧房,趴在床边,小心去探她的呼吸,一遍遍地确认,妹妹是否还活着。
直到熬过五岁,棠映逐渐变得好动活泼,他才松了口气,而后迅速成长为小大人的模样。
明明极其年少,做派却像个迂腐的老学究,管着她吃饭,管着她喝药,督促她识字学句,背着她去外头的院子里摘杏花。
他对她格外上心,可饶是如此,也总有疏忽之处。
那个时候的阿娘因为生产遭了好大一通罪,午后难得正在房内小睡,保姆偷懒,将未煮熟的奶乳喂给她喝,一勺勺下去,没曾想就这么出了事。
夜里她呕吐不止,棠瑞因此发了好大一通火,不仅下令处死那个老保姆,还将她院中所有侍女仆役全部换了一遍,而后更是衣不解带全身心地照顾她。
一次意外,棠瑞从天竺商人那里购得一幅水月观音像,极为尊崇,视若珍宝,回府立刻放置在屋中最显眼处,并给她取了小字“观音奴”,希望菩萨能够永生永世庇护她。
后来的棠映越长越快,身量大增,体格也分外康健,终不复从前病弱之态。
满长安的贵女中,唯独她最为活泼调皮,可正是如此,棠瑞便越发护着她,那些世家子弟,断不敢随意欺负她。
在凉州的三年里,棠映也常常能收到兄长从长安派人送来的物事,有各季时兴的首饰,胡商那里新得的绮罗,还有府中杏树春日结出的花瓣。
……
回忆到此戛然终止,棠映背过身,正巧见着棠瑞手捧一方托盘,正徐徐往这边走来,盘上盛有两碗汤饼,离得近些,还能看见上头冒着的热气。
民间有“送客饺子接风面”的风俗,他也兴致勃勃叫人煮了两碗汤饼,正乐呵呵地端来,要与妹妹同食。
趁着天色尚早,太阳还没有落山,兄妹俩坐在院中,将就着吃起了这碗接风面。
起初棠映兴致颇高,可吃着吃着,心绪开始放空,眼神不自觉地往兄长身上瞥去。
左看看,右看看,终是忍不下去,放下玉箸,斟酌着问道:
“阿兄,我能向你打听点事吗?”
棠瑞埋头正吃得酣畅,一听这话,半根面片挂在嘴边,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忽感到嘴的汤饼瞬间变味不香了。
无视那双求知若渴的含情眼,他冷漠地嘬了一口面汤,摇头拒绝:“不能。”
早知会是这样的回复,棠映也不意外,拿手指点点下唇,索性换个问题,继续磨他。
“那我能跟你打听个人吗?”
棠瑞如鲠在喉,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碗,明明没放醋,怎么吃起来就这么酸呢。
作者有话要说:xx奴,x奴其实都是唐人取的小名。
例如唐高宗李治小名叫作雉奴,大奸相李林甫小名哥奴。
唐人把面叫作饼,汤饼就是汤面(但并非饼就是面)
另外有一种吃食叫冷淘,就是冷面
杜甫做过一首诗《槐叶冷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