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桑不无道理地说过,巴尔扎克写的每一本书,实际上都是一部巨著里的一页,倘若他去掉这一页,这部巨著就不再完美了。1833年,他萌发了一个想法,就是把自己所有的作品合为一部著作,命名为《人间喜剧》。当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时候,他跑去见他的妹妹:“祝贺我吧,”他高喊道,“因为我显然(tout simplement)已经踏上成为天才的道路了。”他是这样描述自己内心想法的:“法国的社会生活是属于史学家的,而我只要做一名书记员,通过列举大量的善恶、汇集重要的情感事实、刻画各色人物、选取社会生活中的主要事件、集相似之人的特点于一身创造类型,或许我就可以书写被众多史学家所遗忘的历史,也就是风俗史。”这一计划可谓雄心勃勃,他在世的时候并未完成。其遗著中的某些篇幅,虽说必不可少,却显然不如其他部分来得有趣。撰写如此一部皇皇巨著,这也是在所难免。不过在巴尔扎克几乎所有的小说当中,总是有那么两三个人物,由于受到朴素而原始的激情左右,显得异常醒目突出。他的功夫恰恰体现在对这些人物的刻画上;当他处理稍显复杂的人物时,就略逊一筹了。在他几乎所有的小说里,都有深刻有力的场景,其中几部亦有引人入胜的故事。
假如有某位从没读过巴尔扎克的人,请我推荐最能代表他,而且能让读者获得其全部思想的小说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建议他读《高老头》。这本书的故事始终妙趣横生。在有些小说里,巴尔扎克会中断故事,而详细谈论起各种不相干的事情来,或者是长篇累牍地向你讲述你压根儿没有兴趣的人;可是《高老头》并没有这些缺点。他让笔下的人物通过自身言行来表现自己,其真实客观,十分符合他们的本性。小说的结构极其严密;两条主线(老头对忘恩负义的女儿全身心的父爱,以及野心勃勃的拉斯蒂涅初涉混杂堕落的巴黎)十分巧妙地交织在一起。故事阐明了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极力揭示的道理:“人既不善亦不恶,生来就有本能与天资;社会(la société)决不是卢梭所说的那样使人堕落,而是使人日臻完善;然而个人私利极大地增强了恶的趋势。”
就我所知,在《高老头》里,巴尔扎克首次有了在一部接一部小说当中使用同样人物的想法。这么做的困难就是:塑造的人物必须要有趣,让你想知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在这一点上,巴尔扎克大获成功。说到我自己,有的小说,我很想知道某些人物有何遭遇、未来如何(拉斯蒂涅就是一个例子),读这种小说的时候,我能感到额外的乐趣。巴尔扎克本人就对这种人物有着深刻的兴趣。他曾经有一个作家给自己当秘书,此人叫于勒·桑多,在文学史上的名气主要在于他是乔治·桑的诸多情人之一。由于妹妹将死,他回家去了;在她死后,他将其埋葬;等桑多回来的时候,巴尔扎克向他表示哀悼,并问候其家人,随即就说道(故事是这样说的):“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咱们来说正事儿吧,谈谈欧也妮·葛朗台。”巴尔扎克采用的文学手法(顺便提一下,圣伯夫一时气急曾对此全面批驳)十分有效,因为这种手法在构思上非常经济,但我相信,满腹才思的巴尔扎克并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使用它的。依我看来,他是觉得这样可以为自己的故事增添现实感,因为在日常生活过程中,我们不断接触的,毕竟还是差不多同一部分人;然而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的主要目标在于把整部作品编织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如他自己所言,他的目标并不是描写一个群体、类型、阶级,甚至不是一个社会,而是一个时代和一种文明。他沉迷于一种幻觉,认为无论有何种灾难降临,法国始终都是整个世界的中心,这种思维在他的同胞当中并不少见;然而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才使得他具有自信心去塑造一个五彩缤纷、多姿多彩的世界,使得他有能力为这个世界赋予可信的生命悸动。
巴尔扎克的小说开头进展缓慢。他常用的一种方法就是在开篇详细地描写情节场景。他过度沉湎于这种描写,以至于告诉你的信息常常超出必要的限度。他始终没有学会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这门艺术。之后他会告诉你:他的人物长什么样子,属于什么性格,他们的出身、习惯、思维和缺陷;在此之后才开始讲述故事。他笔下的人物透射出他本人的热情性格,他们的情况跟现实生活并不一样;这些人物都是用原色绘就,生动形象,有时甚至有些浮华,比常人更能扣人心弦;但他们也是有生命有呼吸的人;我觉得其所以可信,就是因为巴尔扎克本人对他们深信不疑,以至于在他临死的时候,曾经高喊道:“派人去叫皮安训。皮安训会救我的。”皮安训是他多部小说中都出现过的一位聪明诚实的医生。他是《人间喜剧》当中少有的几个公正无私者之一。
我相信巴尔扎克是第一位用寄宿公寓来作为故事背景的小说家。自此之后,这种方法被屡次使用,因为这是一种很方便的方法,使得作者可以将各种处境中的各色人等汇集到一起,但我还没见过有谁像《高老头》那样运用的效果如此巧妙。我们在这部小说中遇见了可能是巴尔扎克塑造过的最令人激动的角色——伏脱冷。这个类型的人物早被刻画过千遍万遍,却没有如此形象鲜明、栩栩如生,也不具备这样可信的现实感。伏脱冷拥有聪明的大脑、强大的意志、无穷的活力。这些特征都十分吸引巴尔扎克,虽然他是个无情的罪犯,却让作者十分着迷。作为读者,实在应当关注一下,作者是何等巧妙地设法暗示出此人的凶险之处,又不泄露那个直到全书结尾才公开的秘密。他是一个快活、慷慨、和善的人,体格强健,聪明镇定;你无法不崇敬他、赞同他,可奇怪的是,他又让人倍感恐惧。他能够迷住你,就像迷住拉斯蒂涅这个野心勃勃、出身高贵、来到巴黎打算飞黄腾达的年轻人一样;可是跟这个罪犯在一起的时候,你又同拉斯蒂涅一样感到不安。对伏脱冷的塑造实在是出色。
他跟欧仁·拉斯蒂涅的关系得到了绝妙的展现。伏脱冷能够看穿这个年轻人的心,并且开始阴险地破坏对方的是非感:诚然,当拉斯蒂涅震惊地发现伏脱冷为了确保自己娶到一位女继承人曾让人丧命的时候,也曾极力反抗过,但毕竟种子已经种下了。
《高老头》的故事以老头的死而告终。拉斯蒂涅参加了他的葬礼,之后独自一人留在公墓那儿,俯瞰塞纳河两岸的巴黎。他的目光聚集在自己梦寐以求的上层社会居住的那片城区,高喊道:“就让我们俩来斗一斗吧!”有的读者并不打算阅读全部含有拉斯蒂涅的小说,却又想知道伏脱冷的影响会带来何种后果,那么这一部分或许会让他们感兴趣。高老头的女儿、富有的银行家纽沁根男爵的太太纽沁根夫人爱上了他,为他提供了布置豪华的公寓,还给他钱,让他过得像个绅士。由于丈夫给的钱老是不够,她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巴尔扎克并未交待清楚:或许他认为,当一个恋爱中的女人需要钱来资助情人的时候,她会想方设法弄到手的。男爵对此事的态度似乎颇为宽容,在1826年的一次金融交易中还利用拉斯蒂涅毁掉了这位年轻人的很多朋友,而他也因此从纽沁根那儿收获了四十万法郎的分赃。凭借这些钱,他给两个妹妹买了嫁妆,好让她们嫁个好人家,另外还余下每年两万法郎的收入:“这是过安生日子的价钱”,他对自己的朋友皮安训说。由于不必再依靠纽沁根夫人,并且意识到如果通奸时间过久,婚姻中的一切弊端就都会出现,有害而无利,他下定决心甩掉了纽沁根夫人,又成了德斯帕尔公爵夫人的情人,倒不是因为他爱她,而是因为对方很有钱,是个有地位、有势力的女人。“或许有一天我会娶她,”他补充道。“她能够让我最终还上所有的债。”这是在1828年。面对他的甜言蜜语,德斯帕尔夫人究竟有没有中招,书中并未明说,而假如她中招的话,这次关系也未能长久,他接着又成了纽沁根夫人的情人。1831年,他想娶一个阿尔萨斯的姑娘为妻,可刚一发现对方的财产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他又打了退堂鼓。1832年,通过亨利·德玛西(曾经是纽沁根夫人的情人,在路易斯·菲力普做法国国王时担任部长)的影响,拉斯蒂涅当上了部长助理。在任职期间,他得以大大增加自己的资产。他跟纽沁根夫人的关系显然一直持续到1835年,然后可能以双方同意的方式分手;三年以后,他娶了她的女儿奥古斯塔。由于她是大富之家里唯一的孩子,拉斯蒂涅从中大获其利。1839年,他被封为伯爵,并再次进入部里。1845年,他又被封为法国贵族,拥有每年三十万法郎(约合一万两千英镑)的收入,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巴尔扎克明显很偏爱拉斯蒂涅。他赋予这个人物高贵的出身、英俊的外表、魅力、机智,还让他对女士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如果说他甘愿放弃一切(除了自己的名声)也想成为像拉斯蒂涅这样的人,这不算太胡说吧?巴尔扎克崇尚成功。也许拉斯蒂涅是个恶棍,但他毕竟成功了。不错,他的机会是建立在毁灭他人的基础上的,但这些人也确实够蠢才会被他欺骗,而巴尔扎克对蠢人是毫无同情心的。吕西安·德·吕庞泼莱是巴尔扎克笔下的另一个冒险家,他的失败源于他过于软弱;而拉斯蒂涅则不同,他有胆识、有决心、有力量,因此得以成功。从他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向巴黎提出挑战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让任何事情挡住自己的去路。他已下定决心征服巴黎,他成功了。我猜想,对于拉斯蒂涅道德上的过失,巴尔扎克根本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他到底还算是个好人:虽然在牵扯到自己利益的方面,他冷酷无情、不择手段,可一直到最后,他都乐意帮助自己年轻时的那帮穷困潦倒的老朋友。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过上奢华的生活,有漂亮的房子、一大帮用人、马车、一长串情人和一个有钱的太太。他的目标已经实现了:我觉得巴尔扎克绝对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庸俗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