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灿说,他被钢铁狼人俘虏,接受了一次测试。他通过了这次测试,于是被钢铁狼人邀请为解谜人,任务就是解答铁族的起源之谜。
这件事非常古怪。
古怪之一是,靳灿说,数十万人接受过钢铁狼人的测试。然而,除了靳灿等少数几个人,根本找不到更多的被测试者。浩劫造成的大规模死亡能够解答一部分原因,但不能解释全部的疑问。
古怪之二是,靳灿一直强调铁族的智商整体上比人类高好几个数量级,为什么如此聪明的铁族会求助于人类?你会向黑猩猩询问人类起源的秘密吗?连钢铁狼人都无法解答的问题,他们凭什么相信人类能够解答?
然后是解谜人小组。
靳灿说,解谜人小组一共四个人:德国哲学教授休伯莱恩·怀斯曼、南非电脑病毒专家贾迈勒·比尔·格林、铁族天才少女莉莉娅·沃米,另外就是靳灿自己。
从任何一个方面讲,无论是学识、阅历,还是智商,前面三位都比来自人类的科学迷要强许多。结果,做出主要贡献的居然是靳灿:量子智慧假说是靳灿率先提出来的;钟扬创设进化情景,催生出钢铁狼人始祖的结论也是靳灿得出的;提议制造“布龙保斯之火”病毒,破坏钢铁狼人的灵犀系统,使铁族陷入内乱,结束“五年浩劫”,结束第一次碳铁之战的,还是靳灿!
这可能吗?
根本就不可能。
完全是在编小说嘛。就是编小说也不能这么编,漏洞实在是太多,简直惨不忍睹。我都开始怀疑编小说的人到底有多愚蠢了。
我告诉你们,我做过详细的调查:德国哲学教授休伯莱恩·怀斯曼这个人确实存在,但在浩劫刚刚开始的2025年就死掉了,死在最初的混乱中。根本就没有南非电脑病毒专家贾迈勒·比尔·格林这个人,我查遍了所有南非的资料,都没有发现他,这个据说发明了“布龙保斯之火病毒”的人完全就是虚构的。有人声称见过犹太女孩莉莉娅·沃米,但没有留下任何信得过的资料,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莉莉娅·沃米小姐即使存在,也不可能是智商215的天才。你见过智商215的天才吗?你知道她做出过什么了不起的发明或者发现吗?没有。所以,这个名字古怪得根本不像犹太人的女孩也多半是虚构的。
好吧,解谜人小组一共四个人,其中三个是虚构的,只有靳灿是真实的,也就是只有靳灿能够完成他说的那些丰功伟绩。噢,真是伟大啊!谎言能说到这个份儿上,我都五体投地了。
顺便说一句,尽管现在市面上还有许多版本的《钟扬日记》在售卖,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据说是启发了靳灿找到了铁族起源之谜的《钟扬日记》的原版。
所谓《钟扬日记》,也是靳灿杜撰的。
靳灿这一生,就是不停地编造谎言的一生。
你要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合理的结论只有一个:为铁族服务。
卢文钊看着这篇新搜到的文章,不由得大摇其头。
月球战役(如果那些零星的抵抗能够算作战役的话)后,立方光年号一直待在地球与月球之间的拉格朗日L2点上。这里处于地球和月球连线的延长线上,距离月球65000千米。地球与月球的引力在这里达到某种平衡,只要很少的动力,就能飞向地球或者月球。同时,这里的航天器还要受到太阳引力的干扰,实际运行轨迹非常复杂,形成了围绕地—月L2的晕轨道。这里一直是为宇航员和工程师积累深空操作经验的前哨基地。然而,铁族没有向地球发起进攻,也没有公布他们的下一步计划,甚至没有对地球发表宣言,让地球同盟无条件投降。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碳族军团也没有接受新的任务,陆战队员们都在运输船里窝了20多天(按照火星历计算,刚进入2063年白羊月;若以地球历计算,则已经是2077年12月)。有的成天跑去训练场,在“全裸模式”或者“肠道模式”(这是碳族军团目前最为流行的两种自定义作战模式)下消灭那些或香艳或诡异的“敌人”。剩下的陆战队员都成天泡在地球的量子寰球网里。
离开火星以后,植入系统就不能上量子赤道网了。好多人都不习惯,整天都像憋着一泡尿却找不到厕所的样子,仿佛网络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本来,在现在的位置也不能接入地球的量子寰球网。在一个“聪明的极端网络依赖症患者”的怂恿下,第一中队捕获了一颗往火星发送信号的中继站,由洪之锋亲自动手,将它的信道和方向做了调整,再释放到太空之中。于是,整个碳族军团就能接入地球的量子寰球网了(这件事的古怪之处在于,洪之锋明明对科技无比痛恨,却偏偏是个电脑技术方面的天才)。
“这一篇文章,看上去条分缕析,实际上几乎全是由谣言组成。”卢文钊对恩诺斯说,“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道休伯莱恩·怀斯曼活到了2055年,贾迈勒·比尔·格林是全球科技志愿组织创始人之一,莉莉娅·沃米前几年还在网络上破口大骂科技伦理管理局。你说,是什么人在背后编造这样低级而恶毒的谣言呢?这样漏洞百出的谣言,谁会相信呢?”
“你低估了谣言的危害,也高估了人们辨识和抵抗谣言的能力。谣言谣言,本就不是以真实的内容为传播对象;相反,虚构、编造、篡改、以偏概全才是。从某种程度上讲,谣言比真实的内容更容易传播。”恩诺斯叹息道,“还记得上次浩劫是怎样开始的吗?铁族只是奇袭全球核武器,却造成了全球范围的大崩溃、大破坏、大逃亡、大饥荒、大瘟疫,然后是30亿人的大规模死亡。你应该知道,这些死亡,绝大多数是人类自己造成的,铁族不过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此起彼伏的谣言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人类现在对于谣言的抵抗能力提高了吗?没有。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其实一点儿也没有进步。我甚至觉得,量子寰球网使得谣言的传播更加广泛、更加快捷了。与50年前相比,作为一个整体,人类抵抗谣言的能力不但没有提高,反而下降了。”
“铁族在等待人类被谣言所击破?”卢文钊问道。
“钢铁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的。何况,地球同盟根本就不是什么钢铁堡垒。玛蒂尔达死在火星后,欧洲地区就失去控制;塞缪尔发现做不了地球同盟的元首时,毅然撕破脸皮,北美洲地区陷入动荡;伦纳德为了实现南方文明的梦想,不惜背后捅刀,在关键时刻宣布独立自保——现在地球同盟还能控制多少地区?更何况,天上还高悬着立方光年号这么一个超乎想象的毁灭机器!”
恩诺斯说的是事实。卢文钊回想着当初“死亡扫帚”高悬在火星轨道上,随时可能砸落时,火星人的诸般感受。那件事情并未过去多久,此时想来宛若昨天,而地球人此时的感受应该更为深刻。
在这种情况下,又会产生多少谣言在网络上传播呢?传播之后又会有多少人按照谣言来行动呢?卢文钊一边想,一边浏览网页。一个标题突然跳进了他的眼眶:《著名诗人印林被证实是安德罗丁,群众一拥而上将其打死》。这不就是几个月前我在《地球之声》曾经想要编造的新闻吗?真的变成真的了,还是又是编造的新闻?他急忙切入新闻,内容却极少,只比题目多几个字,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根本就无助于判断新闻的真伪。他只能徒劳地长叹一声。
作为对忠诚无畏的碳族军团的嘉奖,碳族军团全体陆战队员获准分批参观立方光年号。据说,这是第一中队中队长洪之锋(他在月球战役后从副中队长升的职)的建议,获得了铁族的一致同意。
参观过立方光年号的陆战队员都感叹不已。他们描述立方光年号最多的词语,第一是“震撼”,第二是“震撼”,第三还是“震撼”。有的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看到立方光年号内部的感受了,只觉得整个人都呆住了,所有的词语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无力。”有的说:“不说别的,单就那面镜子,就是那面立在指挥中心的超大镜子,把地球的每一个平方都显示出来了,人类骑着马儿跑上100年也赶不上。”有的说:“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反正我是注意到了,铁族对咱们还是挺尊敬的,至少没有把咱们当敌人看,我想我们是站在碳铁之战中胜利的那一方。”
卢文钊用心听着,他心里也滋生出去参观立方光年号的迫切愿望。他早就有了解铁族的想法,但一直不得其门而入。参观立方光年号,就算是走马观花,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第六中队参观回来,个个满面春光。他们获准参观了立方光年号的武器系统。“真厉害,发射一次,居然连太阳都可以熄灭!”他们激动地说,就好像那威力巨大的武器是他们制造的,为他们所有。再问,他们却不肯细说。“保密。”他们带着某种神秘,骄傲地说。
卢文钊心中腻歪,但想去参观立方光年号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终于轮到第七中队了。铁线拳发来通知:第七中队获准参观立方光年号的动力系统,一个小时后出发。队员们颇有些失望,他们更想参观武器系统,指挥系统也行,但动力系统……有几个人想参观呢?卢文钊不这么想。动力系统,没有它,立方光年号也就是一个巨大船坞;那么,到底是什么在驱动156千米长的立方光年号在五天的时间里从火星跨越数亿千米来到地球的呢?
眼看着要出发了,卢文钊却听说恩诺斯·德特维勒因为身体不适请假不去。卢文钊在寝室里找到恩诺斯,他正躺在床上休息。
“怎么,生病了?”
“没有。”
“那你怎么请假了?”
“就是不想去参观。”
卢文钊疑惑地想:恩诺斯对铁族有抵触情绪?这时恩诺斯自己把答案说出来了:“我以前参观过铁族城市。立方光年号再好,也不会超过他们的城市。”
“对哟,你说过你到过铁族的城市。”卢文钊坐到恩诺斯的床边,“早就想问你,一直没有机会。铁族在火星的地下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听说他们把1/3的火星地下都挖空了。”
“我无法向一个没有到过铁族城市的人描述它的模样,只能描述我看到它的感受,”恩诺斯说,“铁族的火星城市与任何一座人类的城市都不同。无论是城市格局,抑或是建筑风格,都呈现出强烈的铁族味道。看到那些城市,你不会想到人类,你会立刻意识到,这是不同于人类文明的另一种文明的杰作,是铁族为自己的居住、学习、生产、研究和娱乐而制造的。人处在其中,会显得格格不入。就我而言,我的感受是,假如铁族城市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千年大树,而我,不过是这棵硕大无朋的树上的一根微不足道的树枝上朽烂的洞里的一只小小的寄生虫。”
恩诺斯的描述让卢文钊惊讶,却不感觉奇怪。假如铁族城市与人类的相同,反而不正常。
“你知道,我是被驱逐的阿米什人。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背叛是件无比快意的事情,然而随着年纪的增加,对我当年的行为是否真的正确,越来越有所怀疑。作为第一视角的记者,我到过很多地方,但到哪里我都觉得陌生,都觉得那里不属于我,我不属于那里。这种陌生感驱使我到更多的地方去寻找,但找到的都是陌生感,无一例外。”
“你在寻找归宿感,你渴望回家。”卢文钊说。
“进入铁族城市,那种陌生感达到了一种极致,超过了一个限度,使我只想离开那里,回到有人的地方。”
卢文钊明白了,恩诺斯之所以请假不去参观立方光年号,是因为他不想让立方光年号唤起自己这种糟糕的体验。沉默片刻,卢文钊问:“我听说他们在搞一些行星级的大工程?”
“是的。我有幸见到了其中一个。”
“是什么?”
“元素熔炉。”
“他们在自己制造元素?”
“对。元素熔炉是一个巨大的机器,有半个穹顶城市那么大,但同时又很精密,由许许多多的零部件构成。简单地说,它能把原子敲碎,分解为中子、质子和电子,各自保存起来,再根据需要,将不同数目的中子、质子和电子组装起来,就制造出了所需要的元素。
“这原子层级的组装听起来简单,但做起来不知道多难——光是为了把原子核拆开,还不能引发核裂变,就不知道需要多大的能量,更不知道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啊!”
“保存单个的中子、质子和电子还好说,最难的是组装回去。”恩诺斯感叹道,“将独立的中子和质子压缩为原子核,所需要的能量比拆开它们的大几万倍,还不能引发核聚变,技术更加高深。我去参观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自然界已知的所有元素,元素熔炉已经全部能够制造了。下一步,他们准备制造自然界没有的元素——元素周期表120号元素后面的新鲜玩意儿。根据推测,其中一些元素具有非常美妙的特性,比如很容易核聚变,却不会辐射污染。”
“这才是真正的科技实力。”卢文钊感叹道,突然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搞元素熔炉了。”
“为什么?”
“泰德·卡钦斯基曾经告诉我,铁族纳米大脑的原材料不是一般的铁,而是铁-60,一种数量极其稀少的铁的同位素。这种铁的同位素只有在超新星爆发的时候,才能在超新星核心地区难以想象的超高温、超高压的环境下制造出来。无论是地球上,还是火星上,铁-60的储量都少得可怜。我猜,这也是铁族总数徘徊在9000万,迟迟没有突破1亿大关的原因。而元素熔炉的出现,使铁族制造铁-60变得容易,从而摆脱自然对于铁族的天然限制。这是铁族往自由王国前进的重要阶段啊!”
“难怪铁族那么重视元素熔炉。”恩诺斯点头道。
卢文钊感叹道:“很多人只看到了铁族的强大,羡慕他们的强大,却没有看到他们强大的真正原因。”
“表面上的东西,总是最容易看到的。”
“你这句话也让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搞奥林匹斯保卫战了。”
“什么意思?”
“以铁族的军事实力,完全可以在火卫一的碎片还在轨道上奔跑时就将它们消灭,可他们却要等到‘死亡扫帚’即将落到奥林匹斯城才动手。这是因为,如果把‘死亡扫帚’消灭在轨道上,就没有火星人在无限恐慌中狂乱奔走,整个故事不具有戏剧性,更没有奥林匹斯保卫战时激光、导弹和等离子体照亮整个夜空的视觉冲击力。而有了奥林匹斯保卫战,这一切都有了,铁族不仅向人类展现了他们的军事、科技实力,同时也展现了他们的救世主姿态。这可真是一场盛大而华丽却十分有效的表演啊!”
“铁族对我们研究得很透啊,”恩诺斯感叹道,“但我们对于铁族,近乎一无所知。如果这场碳铁之战,人类失败,不是因为我们无能,而是因为我们无知。”
“是的。”卢文钊说,“这就是我想去参观立方光年号的原因。同时,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机会?”恩诺斯惊讶地看着卢文钊,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卢文钊去火星的目的,就是为了研究铁族,如果将来发生碳铁之战,能够针对铁族的弱点进行攻击。然而,到火星之后,虽然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是对铁族的研究方面,没有多少建树。
卢文钊参加碳族军团的目的,是为了接近铁族,最大限度地了解铁族的军事实力。然而,除了铁族公开展示的资料,他没有了解到更多的内情。
卢文钊一直在寻找对付铁族的机会。但除了铁线拳,他没有接触到更多的钢铁狼人。只有在听说碳族军团会分批参观立方光年号后,他意识到,一个机会来了,尤其是铁线拳说,第七中队参观的是立方光年号的动力系统,他更是欣喜若狂——毫无疑问,动力系统是任何战舰最为脆弱的部分。
碳族军团参观立方光年号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所有陆战队员只能穿便装前去,幸好,在此之前,卢文钊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
在碳族军团,存在一个隐秘的地下交易市场,买卖的除了新创制的作战模式,还有其他的一些违禁品,比如黑色烈焰。卢文钊在知道线粒体药物的秘密之后,已经悄悄囤积了相当数量的黑色烈焰。按照恩诺斯的说法,后来卢文钊也在网络上查询过,只要将黑色火焰再次提纯为晶体,变成超级烈焰,超量注射,人体就能变成威力巨大的线粒体炸弹。注射数量越多,线粒体炸弹的威力越大;同时,还没有对线粒体炸弹的有效检测手段。当初,泰德·卡钦斯基就是利用线粒体炸弹制造的俄斐航空港爆炸案,进而引发第二次碳铁之战的。
然而,还有一些问题,卢文钊不甚明了,主要是超级烈焰的一些使用细节上。最关键的是,注射超级烈焰之后,多久身体会爆炸?是马上,还是要等一会儿?网络上对此语焉不详。这个问题不解决,炸毁立方光年号的动力系统就是空谈。
“我有一些超级烈焰,”卢文钊小心地说,“我想知道如何使用它。是直接注射进动脉吗?需不需要什么催化剂?注射之后多久才能变成线粒体炸弹?”
“你不能那样做。”恩诺斯说。
卢文钊压低声音,但语气很坚决:“如果能用线粒体炸弹炸毁立方光年号的动力系统,使它丧失战斗力,不说改变碳铁之战的结局,至少能让陷于绝境的人类看到一点点希望。”
“你不能那样做。”恩诺斯说得非常坚决。
“为什么?”
恩诺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把超级烈焰给我。”他说。
卢文钊犹豫了片刻,随即从挎包里取出一只小号无痛注射器,递给恩诺斯。恩诺斯接过注射器,瞅瞅里边微微泛红的液体,那就是超级烈焰,然后把它放进自己的挎包里。
“怎么你……”
“因为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恩诺斯说,“线粒体炸弹的原理是在瞬间将细胞内所有的物质燃烧殆尽,制造出的高温高热对生物体的伤害更大,而对于铁族——就算你把每一个细胞都变成线粒体炸弹,也不能干掉多少金属结构的铁族,更不要说庞大而坚固的铁族战舰是用特殊合金制造的。”
“可我总得做点什么吧?”卢文钊焦灼而无力地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照我说,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地球人灭亡。”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卢文钊大惊失色。寝室门有智能关锁系统,不会对寝室成员以外的人开启。但这时候,寝室门轻轻打开,洪之锋穿着动力装甲,迈着方步,走了进来。
“恩诺斯老朋友,听说你生病了,我特意过来看你。”洪之锋说,“没想到却听到了一场针对铁族的阴谋。”
“没有什么阴谋,只是随便聊天。”恩诺斯说,“洪,你不要乱说。”
“我什么都听见了。”洪之锋对卢文钊说,“碳族军团授命我暗中监视陆战队员。哈,卢文钊,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私下购买大量烈焰,还找人提纯为超级烈焰,这些我都知道。你上网查询线粒体炸弹的制作过程,你在网上的每一个活动,我都一清二楚。哈,今天又被逮了一个现行,你还有什么话说?”
卢文钊咬紧嘴唇,旋即说:“我要向铁族举报你,你跟碳族事务部有直接联系。你篡改过一个安德罗丁的程序,将他改造为泰德·卡钦斯基,并促使他制造了俄斐航空港爆炸案,导致了今天碳铁之间不死不休的局面。”
“哈,这个你都知道?”洪之锋骄傲地说,“没错,是我干的。泰德的记忆里,参观养鸡场和看几维鸟的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不过,举报有用吗?”
“怎么没有?碳族事务部一直在找你。逮捕玛丽的罪名是恶意损毁铁族成员,碳族事务部也将以同样的罪名逮捕你。”卢文钊有些激动地说,“铁族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成员被恶意损毁。我查过了,在铁族法律中,这是极重的罪名。玛丽被判了1500年,你知道吗?我死很容易,而你要在铁族监狱里关押1500年,你想吗?”
“别他妈吓唬我。”洪之锋恶狠狠地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骂骂咧咧起来,“别在老子面前装圣人。老子早就把这一切看透了。”
“洪,为大家着想。”恩诺斯劝道,“你们谁也不要举报谁。没有必要。”
“不说玛丽还好,一提玛丽,我就怒从心头起。”洪之锋说,“就因为你的告密,天启基金被铁族一锅端。老子早就想干掉你了。”
说着,他抽出了腰间悬挂的电磁枪。
洪之锋是穿着动力装甲进来的;而卢文钊因为准备去参观立方光年号,只穿着便装;至于恩诺斯,原本躺在床上装病,现在坐在床上,也只穿着便装。他们的动力装甲和电磁枪还斜挂在墙壁上。所以,两个人手无寸铁,面对着全副武装的洪之锋。
“四乙基铅,你住手。”恩诺斯忽然喊道。
“干吗?”洪之锋的疑惑溢于言表。
“难道你忘了,我是大伊万,天启四骑士之一?”
“哈,我是四乙基铅,没错,但你怎么会是大伊万呢?我知道大伊万是谁,别逗了。”
“我不是大伊万,那大伊万究竟是谁?”
“他已经完成任务,死掉了。”洪之锋道,“告诉你们也无妨。他就是麦金利号航天母舰舰长弗雷德·赫希奇。”
果然是他!卢文钊看过审判萧瀛洲的视频,在视频中,薛飞舰长怀疑过弗雷德·赫希奇,苦于没有证据。
整件事情的脉络越来越清晰了,所有事情都是天启基金削减地球人口,甚至灭绝人类的计划的一部分:泰德·卡钦斯基制造了俄斐航空港爆炸案,将碳、铁两族引入战争状态;“大伊万”弗雷德·赫希奇在远征舰队飞向火星的途中,一直在向铁族发送远征舰队的坐标,使铁族准确地掌握了远征舰队的行踪,用暗物质炸弹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整个舰队,使得碳铁之战不可避免地扩大,进入不死不休的局面;至于洪之锋……
“你加入碳族军团,就是确保铁族能够彻底达成天启基金的目的,大量削减人口,”卢文钊低声吼道,“甚至灭绝人类!”
假如碳、铁两族有和解的可能,洪之锋定会出手阻止,加以破坏!
假如铁族一时心慈手软,洪之锋完全可能亲自上阵,制造更大更多的灾祸!
最恨人类的不是铁族,而是人类!
洪之锋说出“大伊万”的真身,令卢文钊脑子里豁然开朗,但同时为那个极为可怕但极为可能出现的结局而心惊胆寒,仿佛每个细胞都已经冻结。
“聪明,”洪之锋并不否认,“难怪玛丽老是这样表扬你,一门心思想招揽你加入天启基金。”
“我拒绝了。脑子正常的人都会拒绝。”卢文钊说。这话里蕴藏的暗示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可不是激怒洪之锋的好时候,快想想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吧!面对洪之锋黑洞洞的枪口,卢文钊感觉自己的脑子也被冻住了,完全想不出办法来。
“我们还可以选择的。”恩诺斯说道。
“没有选择的,碳族从树上下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没有选择了。”洪之锋嘴角朝上,摆出一副“不要试图来当我的老师,老子懂的比你们这些渣渣多得多”的表情,激动地说,“灭亡是碳族注定的命运。不要以为碳族已经占据了全球,还在向月球和火星开疆拓土,就以为碳族的存在是永远的。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错觉。知道北京人吗?他们在北京地区生活了50万年之久,而碳族满打满算,最多20万年;若以时间计算,北京人可比碳族成功得多,可最后,他们还是烟消云散,只留下几块骸骨和遗迹作为纪念。历史上,肯定还有很多古文明,悄悄地存在,悄悄地灭亡,连骸骨和遗迹都没有留下。你凭什么认为碳族不会灭亡?”
“就凭这个!”
恩诺斯说完,就见洪之锋的动力装甲闪过几束火化,随即委顿在地。
“为了回到地球,我还是准备了几样东西的。”恩诺斯从被窝里拿出一样东西,扬了扬。那是一件可调节式高功率电击器,不能对付动力装甲,但能越过装甲,直接对付装甲包裹着的人。
在恩诺斯的催促下,两人来到墙边,迅速穿好动力装甲。
“下边怎么办?”卢文钊还惦记着炸毁立方光年号动力系统的事,他被这个英雄壮举给迷住了。
“去56号逃生飞船。”恩诺斯回答。
“逃生飞船?”卢文钊不解,旋即明白恩诺斯的意思了,“可是,逃生飞船不是和飞船主控电脑相联系,只有在飞船主控电脑判断飞船处于最高等级的危险之中,才准许使用逃生飞船的吗?”
“我写了一个小程序,插进了主控系统,只需要启动它,飞船主控系统就会准许使用56号逃生飞船。”
“为什么一定要逃呢?”
“你以为你还能在碳族军团继续待下去吗?”恩诺斯兴奋地说,“而且,这不是逃,是回家。”
恩诺斯走向寝室大门:“走不走?路线我都设定好了。”
卢文钊心中踌躇。
“时间不多了,我已经启动那个小程序了。”
卢文钊踌躇着。他不是怕逃跑,而是不知道回到地球之后能干什么。外婆已经过世,我能去哪里呢?地球虽大,但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啊!
恩诺斯看了卢文钊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跑走。
卢文钊咬了咬牙,跑出寝室,跟上恩诺斯。
在动力装甲的帮助下,两个人很快进入从寝室区到逃生舱的紧急通道。就在这时,报警声陡然响起,卢文钊的植入系统收到来自飞船主控系统的通知:发生紧急事件,请所有碳族军团成员放下武器,原处待命。
“被发现啦!继续跑!快!”
紧急通道已经到了尽头,前面就是逃生区,一艘艘逃生飞船被锚定在桁架上。
“这是最后的机会!快!快跑!”恩诺斯喊着。
已经能看到编号为56的逃生飞船了。卢文钊内心还在纠结,他不得不警告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你听警报声,响得那样凄厉……忽听身后传来一连串的枪声,身边的恩诺斯“哎哟”一声,扑跌到甲板上。
“逃不掉了,你这个浑蛋!”是洪之锋的声音。刚才的电击,只是让他暂时昏迷。因为愤怒,他变得极为粗鲁,“老子救过你的命!你却向老子开枪!把你的命还给老子!”
卢文钊伸手去扶恩诺斯,恩诺斯却拒绝了,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进逃生飞船!快!”他说着,开启了逃生飞船的舱门。卢文钊钻进逃生飞船——这飞船设计了六个人的位置。卢文钊转头对恩诺斯说:“快进来!”
恩诺斯却摇了摇头,把舱门关上。
卢文钊疯了一般大喊着:“别这样!恩诺斯,你快进来!快打开舱门!别管那个疯子……你不是要回家吗?”
没有回应。56号逃生飞船颤动两下,从桁架上脱离,向着漆黑的太空飞去,蔚蓝色的地球在不远的地方无言地等着。但卢文钊无心关注这个,他的心思全在恩诺斯身上。和恩诺斯结识以来,他一直把成熟稳重的恩诺斯当作兄长。他猜不透恩诺斯为什么突然就放弃准备了很久的逃生计划,放弃了回家这个长久以来的愿望,转而去面对那个“单纯而敏感”的人。他何时这样冲动过?这不合常理,不合逻辑!却是事实!难道就因为洪之锋曾经救过他一命?
突然间,逃生飞船颠簸起来,似乎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摇晃着它。惨绿与火红混合的光线在舷窗外疯狂地闪烁起来。不用回头看,卢文钊也知道那是大力士号运输船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卢文钊不想知道这爆炸是谁制造的,更不想知道这爆炸是否与超级烈焰有关。他咬紧牙关,把所有的情绪都囤积在心中,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逃生飞船再次剧烈颠簸,所有的警报器都尖叫起来,然后又在瞬间变成哑巴。即使再无知,卢文钊也知道,逃生飞船的动力系统与主控系统全部遭到了破坏。在那一瞬间,卢文钊彻底感受了什么叫绝望。
56号逃生飞船凭着惯性,在无垠的太空中飞着。
已经这样飞了好几个小时了。当然,更为准确地说,是“飘”。失去了动力系统与主控系统的逃生飞船,只是依靠先前的惯性在月球和地球之间广阔的空域“飘行”,比一块大号的陨石好不了多少。
比陨石好一点儿的地方,第一是飞船上有座位,第二是飞船上储备着氧气。但这两点好处,只让卢文钊体会到命运的叵测,而不是幸运。他很想能够像以前一样乐观(“我从两亿选手的竞赛中胜出”),但眼下的情形,换成任何人都会绝望。
早就看不到立方光年号了。随着逃生飞船的远去,卢文钊看着它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光斑,消失在亮晶晶的群星里。立方光年号没有派出飞船来追击56号逃生飞船。是不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卢文钊不想知道答案。
蓝汪汪的地球还在,大小和先前看到的差不多,有时在头顶,有时在脚下。这取决于飞船“飘行”的姿态。正因为如此,卢文钊也无从知道逃生飞船到底是往哪里“飘”。恩诺斯说他为逃生飞船设定好了路线,目的地应该是地球的某个地方——然而最想回到地球的人如今却不在逃生飞船里。
我这个当初抛弃了地球,同时也被地球抛弃的人却在逃生飞船里,等着死神降临。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卢文钊这样想着,渐渐合上了双眼。舷窗外的景色非常单一,他早就看腻了,虽然精神上还在抵抗(不能睡着,睡着就意味着死掉),但身体早就变得极为疲倦。因此,双眼合上又勉强睁开,反复几次后,他身体的需要战胜了精神上的亢奋,终于睡着了。
是什么在敲击卢文钊的肩膀?他奋力睁开眼睛,有好几秒钟没有分辨出自己所处的地方,这让他心底生出无限恐慌。因为他的方位感一向都很出众,但这次……
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宇航服的人。“你怎么样?”那人问。
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卢文钊恍惚忆起自己身处失去了动力的逃生飞船之中——但那声音,那说话人为什么会既熟悉又陌生?倏地,他瞪大了眼睛,透过玻璃面罩,看到了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萧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