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60岁生日宴会在地球联盟本月轮值主席汪麟东抵达现场时达到高潮,但铁族发言人的全息贺电改变了这一切。
众所周知,萧瀛洲总司令一心扑在建设地球太空防御力量的事业上,连个像样的私人住宅都没有,所以生日宴会是在太空军总部“拉尼亚凯亚”的军人俱乐部举行的。这里设施齐全,简单布置一下,就有过生日的气氛。最重要的是,够大,够宽敞,足以容纳所有愿意参加太空军总司令生日宴会的人。
萧菁站在二楼的栏杆前,左手端着高脚酒杯,俯视楼下大厅欢快的人群,大概有400人。植入萧菁眼睛的现实增强系统告诉她:联盟的七位首席执政官来了三位,没来的都发来了全息贺电;五位航天母舰舰长全部到齐,有四位穿着缀满勋章的军装,在衣着光鲜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惹眼;很少露面的“地球环”总设计师尤里·特鲁特涅夫和总工程师克里斯·哈德菲尔德联袂到场,谈笑风生,好像他们之间不曾闹过矛盾。
萧菁不无恶意地想:如果这个时候有一颗小行星掉落下来,砸中拉尼亚凯亚,那地球的太空防御力量就要从零开始,重新建设了。
父亲也穿着那身银白色的太空军总司令装,但没有挂上奖章。他把获得的所有奖章都放在一个盒子里,包括2043年世界和平奖。萧菁知道他把奖章放进那个盒子后就再也没有拿出来过。有人说,这是东方人特有的谦虚。萧菁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就像那是牙齿上的一个虫洞,能用舌头感知到它的存在,却无法看到和听到,也无法表述出来。
本来父亲不打算办生日宴会的。在萧菁的记忆里,这辈子他就没有办过什么生日宴会,就是家庭内部的小型庆祝活动也不曾举行。萧菁记得,14岁的时候,自己给父亲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谁知道却遭到父亲一通臭骂。那件事让萧菁伤心了很久,甚至恨了父亲很久。几年后,父亲和母亲安柏·希尔娜离婚了。在别人眼里是毫无预兆,但萧菁知道并非如此。她忽然间明白了父亲那时何以如此不近人情,心里自然也就原谅了父亲的很多所作所为——但不是全部。
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欢快的曲子,似乎是小提琴协奏曲,因为小提琴绝美的音色格外突出。非洲地区首席执政官伦纳德·杰罗姆博士向萧菁走来。植入系统立刻向萧菁提供了伦纳德博士的资料。与第一次见面时的烦琐相比,这一次的资料要简洁得多,主要强调了伦纳德博士在治疗艾滋病方面的成就——通过修改人体DNA,让艾滋病病人的免疫系统能够识别并阻击艾滋病病毒,进而战胜艾滋病——他就任非洲地区首席执政官以来的所作所为就简单地一笔带过,但新增了前两次见面时的谈话概要。
伦纳德·杰罗姆博士皮肤黝黑,粗短的头发和胡子全白了,苍老感扑面而来。他牵住萧菁的右手,轻轻吻了她的额头:“克里斯汀娜,孙子军事指挥学院毕业后,打算去哪里呢?”
克里斯汀娜是作为天主教徒的母亲给萧菁取的教名,因为父亲的坚决反对,很少有人这样称呼她。“还没有确定呢,博士。”萧菁说,“好几个地方向我发出邀请,月球虹湾基地、地球同步轨道环、乞力马扎罗号航天母舰等,我还没有想好。”
“我那里怎么样?塞伦盖蒂准备搞一个大工程,开发宇宙方面的。我们的目标是金星。最后的讨论已经结束,就剩下开工了。不瞒你说,上万亿元的投资,为了它,我们甚至需要修建非洲第二座太空电梯。这项工程完成的话,南方文明在太阳系里都有发言权了。”
植入系统立刻向萧菁提供了这项工程的资料。它以非洲至上神之名命名,叫“伊玛纳”,堪称世纪工程,包含了对金星的考察、开发、改造等诸多环节,其最终目的是实现向金星移民。非洲人对“伊玛纳”工程非常支持。“黄皮肤的亚洲人占领了火星,南方文明就应该去金星。”他们这样说。当然,也不乏反对的声音。
“我爸希望我留在太空军里。”萧菁很有技巧地回绝了伦纳德博士的邀请。
“这样啊,那我就没法和你爸爸竞争了。”伦纳德博士笑着,冲萧菁摆摆手,走向谈笑风生的尤里·特鲁特涅夫和克里斯·哈德菲尔德。显然,他有更多的话想对这两位当今世界数一数二的太空工程方面的权威说。
现场演奏的音乐换成了一首舒缓的曲子。
“这首曲子你喜欢吗,萧小姐?我叫他们换的。”
询问的声音来自身后。
萧菁回身看到织田敏宪精致的笑脸。不用植入系统告诉她,她也记得这人的资料。人称天才少年,孙子军校战斗力指数有史以来第一,现在还是第一。面临绝境,每每打破常规,出奇制胜。对于现代高科技有着不知餍足、近乎疯狂的喜好。
“还行。”萧菁说,“我对音乐不挑剔。只要不是非常难听就可以。”
萧菁注意到了,织田敏宪穿了一身笔挺的便装,并没有像另外四位航天母舰舰长一样穿着指挥服。他是太空军五位航天母舰舰长中最年轻的一位,今年才29岁,而最老的斯坦尼斯拉夫·萨维诺夫,比她父亲还大8岁。显然,年轻就是他骄傲的资本。为此,他不惜在太空军总司令的生日宴会上身着便装,以显示自己的特立独行和与众不同。
当然,萧菁也不得不承认,即使身着便装,织田敏宪也很帅气,宛如从影视剧里走出的完美主角。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笑一颦,都足以引发花痴少女与芭比一族的尖叫。
可惜,我既不花痴,也不芭比。
“前次的建议,萧小姐可有考虑?”织田敏宪继续说。
织田敏宪曾经邀请萧菁到乞力马扎罗号航天母舰上工作。当时他说:“舰上的职位随便你挑,就算是舰长,我也可以让给你,我给你当副职。谁不服你,我就把他丢太空里去。”
说这话的时候,织田敏宪媚眼带笑,就是白痴都可以看出来,他在追求萧菁。只是……现在,萧菁瞅着织田敏宪后脑勺上凸起的外接装置——那是他身上唯一让萧菁不舒服的地方——不无遗憾地说:“我仔细考虑过了。全世界只有五艘航天母舰,而乞力马扎罗号是其中速度最快的,能到这样一艘航天母舰上担任职务,我三生有幸。只是我没有那个福分,也没有担任舰长的能力。所以……也就……乞力马扎罗号还是你当舰长比较好。”
萧菁做了一个摊手的动作,然后等待织田敏宪的反应。
拒绝的话怎么说都是错。从小到大,萧菁拒绝过很多次,可她从来没有学会如何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说出拒绝的话。而织田敏宪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这样啊……嗯……其实……”织田敏宪斟酌着字词,“你还可以有其他选择的。”
“这个当然。”
这话说得直接。言外之意就是:即使有其他选择,也不会是你。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恐怕很少遭人拒绝吧。见到织田敏宪窘迫的样子,萧菁不禁有几分窃喜。
有时,萧菁觉得自己其实很喜欢拒绝别人的感受。怎么说呢?她生于2054年,那时父亲已经38岁了。所有老父亲的毛病,萧瀛洲——萧总司令全都有,有些方面甚至加了倍。作为地球太空军总司令唯一的孩子,萧菁自然是在娇纵中长大的。别人的感受很少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倒是所有人都需要照顾她萧大小姐的感受。因此……
这时植入系统收到一条讯息,因为极其重要,就没有等待萧菁的同意,以强行插入的方式,展示在她的视网膜上。
东亚地区执政官,地球联盟本月轮值主席——汪麟东到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收到了这条由智能系统发来的讯息。大家都翘首以待,期待着汪大师的进场。萧总司令和伦纳德博士迎向俱乐部门口,不一会儿,那里传来骚动,汪麟东带着一大帮人出现了。在各种顾问、保镖、秘书、助理等的簇拥下,身着中国传统唐装的汪麟东显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以研究中国古代文化闻名于世,人称汪大师。
众人分开一条道,让萧总司令通过,他快步迎上去,握住了汪大师的手,热情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在欢快的现场演奏声里一起走向贵宾区。南美地区执政官伊里奇·拉米雷兹·桑切斯站起来,和汪麟东热情拥抱。他年轻的时候是著名歌星,拥有数以千万计的歌迷,人过中年,开始从政,俊美的外表和绝佳的嗓音为他赢得了数以亿计的支持者,而无数的绯闻则让他始终处于舆论的焦点。就在上周,桑切斯宣布,结束与变性女卡门长达六个月的恋情。在个人云端上,桑切斯这样说:“我现在处于空窗期,谁都可以来找我。”爱情的保质期还比不过一听罐头,萧菁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菁菁,过来。”植入系统弹出父亲的命令。萧菁晃了晃高脚杯,递到嘴边,浅浅地抿了一口,温润的感觉一路下到肚子。她把高脚杯递给侍者,牵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肩带,走下装饰华美的楼梯,一步步向父亲所在的贵宾区走去。“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仪容端庄,”父亲总是这样说,“要有一个淑女的样子,不要疯疯癫癫的。”
“大众情人”桑切斯向萧菁挥手,脸上洋溢着他标志性的笑容。“桑切斯叔叔,你还是这么稚气未脱。”萧菁笑道,“什么时候才能像汪叔叔这样老成持重啊?”
“永远永远永远——不。”桑切斯晃动着手指,颇有节奏地说。
萧菁走到萧瀛洲总司令身旁。她个子跟父亲差不多,因此一眼就能看到父亲帽子下的白发。这个简单的事实忽然让萧菁真正明白:父亲已经60岁了,而且长年超负荷工作,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哇,小萧菁都长成大姑娘啰。”汪大师不无夸张地说,“中国古话说得好,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小萧菁就是这句话的最好注释。”
“汪叔叔你好。”萧菁简单地说,“你还是那么意气风发。”
萧瀛洲拍拍手,乐队停止了演奏。“下面有请地球联盟东亚地区执政官,本月轮值主席汪麟东大师发言。”他轻声说。这话由智能家政系统拾取,转发到太空俱乐部每一个人的植入系统,保证到场的所有贵宾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汪麟东站起来,富有激情的话语在全场流动:
“先生们,女士们!尊敬的伦纳德博士和桑切斯执政官,尊敬的各位航天母舰舰长以及各位地球防御力量的勇士,尊敬的各位来宾,今天是2077年2月21日,我们从四面八方,来到太空军总部拉尼亚凯亚,来到太空军俱乐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庆祝我们的地球英雄萧瀛洲总司令60岁寿辰……”
地球联盟现任七位执政官中,汪麟东是最擅长演讲的一个。即便是很普通的话,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废话,在他讲来,也是娓娓动听,意味深长。
“还记得吗,2036年4月13日,一颗名为毁神的小行星将要撞击地球!如果撞上,后果将不堪设想,整个人类文明就此终结!中国的长城,埃及的金字塔,梵蒂冈的教堂,希腊的神庙,历尽沧桑,见证过人类历史的辉煌,都会化为尘埃!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文学,音乐,科技,古老的哲学,我们曾经骄傲的一切,都将湮灭!人类在地球上的一切印痕,都将被抹去,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这时现场演奏悄悄地加入,夹杂着一丝丝悲怆的音乐与汪麟东的演讲配合得天衣无缝。随即,音乐变得雄壮起来。
“但我更加记得,在危险降临的时候,在世界末日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人类面前的时候,有一个人,一位英雄,一位旷古绝伦、顶天立地、彪炳千秋的英雄挺身而出,神话一般地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拯救了全人类于灭绝边缘!他是谁呢?他就是萧瀛洲总司令!”
掌声、欢呼声四起。音乐更加恢宏。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全人类受益,萧瀛洲总司令做到了。是他,率先发现毁神星的来袭!是他,改变了毁神星的轨道!是他,拯救了全人类!没有他,就没有你,没有我;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
恢宏的音乐,激烈的掌声,狂热的欢呼声,汇集成现场的雷鸣。
萧菁偷眼看父亲。就像此前所有类似的场合一样,萧瀛洲半眯缝着黑白分明的双眼,像在凝神逼视远方,思绪游离在千万光年之外;又像是在扪心自问,在心尖上下三寸之间腾挪——反正他的心思不在眼前,也不在当下。许多人注意到萧瀛洲的这个独特姿态,称之为“中国式的宠辱不惊”。然而,萧菁总觉得其中悄悄遮掩着什么。
萧瀛洲总司令的生日宴会在欢快的气氛中继续进行。许多认识的人过来贺寿,在植入系统的帮助下,萧菁没有认错人;也有许多不认识的人过来贺寿,萧菁赔着笑脸,同时让植入系统记下对方的资料,有时,也应邀把自己那份精心删改过的几乎不包含任何准确个人信息的资料传过去。
忙了好一阵子,珠穆朗玛号航天母舰舰长薛飞来找萧总司令。他生得虎背熊腰,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他很喜欢打篮球。萧菁见过他打篮球的样子,在中锋的位置近乎无人能敌。此刻他一脸严肃,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谈。两人并排着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萧菁终于找到空当,趁机离开贵宾区。
太空军俱乐部的一角悬挂着大幅动态宣传画。一幅是月球虹湾基地的远景图,旁边那幅是从月球虹湾基地回望蓝白相间的地球的情景。另一幅是建设中的“地球同步轨道环”,其最终目的是把上千座太空城连接在一起,成为环绕地球的太空城市连绵带。目前已经建成37座巨型太空城,200多座中型太空城,有500万人长期居住。然而,对于下一步怎么做,地球环的总设计师和总工程师意见相左。一个人认为,应该把现有的太空城先连接起来,测试各方面的性能;另一个人则认为,应该把计划中的所有太空城都建好了,再一次性全部连接起来,节约时间和经费。据萧菁所知,地球联盟内部,对于建设耗资巨大的地球环的必要性也有极大的争议。因此,尽管没有对外公布,其实地球环事实上是处于停工状态。
第三幅图绘制的是从地面仰视加里曼丹太空电梯的情景。加里曼丹岛地处东南亚的马来群岛,是世界第三大岛,赤道线从岛上横穿过。岛上的太空电梯修建于2046年,是世界上第一座太空电梯,它有一个更为通俗的名字——“通天塔”。群山环抱中,地面基站庞大得如中型城市,四根纳米材料制成的导轨扶摇直上,与位于3.6万千米外的地球同步基站相连接。太空电梯的意义在于,普通人只要身体健康,没有什么疾病,就可以乘坐轿厢,沿着纳米导轨上升,进入以前只有少数宇航员可以进入的太空。因为距离过于遥远,最初,人们需要七天时间,才能抵达位于3.6万千米高的地球同步轨道太空基站。
太空电梯虽然是人工建筑,但人站在它的面前,渺小得可怕,崇敬之心油然而生。这幅图很好地表现了这种“仰之弥高,卑之弥深”的感觉。萧菁静静地看着,心想:将来要是有什么拜电梯教也不怎么稀奇。
“比起刚果盆地的3号太空电梯来,1号简直就是垃圾。”
萧菁扭头去看说这话的人。一个陌生人,干瘪黄瘦,似乎营养不良,这在这个物质极其丰腴的年代是极其罕见的。植入系统提示:此人叫作来永清,44岁,来自北美,是北美地区执政官塞缪尔·洛克利尔的私人助理,这次是代表洛克利尔前来祝寿的。
“1号是21年前修建的。技术进步了。当然不能和现在的比。”萧菁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这样说不公平。”现在世界上有三部太空电梯:加里曼丹是1号,是世界上第一部太空电梯;厄瓜多尔那个是2号,主要为太空建设提供货物运输;而新近在刚果盆地建成的3号太空电梯则是最大、最先进、最豪华的。据报道,如果满负荷运转,3号太空电梯在一年内能运送1900万人,完全能够满足目前人们进出太空的需要。
“不,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1号太空电梯其实是钢铁狼人修建的,他们提供了所有的理论指导与技术支持,所有的工程建模与原型测试,所有的新材料与新工艺。人类的那几个设计师与工程师不过是打打下手,走走过场——但现在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事实。没有。”来永清沉吟了片刻,继续说,“铁族。没有铁族,就没有太空电梯,也就没有太空中的一切。可笑,没有人敢于承认这一点。无耻的人啊!”
萧菁知道这事。来永清没有说错。2号电梯和3号电梯建造时,也是得到了铁族的技术支持的。问题是,来永清说这话的态度,那种“天下皆醉唯吾独醒”的语气,让萧菁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厌恶。
“不知道萧菁小姐对于铁族的存在有什么看法?”来永清盯着萧菁的眼睛,目光如刀,好像要从其中挖掘出什么来。
“我能有什么看法?反正都已经存在了。”
“关于你父亲与铁族之间的故事,满世界都在谣传。你怎么看?”
萧菁顿时怒气冲天:“你都说那是谣传,还要来问?对不起,我父亲找我了。”她快速从来永清身边走过,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父亲与铁族的故事,在家里向来都是禁忌——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不要相信那些狗屁传言。”萧菁记得很清楚,在一次家庭讨论中,母亲提到了那些传说,一向谨言慎行的父亲对母亲说了脏话。在萧菁的记忆中,这是仅有的一次。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香水的味道,音乐舒缓而富有情趣,萧菁却觉得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就像只能在笼子里啼鸣的鹦鹉。她心底有一把火在呼呼燃烧。
父亲和汪麟东大师讨论着什么,脸上难得地露出灿烂的笑容。萧菁掩饰住自己的愤怒,走到父亲身旁。“汪叔叔,你说了什么让我父亲这么高兴?说来听听,让我也高兴高兴。”她问。
“也没什么。”父亲微笑着说,“我的生日宴会,你靳灿伯伯没能到场。我知道他生病了,但他连全息贺电都没有发,一句问候都没有。我很纳闷。刚才我向汪大师询问靳灿的近况。汪大师说,靳灿的病情有所好转。我就放心了。过两天,我去重庆的疗养院看他。”
靳灿是全球科技志愿组织的创始人,而全球科技志愿组织是地球同盟的前身。靳灿的一生,充满传奇。有人说,靳灿以一人之力拯救人类于铁族的灭绝之下,并以一人之力创建了历史上第一个全球性政府组织;也有人认为,是靳灿和萧瀛洲合力将全球科技志愿组织改组为地球同盟,应该将两人同时视为地球同盟的创始人。父亲显然认同第一种说法,并在不同场合,多次公开声明自己的观点。
靳灿伯伯比父亲大14岁,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萧菁见过靳灿伯伯多次,他身体原本还不错,近几年却急转直下,变得病恹恹的了。15年前,他就辞去了地球联盟的所有职务,专心养病。得知他的病情好转,父亲自然很高兴了——甚至比自己60大寿还高兴。
这时,父亲忽然怔住了。明显看得出,他从植入系统收到了什么令他震惊的信息。父亲的嘴唇嗫嚅两下,终于说出话来:“同意。”然后,他向全体在场的人发送了一条公共信息:铁族发言人铁木真发来全息贺电。
刹那间,敏感的萧菁几乎能感受某种细微的震动,以父亲为中心,迅速扩展开来,宛如当场引爆了一颗大当量的中子弹。现场一下子安静下来,连音乐演奏也骤然都停止了,几个乐手用惊愕的目光看着彼此。随即,小声的议论如同蚊子的嘤嘤嗡嗡一般,四处此起彼伏,不曾断绝。
贵宾区前方的全息投影台亮起红、绿、蓝三束光,光影交错中,一个狼头人身的轮廓变得清晰。
铁族。
钢铁狼人。
萧菁屏住了呼吸。她感觉到,很多人和她一样屏息敛气。50年过去了,铁族带来的恐怖气息还没有消退。“五年浩劫”,30亿人死亡——那可不只是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有名字,有记忆,有家庭,是伤心会哭,开心会笑,看到彩虹会抬眼欣赏的人。
全息投影台上,铁木真的影像完全固定下来。此时,他保持着人的基本形态,颀长的两腿直立着,健硕的双臂下垂着,只有脑袋是狼形,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能在瞬间变为一头金属制造的狼;他有2.5米高,在场所有的人都需要仰视他;银灰色的身体经过精心打磨,无论是色泽,还是曲线,无论是多褶皱的腹部,还是平坦厚实的肩部,看上去都完美无瑕,在场所有的人都明白,他比人类更强壮;最为关键的是,在场所有的人都明白,他比所有人都聪明,无数的事实已经证明,铁族的平均智商,远远超过人类,人类“万物之灵”的荣耀早就被铁族打成了齑粉。
“萧瀛洲总司令,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铁木真说话了。他没有嘴巴,狼头上的嘴是画上去的。本着实用的原则,铁族是不需要一张会上下翕动的嘴的。铁族社会是蜂群结构,所有成员借助灵犀系统共享一切信息,在内部实现了真正的平等,而铁族发言人虽然只是负责与碳族打交道,但通常代表整个铁族发言,具有相当高的权威性,因而为人类所熟知并相信。
“你好。”萧总司令略为僵硬地回答。
“汪麟东大师、伦纳德博士、桑切斯先生,你们好。”
汪麟东大师简单地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眼睛却在别处,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伦纳德博士点头示意,然后干掉了面前的红酒;桑切斯面无表情,与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没有听到铁木真的问候。萧菁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切,心中觉得好笑。现阶段,最大的政治话题就是如何对待铁族。与铁族亲近,会被全人类所唾弃,任何一个政治人物都不可能这样做;与铁族为敌,哪怕是烂醉如泥的人都不可能存有这样的想法。于是,假装铁族不存在,就成了大家共同的最佳选择。
但父亲没法选择假装铁族不存在。因为,他的过去与铁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少,传说中是如此。比如,现在铁族发言人铁木真在众目睽睽之下发来了全息贺电。
对于在场众人的诸般反应,铁木真不管不顾,继续往下说:“地球是铁族和碳族共同的家园。当它遭遇危险的时候,萧瀛洲总司令挺身而出,保护了地球。铁族和碳族都因为你的英雄行为而受益良多。我代表铁族,再次感谢你做出的杰出贡献。今天是你60大寿,铁族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谢你的祝福。”萧瀛洲简单地回答。
“铁族和碳族都是地球的孩子,但现在两族的对立情绪非常严重。必须承认,铁族在幼年时期做了一些错事,伤害了碳族。那之后,铁族一直在努力,试图赢得碳族的原谅。然而时至今日,碳族依然让自己沉浸在巨大的无法自拔的仇恨里。如果任由这种情绪继续扩散蔓延下去,后果将堪比毁神星正面撞上地球。如何消弭铁族和碳族之间巨大的鸿沟,将是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历史重任。萧瀛洲总司令,你是同时赢得铁族和碳族尊重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希望你能担负起这个历史重任,在铁族与碳族之间架设起友谊的桥梁,为实现铁、碳两族的和解,为地球文明乃至太阳系文明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而努力。”
“要和平,不要战争。”父亲说,“我明白。”
“搞战争讹诈吗?我可不怕。”伦纳德博士忽然插嘴道,“最多同归于尽!”
很难相信这话会是公认睿智冷静的伦纳德·杰罗姆说出来的。萧菁发现,众人投向伦纳德博士的目光,除了疑惑,更多的还是欣喜,乃至崇拜。
“战争与和平背后的逻辑关系非常复杂。将其对立起来,简洁,却失于历史的真实。同归于尽并非最好的结局,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铁木真说,“言尽于此,多说无益。萧瀛洲总司令,再次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再见。”
光线交错中,铁木真消失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投影台。
汪麟东咳嗽了一下,低吼了一句:“好了,没事了,继续。”
音乐再度响起,人群如同春天里融化的河冰,四散开去。喝酒,聊天,跳舞。但气氛再也回不到先前的欢快。铁族的存在,沉重得像一块千斤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不可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