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 书林风景 “俯拾是瓷,仰看成诗”

方鸣收藏古瓷经年,以宋代五大名瓷为最,且探究之,赏玩之,歌咏之,随时用手机录下心得,结集成这本小书《曾是洛阳花下客》,嘱我写序。我于收藏不但一窍不通,是个外行,而且无意问津,是个外人,在今日的收藏热中,行家里手有的是,他为何偏要我来写这个序呢?我只找到了两个理由。第一,我是他三十年的好友,虽不懂古瓷,但了解他这个人,而在他看来,读他这本书,知人是比识物更重要的。第二,他写的不是专业书,而是美文,因此更乐于听一听像我这样一个普通读者的感想。那么,我就作为一个朋友和一个普通读者写一点读后感吧。

据我臆测,今日的藏家大抵有三类人。一是文人。博洽好古,原是中国文人之韵事,历代不衰,逢乱世萧条一时,其后又会复兴,现在或许正其时也。文人之于文物,重在鉴赏,鉴其年代,赏其形制,看重的是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这诚然有赖于学识和情趣,今日能有此纯粹文人识趣者,即使有怕也不会多吧。二是商人。商人之于文物,真正看重的只是买卖之间的差额,所谓升值空间,只是钱和利润,收藏不过一投资行为耳,与炒股、炒房并无二致。当然,他们也乐意借此装点门面,附庸风雅。今日的藏家中,想必此类人居多,文物市场因之兴旺。三是达人。我这是借用网络语汇,此类人在相关领域虽属业余,但见多识广,尤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媒体上蹿红,于是成为收藏明星或者学术明星、养生明星等等。

然而,方鸣似乎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类。读他的美文,你能感觉到他对古瓷尤其宋瓷的钻研之深和辨识之精,但文人这个类别仍不足以概括他与古瓷的关系,我必须另找三个词来说他。

一是情人。对于心仪的某代、某窑、某款、某件古瓷,他真个是怀着情人的心情,梦魂萦绕,朝思暮想。他的寻宝过程犹如一场充满激情的恋爱。他心目中的宝物是有生命的,而且往往是女性的生命,而他也的确常常用描绘女性的语言来描绘它们。他不只是在猎艳,因为他说出了如此真情、发人深省的话语:“收藏是要收到手里,藏在心上。如同对心爱的美人,拥有不仅仅意味着占有,更要懂得一颗芳心。藏家比的不只是物力,更是心力。”

二是诗人。如果爱情不以占有为目的,就进入诗的境界了。方鸣的这些咏瓷美文篇篇诗意盎然,如同他在观台上体验到的:“俯拾是瓷,仰看成诗。”他对古瓷的充满诗意的爱从何而来?我发现来自童年。父亲书案上的一只哥窑梅瓶是他对古瓷的最早记忆,他从此对世界有了一个纯真心影。他从小喜欢偷偷收藏家里的“宝贝”:姐姐小学一年级的水粉画,父亲的恋爱日记,母亲的徕卡相机,父母的结婚证书……这些可爱的细节有力地印证了收藏本身的诗意。诗人何为?无非是要用诗来留住——也就是收藏——人生中的美好经历和感受,使之不随时光流失。诗是最纯粹的收藏,而纯粹的收藏就是诗。

三是哲人。方鸣不但爱古瓷,咏古瓷,而且在寻访古窑遗址的漫漫旅途上体悟人生真谛。通过古瓷,他走进了历史深处,历史也进入了他的灵魂深处,从而体味到了一种超越个人躯体和当下时代的存在。天地苍茫,世代更替,留存到今天的古瓷已不仅仅是收藏的对象,更是生命的物象,天地的神迹。星移斗转,一切皆流,无物永存,又唯因魂牵梦萦,一切回归,无物消逝。所以,他体会到的人生的大哲学是:归去来兮。

在我的记忆中,三十年前的方鸣,是一个情种,写泰戈尔风格的诗,读许多哲学书。不曾料想,三十年后的今天,他的这三种爱好都聚集在古瓷上了,可真是人间的一桩趣事啊。

201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