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功坐在塬边上,失神地望着塬下。无论是高兴还是伤心,周立功都会跑到黄龙塬上来平息自己的心情。塬下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秦川道,川道里的庄稼蓬蓬勃勃,像洪水一样高涨,把黄龙塬都淹了一截。这么好的长势预兆着夏季的好收成,农民一年的辛劳该有丰硕的回报了。
可这景象却让周立功很难受。他也忙碌了差不多一年了,自己的收成又在哪里呢?说起来实在惭愧,除了办夜校教大家识字这件事还算有点儿眉目外,乡村改造计划的其他项目,比如卫生保健、组织合作社、移风易俗等,这些凡是涉及公摊钱物或者改变老习惯的,一概推行不开。就夜校识字这件事现在也让他爹给砸了,他简直输得一干二净。
关闭夜校这件事对周立功打击太大了。他伤心的不光是夜校办不成,更痛心自己的无能。他把他爹没办法!一个立志改造旧乡村的人连亲爹都改造不了,你还能改造谁呢?别人谁还能相信你的宣传?如果他爹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没知识没文化,怎么讲道理都听不懂,那也罢了。可他爹不是,老汉是方圆百里最有学问的秀才,也是全村人崇敬的公道人,县乡公祭要请他撰写祭文,村里有纠纷都请他去排解。就这样一个学识渊博又通情达理的人,自己却不能说服他,这不是无能又是什么?
不能说服他爹,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自己没有把道理讲充分,这需要耐心,他相信火候到牛肉烂,只要他反复跟他爹磨,总有磨下的时候,就像去年弃大烟种棉花,他爹最后还是听了他的。周立功最怕的是另一种情况,他把道理都讲尽了,却说不倒他爹。就像婚姻自主这事,他爹反对的说辞一套一套的,既引经据典,又拿出眼前脚下本乡本土的实例,让他理屈词穷,只能拿大道理去应付,显得不是对手。每当这种时候周立功就不免有些犹豫,是我的大道理错了呢,还是这些大道理离乡村的现实太远了?不过这种犹豫只是一闪念,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怀疑。这些大道理是他追求多年才获得的,并且有老师在河北献县的成功范例做支持,绝对没有问题。这是他的精神支柱。如果在这一点上动摇了,他的精神世界就坍塌了,那他根本就没有信心和力量在乡村待下去了!
如果大道理没有错,那错的只能是他自己,归根结底是他的本事不到家。
唉——周立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甭发愁,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周立功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引娃。她就蹲在自己身后,手里托着一双鞋。引娃对他说,你尻子抬一下,把这个垫上,地下潮,坐久了会受凉。
周立功看见引娃赤着双脚,赶紧说,你把鞋穿上,小心脚扎破了。引娃笑着说,我这脚是铁板脚,早就磨得硬邦邦的,不要说草刺,锥子也扎不透。
周立功问她啥时候到塬顶上来的,引娃说,我上来有一会儿了,是到塬上来割猪草的。
周立功看了看她提的襻笼,里面除了一把镰刀,一根草都没有。心想,到底还是我的尾巴,小时候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总能找机会跟上我。引娃说,我还没来得及割呢,看见你一个人坐在崖边发愣,怕你有啥想不开,就在你身后给你做伴呢。
周立功确实是在发愣,而且还愣得瓷实,根本没有觉察到有人护着他。引娃看见周立功专注的样子,不知道他在想啥大事情呢,不敢打搅他,只是傻傻地把鞋拿在手上,等待周立功挪动屁股时伺机塞在他尻子底下。关中农民有这种习俗,坐在地下时往往会脱下自己的鞋子垫在屁股下面,这样既防潮又隔凉。可周立功坐得太踏实了,他一动不动像泥塑的一样,引娃不得不打搅他了,坐的时间长了恐怕真的要得病了。
不要再坐了,地下凉。引娃说。
周立功看着赤脚蹲在地上的引娃,心里一阵感动。他赶紧从地上往起站,可腿曲得太久了有些麻痹,一下子竟站不起来。引娃撇掉鞋过来拉周立功,把他拉了起来。
引娃问周立功,二哥,啥事嘛,唉声叹气的?
周立功给她讲了他爹关闭夜校的事,说那个老顽固把祠堂门锁了,钥匙拿走了,咱们没地方办夜校了。
引娃说,你甭急,咱们想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我爹脾气犟得很。周立功沮丧地说。
引娃说,正是大伯脾气犟,要面子,你才不能跟他顶牛。
那你叫我跟他认错去?周立功说,咱根本就没错嘛。
咱是没错,不过说个软话也不等于认错。引娃说,有时要办事就得说软话,何况你是跟大伯说的,又不是对外人,不丢脸。咱先把大伯哄转了,开了祠堂门,别的好说。
别的咋好说?周立功问。
引娃说,咱接着办夜校么。
周立功摇摇头说,我爹不傻,你能哄了他?你要是再办夜校他会来听课的,你一宣传新思想,他立马又给你关了!
那你非要谝传你那新思想吗?引娃不解。她只知道办夜校好耍,一大帮年轻人聚在一起热闹,顺便认几个字也不错,至于夜校该讲啥她觉得都无所谓。
引娃的话让周立功哭笑不得。首先她把宣传说成了谝传,这虽然是一字之差,意思却完全弄反了。谝传是关中方言,闲谈的意思,宣传怎么可能是谝传呢?其次是她不理解他所做工作的意义,恐怕只把他当成了娃娃王了,组织夜校纯粹是为了让大伙好玩儿。引娃算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了,她对他的认识尚且如此,别人就更不用提了。这让周立功心凉,更印证了他前面的感觉:他在这里的辛苦算是瞎忙活了!可是尽管这样周立功还是不愿放弃,他知道开启民智是非常艰难的事情,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了,农村又是愚民最集中的地方,他离开北京回乡时,恩师晏阳初就告诫他做事要有耐心。相比起恩师他们在河北几次被农民打跑的遭遇,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还不算太糟,起码村里人还能容纳他。或许再坚持一阵,情况就会有所改观,如果他现在放弃了,那他前面的所有工作真是白做了!
可是他做的这些事又不是一两句话能给引娃说清楚的,所以他只能简单地回答她,是的,办夜校的目的就是为了宣传新思想。他特别咬重了宣传二字的读音。
引娃虽然不完全理解周立功,可她认一个死理,那就是:只要是她立功哥做的那就一定是对的,她理应无条件地支持他。她想了想说,那咱就变个花样谝传嘛,不让他老人家抓住把柄。
周立功忍无可忍了,他纠正引娃说,是宣传不是谝传。你说说,能变个什么花样宣传呢?
引娃说,甭急么,咱两个一起想。
想了一阵,还是引娃先开口了。她说,我有一个主意,你看行不行?咱唱戏。
唱戏?周立功觉得莫名其妙。
对,唱戏。引娃说,唱戏就是给人讲道理的,咱农民的道理都是从戏里学来的。就比如这婚姻自主吧,秦腔戏里就有念叨的,像《西厢记》《五典坡》《杨门女将》都是的。
对啊!周立功觉得有道理。他记得小时候他爹带他去看戏,看《风波亭》就让他学岳飞当忠臣,看《三娘教子》就要他铭记父母养育之恩。后来他长大了,离开了乡村,就忘了戏曲对下层民众的教化作用。他对引娃说,好妹子,你这主意好!
到底是妹子好,还是主意好?引娃故意问。
都好,都好!周立功笑着说,一扫刚才的愁容。
不光是主意好,时机也选得好!引娃受了周立功的夸奖,越发得意地说,端午节眼看到了,咱就说给端午节排戏,要用祠堂做场地,大伯肯定会答应的。
端午节真要唱戏吗?周立功问,我以前怎么只见过耍社火,没有见过唱戏?
引娃说,端午节是大节,外村都唱戏的,咱村以前没有人张罗,所以没有唱过,今年你张罗,咱们唱,还要跟外村比赛呢!
周立功一拍大腿说,好,咱就这么干。我爹是族长,这演戏是给全村人造福呢,还关系到周家寨的脸面,他没理由拦着。
大伯也是个戏迷呢,他铁定支持。引娃说。
周立功说,不过咱要唱就唱新戏,老戏怎么说都有封建糟粕,唱了会害人。
新戏是啥戏呀?引娃不解。
周立功说,文明戏!
啥是文明戏呀?引娃更糊涂了。
周立功说,文明戏就是话剧,只说不唱,到排练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唱那还叫戏吗?引娃嘟囔着。
周立功这么对他爹一说,周克文果然就同意了,不但同意了,而且还叮咛说,一定要好好排练,到时候拉出去跟外村唱对台戏,长一长咱周家寨的威风。
有了场地,周立功立即开始准备剧目。大学里他是参加过剧社的,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参演的剧目,最后选定了田汉的《获虎之夜》。这出戏写的是乡下的事情,又是批判包办婚姻的,很切合周家寨的现实。不过这剧名得改一改,太文气也太拗口了,没文化的人不好理解,不如叫《仙姑岭》通俗,因为戏里的故事就发生在仙姑岭。
一听说村里要排戏,大家伙呼啦一下全拥到了祠堂里,这可是热闹的事。乡下人太寂寞了,终年没有啥好耍的,到了晚上除了吹灯睡觉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干。结了婚的还算好一点儿,好歹有被窝里的乐趣,单身的就只有硬憋着,直到把自己憋得头昏脑涨,迷迷糊糊,睡着了拉倒。这么多人钻进祠堂里,挤得人转不过身来。周立功把原先夜校的学员挑了出来,其余人全往外赶。大家不干,里面的不出去,外面的还往进拥,老人娃娃不敢往人堆里挤,站在一边干着急,干脆使劲儿拍门敲窗户,嚷嚷着要看戏。周立功一看这情景又喜又恼,喜的是有这么多人爱看戏,不愁这戏教育不了人;恼的是现在戏还没有排练呢,这些人纯粹是捣乱。
就算这些人捣乱周立功也没奈何。他不能发脾气,怕得罪了大家以后人家不看他的戏了,只能耐着性子给大家解释,说现在只是排戏,不装不扮,不带家伙,看着没意思,等排好立马演给大家看。听了周立功的劝解,有些人回家了,可还有人守在门口不走,说反正晚上闲着没事,看排戏也算解闷。最后周克文来了,他吆喝了几声,那些人才不情愿地回家了。
大家都走了周克文却不走,他自恃是唱戏的行家,要给这些年轻娃娃指导呢。他不走周立功就不敢排练,他怕他爹看出这戏又是宣传婚姻自主的,岂不是露了马脚!
还是引娃机灵。她先跟周克文搭讪,说哎哟,大伯来了,你老人家可是名角啊,你一来我们就吓得不知道咋动弹了,我们都是唱戏的生瓜蛋么。引娃的话明里是捧老汉,暗里却是给老汉下逐客令。
周克文是聪明人,他能听出引娃话里的意思,不过他乐意接受这样的逐客令。引娃的话让他听着受用,他确实把自己当角儿的。想当年绛帐镇组织秦腔自乐班参加西府赛戏会,他可是头牌花脸,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叫他挣破头。要不是他爹嫌唱戏丢人,死活跟他闹,他真想放下读书人的架子,跟戏班子去走江湖。他知道以他这种老名角的身份,眼下这些没唱过戏的毛娃娃根本不敢在他面前张口,真会吓着他们的。为了让娃娃们放开手脚,他还是回家的好。
可是爱唱戏的人就跟爱喝酒的人一样,一到了场面就技痒,有点儿管不住自己,爱喝酒的一定要喝几口,爱唱戏的一定要吼几声,这才算是过了瘾。周克文既然来了,他就想唱几声,一来是自己解解馋,二来是给这些年轻人树个样板。这个念头一上来,周克文就扎起了架势,可架势一扎起,周克文就发现问题了。他觉得奇怪,问道,文武场面呢?锣鼓家什也没有?板胡二胡也没有?
引娃笑着说,大伯,我们演的是话剧。
啥?周克文觉得耳生,啥是话剧?
这时轮到周立功说话了,他给他爹解释了什么是话剧。
周克文说,一句都不唱,也能叫戏?
周立功说,这是新戏,北京上海西安这些大城市都在演,时兴得很。
可咱这里是乡下,我的娃娃。周克文不满地说。
周立功说,咱们不是要跟外村唱对台戏吗?要赢他们就得有新花样,他们唱秦腔咱们也唱秦腔,不容易分出高低。别人唱戏咱们演话剧,人们都没见过这种新戏,就算看热闹也能把观众吸引过来了,这叫一招鲜,准赢!
周克文觉得这话有些道理,尽管他不太情愿,可为了周家寨的荣誉他答应试一试。既然是演话剧,他就没办法显能耐了,只能走人。不过临走时周克文还是不甘心,说要是再换了演秦腔,一定记得给我留一个角儿!
引娃笑着说,那是一定的,没有我大伯,这戏就撑不起来。她说着就在周克文身后把祠堂大门关上了。
送走了他爹,周立功舒了一口气,现在可以放心排戏了。他先给大家说戏,这是排练的第一步。
周立功简要地介绍了戏里的故事,说它讲的是一个爱情悲剧。青年农民黄大傻父母早亡,家境败落,从小寄居在姑父家,姑父魏福生是猎户,家境富裕。黄大傻与表妹莲姑青梅竹马,萌生恋情,可魏福生嫌贫爱富,不准女儿与黄大傻相恋,把他赶出家门,并将女儿许配给地主陈家。黄大傻知道莲姑要出嫁的消息,非常伤心。因为思念莲姑,白天见不到,晚上就到魏家附近的山上遥望莲姑房间的灯光。不料那天晚上魏福生在山上设下打虎的抬枪,准备猎取老虎给女儿做嫁妆,黄大傻误中抬枪,受了重伤,被抬到魏家。莲姑见到悲痛万分,要求当夜看护表兄,但父亲坚决不同意,说莲姑已是陈家的人,这样做违背礼教。莲姑与父亲矛盾激化,黄大傻见自己与莲姑的婚姻无望,最后以猎刀自杀身亡。
大家听了周立功的介绍,都感叹唏嘘,引娃的眼睛竟然湿湿的,差一点儿落下泪来。仅仅只是介绍了一下剧情,大家就这么受震动,这戏以后演出的效果就不用说了。周立功真感谢引娃给他出的这个主意。他以前小瞧这个女娃了,她表面上有点儿愣,缺心少肺的,其实还是蛮有城府的。
周立功让大家自报角色,说这话剧比秦腔戏好演多了,只要会说话就会表演,不像唱戏,不光要会板腔,还要声音好听,话剧没有那么多讲究。
周立功这么一鼓动,报名的果然很踊跃。黑丑说他演猎户魏福生,这是莲姑他爸么,黑丑得意他抢了一个辈分高的角色,演起戏来有人把他叫爹呢,这太占便宜了。他的话音刚落,毛娃的媳妇就报名说,我演莲姑她婆,黑丑把我叫妈呢。大家听了哄堂大笑,连周立功都笑了。黑丑在那婆娘的胸口上摸了一把,说行么,妈哎,叫娃吃一口奶嘛。大家又一阵大笑。
周立功把这些嬉闹制止住,说继续报名,还有角色没人演呢。接下来大家陆陆续续都报了名,连魏家几个几乎没有台词的长工都落实了,可唯独剩下戏里两个主角莲姑和黄大傻没有人应承。
这就奇怪了。
周立功问,莲姑,莲姑谁演呢?这可是戏里的头号角色啊。按他的经验,这头号角色一般都是抢着演的,就像他们学校的那个剧社,当年排练《获虎之夜》时,几个女演员为了莲姑的角色争得一塌糊涂,彼此都伤了感情,最后是赵丹娜抢到了,原因是她父亲愿意为这出戏提供全套服装费用。周立功也就是在这个戏里认识了外语系的赵丹娜。同样的,他也是经过几轮竞争才赢得黄大傻的角儿。
尽管周立功的眼光瞄了这个瞄那个,下面的女学员就是没人应声。怕什么?周立功鼓励说,演不好也没关系,咱们不是排练嘛。其实这些女人们不是怕演不好,是怕挨骂。通过刚才的介绍她们知道了这莲姑是啥人,她不听父母的话自己找男人,那是要被人骂为忤逆不孝的,还要被骂为不要脸的!谁演这个就是找骂。
看到别人都不出头,周立功最后把眼光定在引娃身上。他觉得引娃今天有些反常,按理说她早该站出来了啊。其实引娃是想站出来的,可她却一直忍着。她没有那些女人的顾虑,才不怕别人嚼舌头呢。她有另外的担心,她得看哪个男人演黄大傻,只有那个男人落实了,她才能决定自己,所以她一直没报名。现在周立功拿眼睛罩住她了,她没地方躲了。
引娃说,我演。
大家齐声叫好,给引娃鼓掌。其实他们也不是认定引娃一定演得好,而是觉得终于把一个难题克服了,到底有人演这挨骂的角色了。
不过引娃又加了一句话,她说,我有一个条件,那个黄大傻必须是戏头亲自演才行。
戏头就是戏班的掌柜,这里当然是指周立功了。大家又给周立功鼓掌,这一下把周立功给将住了,他没有办法推脱,只好说,行!
看起来这结果好像是逼出来的,其实周立功心里倒觉得这般搭配最恰当。黄大傻他以前演过,轻车熟路,莲姑的性格大胆泼辣,只有引娃能做到。
角色分配完了,周立功很满意,他宣布说,明天晚上我们正式排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