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天早晨天气很好,一辆马车滑过田间道路,船一样驶到凤翔城下。守城的兵士老远就盯住了这辆马车,它刚一到护城河的石拱桥边就被喝住了。城头上和城门口的守卫兵士同时拿枪指点着车把式,问他是干啥的。车把式回答是给周家烧坊送料的,为了证明,他把车上的麻袋解开一个,掬出一捧黄灿灿的麦子来。城楼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吆喝道,原地等着,我们查明再说。

周家烧坊在凤翔城是有名的商号,那军官立即派人去找周家烧坊的掌柜,让他前来辨认,不一会儿周立言就出现在城头上。他朝下一看,喜出望外,叫了一声:大哥,是你啊!

楼上的军官朝车把式招招手,马车就靠近了城门洞。门洞里的兵士围了上来,搜了车把式的身上,然后要用刺刀捅车上的麻袋。车把式赶紧说,老总,这不行呀,麻袋一破粮食全漏了,我给你捅条。这捅条是验粮的工具,是细铁条做成的,可以捅进麻袋把最里面的粮食取出来。一个兵士拿捅条接连捅了几个放在上面的麻袋,还要把压在下面的翻出来再捅。从城楼上走下来的军官看到捅条,知道这人是送料的老把式了,身份可信,就说,罢了,有周掌柜作保,没麻达。周立言说,老总要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卸车,一包一包查。

那军官摆摆手说,走吧!这军官之所以放了马车,是因为前几天党拐子有令,凡是往城里送生活用品的,只要检查没问题都可以放进来,增加城里的物资储备,要准备打持久战。不过,党拐子的命令还有后半截:凤翔城只准进不准出,防止奸细给外面送情报。所以那军官又补充了一句:周掌柜,你这车把式是走不了啦,打完仗才能回去。

马车离开城门洞一段距离后这兄弟俩才敢亲昵,他们激动得互相捅了对方一拳。周立言问周立德,大哥,你不是在队伍上吗?咋又赶起马车来了?周立德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咱先把车卸了,你给哥找点儿饭吃,哥慢慢给你说。周立德确实饿了,昨天下午从宋哲元那里领了钱,他立即去附近的村庄买大车买牲口买粮食,等把这些都准备齐全,天都快亮了,早晨马马虎虎喝了几口稀糁子就上路了。

在去烧坊路上,周立德问弟弟,店里的伙计知道你大哥是干啥的吗?周立言说,这不好说,我没有告诉过他们,可难保他们从别的地方得到消息。周立德说,为了保险起见,我就不是你大哥了,我当长工吧,名字叫刘三。周立德没有来过周家烧坊,烧坊的人都不认识他,说他是刘三他就真是刘三了。周立言笑着说,好的,刘三。

到烧坊卸了车之后周立言在东湖给他哥接风。东湖位于凤翔城东南角,面积二百多亩,波光潋滟,水荷交融,环湖杨柳依依,其间掩映着无数亭台楼阁。周立言领周立德登上了巍峨高耸的鸣凤阁,在一张临窗的桌子旁坐下来。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凤翔城,即使城外的阡陌庄稼也依稀可辨。周立德是第一次来凤翔,只知道凤翔是历史名城,古称雍州,是周秦两代的龙兴之地。苏东坡曾经在这里当过官,主持过疏浚东湖的工程,写下了大量与东湖有关的诗文,著名的就有《喜雨亭记》《凌虚台记》等,这是他爹早年告诉他的。以往是耳听为虚,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

周立言指着窗外,让他哥在星罗棋布的亭台楼榭中辨认喜雨亭和凌虚台。周立德的目光在那些令人仰慕的建筑物上徜徉了很久,然后就越过湖区转到了一侧的街道上。那里商铺林立,最多的是酒家,各种色彩的酒幌子在和煦的春风里漫卷翻飞,不愧陕西酒都的盛名。街道宽阔,青砖铺地,行人如织,熙熙攘攘。卖泥塑的吹糖人的卖马勺脸谱的轮番吆喝:泥人——糖人——脸谱——

周立德忽然想起他爹收藏的清明上河图。那幅画他二弟说是假的,可画假景不假啊,这凤翔街道多像那张风俗画!

这时酒菜上来了,兄弟俩痛快淋漓地喝起来,距上次在家里喝酒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见面。喝着喝着,楼下传来咿咿呀呀的曲子声,有人在唱秦腔,可能是喝高了,舌头大了,咬字不太真切,不过周立德还是隐隐约约逮住了几句:腊驴肉、西凤酒、东湖柳、姑娘手……唱的人带着酒劲儿,越发显得慷慨激昂。看到周立德侧耳倾听的样子,周立言说,他唱的是啥嘛,驴叫唤一样,多好的曲子给糟蹋了,兄弟给你唱一段。周立言多少也有些酒意,他拿筷子击打桌帮,放开嗓子吼了起来:

腊驴肉,西凤酒。东湖柳,姑娘手。

凤凰飞,麒麟走。雄鸡鸣,秦腔吼。

古雍城,始西周。文王兴,穆公守。

苏东坡,植莲藕。笙箫奏,太平有。

听完弟弟的戏文,周立德叹了一口气说,太平不会有了。

要打仗了吧?周立言问他哥。周立德点点头,周立言说你一来我就知道是咋回事了。

多好的地方啊,历史名城,周立德说,我真不敢想万炮齐轰时这凤翔城会变成啥样子!

周立言说,大哥,你这时候进来找我们,一定是来救我们的。

周立德佩服弟弟的聪明,他说是的,我虽然不敢保证把全城人救下来,可有办法把咱们烧坊里的人全救下。

周立言问是啥法子?

周立德说,挖地道!

第二天上午炮声响了,周立德知道这是信号,宋哲元已经在城外开挖地道了。炮声一响,城里的人立即陷入恐慌。毕竟凤翔城十多年没有战事了,大家已经习惯了和平生活。尽管攻城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可人们觉得那好像是闹着玩儿的,不相信真的会打仗。现在大炮响了,炮弹就在城墙上开花,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不时有弹片被坚硬的青岗石迸起,飞到靠近城墙的街道上,擦伤个把行人,激起一声声凄厉的尖叫。炮弹当然不会落在居民区,这是周立德跟宋哲元商定好的,尽量不要伤及无辜,但炮兵能控制住落弹点却未必能完全控制住弹片的散溅。不过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吧,尽管周立德不愿意看到平民流血,可不流一点儿血城里人是不会害怕的。周立德现在需要制造恐慌。

周家烧坊的人害怕了,因为这里挨近城墙。周立德对惊慌失措的弟弟说,赶快挖地道,炮弹不长眼,有了地道,枪炮声一响立即钻地道,贵重值钱的东西也可以挪到里面去,现在党拐子已经封城了,跑是跑不出去的。周立言立即集合伙计,交给长工刘三,让他指挥人在后院挖地道。

周家烧坊一动手,哐哐哐的挖土声就被左邻右舍听到了。他们赶过来一看,都称赞周立言有主意,立即回去学样子,几天之内这一片街道到处尘土飞扬,哐里哐啷的挖土声吵得人们啥也听不见。

这就是周立德给宋哲元想出的妙计:用城里挖地道的声音遮掩城外挖地道的声音,这叫以毒攻毒。

关中平原是瓷实的黄土堆积,挖地道就像凿石头,可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再难挖也要挖。一家挖十家学,十家挖百家学,这挖地道像传染病一样在凤翔城里传播开来了。周立德算了算,等全城都进入挖地道的高峰期,那时外面的地道也差不多挖到城墙底下了,地下的挖土声正好完全被地面的嘈杂声淹没了,党拐子就是狗耳朵也听不出一点儿动静。

周立德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只要坐等其成就可以了。无事可干的日子周立德就在凤翔城到处溜达,他当然不仅仅是看风景,更重要的是侦察。尽管他现在无法出城,不可能把情报送出去,可一旦大军攻入城内,他就可以立即做向导了。随着周立德对城内情况的逐渐了解,他发现党拐子这土匪跟他见过的土匪大不一样。

首先,党拐子在凤翔施仁政。按一般人的理解,土匪一定是杀人越货,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党拐子以前可能也这么干过,要不他凭啥聚敛财富壮大杆子?可参加辛亥革命后就不这么做了,作为靖国军他们有固定的军饷。靖国军失败后他跑到凤翔,作为叛军政府的给养当然没有了,他们只能自己解决生存问题。凤翔是西府重镇,党拐子决定在这里盘踞下去。既然要拿凤翔当根据地,他当然不能对这里的民众施行暴政苛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可不吃窝边草总得有草吃啊,党拐子要养活他的军队,不可能不搂钱。不过他搂钱的方式不是加重老百姓的赋税,而是想邪方子。

这种邪方子也只有土匪才能干。

一是掘古墓。凤翔及其周边地区是周秦故地,素有青铜器故乡的美名,这里古墓遍布,古迹林立,党拐子把凡是能找到的古墓全部挖了个底朝天。掘墓这种事是要天打五雷轰的,一般人不敢干,可土匪不忌生冷,他们干得出来。古墓中出土的古董不计其数,党拐子把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全部换了钱。

二是贩大烟。党拐子收购本地烟土,然后武装贩运到外地,获取高额利润。武装贩运这种事本来是黑道私下干的,现在党拐子明火执仗地干,他人多势众,政府拿他没办法。

这两种事情都不会骚扰老百姓,相反老百姓有时还能从中获利。先说这挖古墓吧,古墓里埋的是古人,与今人没关系,谁胆大谁去挖,土匪走了老百姓去捡洋落,运气好的还能从土堆里翻出一两件宝贝呢。再说收大烟吧,陕西遍地都是大烟,又不单单是凤翔种,谁也不能说是党拐子祸害凤翔,相反,为了跟政府抢货源,党拐子经常提高收购价格,吸引凤翔本地甚至外地的烟农跟他交易,这样烟农们就得了实惠。

有了可靠的来钱渠道,党拐子在凤翔轻徭薄税,相比起政府的管辖地,凤翔倒成了乐土,很多外地人宁愿离家别舍,也要到凤翔来做生意。周立言就是其中一个。他对大哥说,就周家烧坊来说,如果开在绛帐镇上,每年少说也要多交五六百元的苛捐杂税。

就这样,凤翔的老百姓虽然生活在匪区,可他们并不觉得土匪可恶,相反,他们对党拐子还有些感恩戴德呢。

除了对百姓施仁政,党拐子也把士兵当弟兄。在凤翔城里有这样一个传言,凡在党拐子的队伍里当兵,无论是谁,党拐子都把他的生日记得一清二楚,生日那天一定要陪寿星老儿吃一碗荷包蛋。每天早操后集合队伍,党拐子站在司令台上把过生日的士兵名字叫一遍,伙房里立刻端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党拐子和这些士兵圪蹴在地上围一个圆圈,呼里呼啦就把这碗荷包蛋咥了。完了后党拐子总是要说,你们在家里都是宝贝,在我这里就是兄弟,大哥我穷,只能这么招待大家了,可你们记住大哥的话,今日吃鸡蛋,来日分金蛋!这些士兵大多穷得卵蛋磕腿叮当响,从来就不知道鸡蛋是啥滋味,现在能吃上鸡蛋而且是司令亲自陪着,早就感激得眼泪兮兮的了,至于以后会不会分金蛋他们也不多想,就冲今天司令这个情分他们也决定跟着党拐子干。

传言还有一个细节。说是有一次党拐子给士兵过生日,点过名后队伍里忽然多出一个人,那人是昨晚上才从别的杆子投诚过来的,刚好赶上今天过生日,伙房里不知道,就少了一碗荷包蛋。党拐子立即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他,让伙房赶紧再做一碗,可偏偏伙房是按名单采办的,没有多余的备货。党拐子本可以不吃,但他觉得不陪弟兄们就有点儿对不起他们,恰巧这时一声老鸹叫,党拐子抬头一看,操场边上有一棵大槐树,树顶上坐着一个老鸹窝,这时是春末,刚好是老鸹孵蛋的季节。党拐子来到树下,摔了衣服,噌噌噌地爬上槐树,在老鸹窝掏了两个蛋,伙夫赶紧过来说,司令我给您煮上,党拐子说,等不得了,大家碗里的鸡蛋已经凉了,吃凉的肚子疼。说完他把两个蛋相互一磕,倒进嘴里,咕叽一声咽了下去,拱着手对大家说,让弟兄们久等了,准备不周,请大家原谅。那些弟兄看到司令这样仗义,他们端起碗都有些发愣。

当然这都是传言,周立德不敢贸然到土匪那里去印证。可他相信凡是传言多少总有些依据,大家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一个好人捏造坏事,同样道理,老百姓也不会给一个坏人编派好事。就算党拐子那样做是装样子收买人心,可他要长期装下去也不容易啊,他的队伍有万把人,光要把这么多人的生日记住得下多大的功夫?有些土匪之所以感动就是因为他们父母都忘了他们的生日而党拐子却记得!周立德把国民军与党拐子做了比较,国民军号称实行官兵平等,强调军官爱兵如子,这其实只是口号而已。就拿宋哲元来说吧,不要说叫他记住士兵的生日,就他身边的参谋、副官、警卫等亲近的人,他也一个不记得。其实周立德自己也一样,他的部下一百多号人,他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日是哪天。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脸红。不要说这是一件小事,小事是最能见出人的精神的,一个人连区区小事都做不好,还能指望他做大事吗?

党拐子是一个让周立德难以捉摸的土匪。他到底该不该打?就他掘坟贩毒而言,这都是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打他狗日的没麻达。可就他不扰民讲义气这点,合法的政府机构堂皇的政府官员也未必比得上他,这似乎又不该打,打他就有些理亏。原先对土匪恨之入骨的周立德在党拐子这个土匪面前犹豫了,尽管他知道大战在即,有这种情绪很不该甚至很危险,可理智有时就是管不住情感。

十天后的中午时分,周家烧坊的人正在吃午饭,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猝然响起,地面剧烈地跳动起来,房梁嘎巴嘎巴地叫唤,圪蹴在地上吃饭的伙计们扑沓扑沓都摔了尻子蹲儿,周立言手里的老碗当啷一下掉在地上,周立德的饭碗端得牢,可头顶上掉下来尘土把白白的搅团盖成了灰泥,他把筷子往碗里一插,大声吆喝道:钻地道!

吓傻了的人们这才失急慌忙地往后院跑。周立言跑在后面,还招呼刘三,刘三说你们先下去,我撒泡尿就来。

刘三一出烧坊门就变成周立德了。他朝城墙西北方奔过去,凭声音他断定爆炸发生在那里。街上的人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四处乱窜,周立德一面跑一面大声喊叫:不要乱跑,赶快钻地道!

周立德还没有跑到城墙跟前,远远就看见城墙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城外的军人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攻城大战开始了。

战斗仅仅持续了半个下午就结束了。守城的士兵完全被打蒙了,他们根本没有料到铜墙铁壁一样的城墙会忽然坍塌,政府军会从天而降。土匪死伤有三四千人,其余的都当了俘虏。

宋哲元最关心的是党拐子,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种人是祸根,绝不能放跑。可清点战场,尸体里没有党拐子,把所有俘虏捋了一遍,也不见他的踪影。

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呢?

他跑不了。宋哲元说,我在城外放了三万人的部队,把凤翔城包围得水泄不通,一个老鼠也跑不出去。

那他就是藏起来了。参谋长说。

肯定的,宋哲元说,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参谋长说,党拐子在凤翔经营了这么多年,他一定会给自己弄一个十分隐蔽的避难所,我们恐怕一下子找不到他。

找不到也要找!宋哲元说。他脑筋一转,命令参谋长:把所有俘虏押解到城关小学操场;派人到城里所有的街道里巷敲锣布告:限党海清天黑之前自首,否则所有俘虏一律枪毙!

很快地,五六千俘虏被集中起来,外面围观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在这两群人之间是荷枪实弹的政府兵,他们的刺刀在夕阳下红艳艳的,没有杀人已经见血了。

黄昏时分宋哲元登上操场司令台,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筒,高声喊道,党拐子你听着,我知道你就在凤翔城里,有种的你就站出来,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自首我就饶了你的部下。我现在数数,到十为止!

宋哲元喊一,操场两边的教室顶上立即架起了一长溜机枪,宋哲元喊二,操场上看守俘虏的士兵立即往后退,拉开了与猎物的距离。围观的民众吓得也往后退,被踩倒的人哭爹喊娘。宋哲元喊三,屋顶的机枪手咔嚓咔嚓地打开弹药箱。宋哲元喊四,看守的士兵哗啦哗啦地推弹上膛。宋哲元已经喊到八了,下面还没有反应,那些俘虏吓得瑟瑟发抖,使劲儿往一起挤,力气大的挤到最中间,好像外面有人挡子弹就不会被打死一样。宋哲元数到九,俘虏里有人哭了,很快就哭声一片。

宋哲元正要喊十,忽然从围观的人群里挤出一个老头来,厉声高呼,宋哲元,你爷爷来了!

宋哲元喊道,绑了!

周立德就在现场。他看这人上身黑粗布夹袄,下身黑粗布大裆裤,腰里扎着红腰带,别着一根旱烟锅,咋看都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会是有人假冒吧?周立德有点儿怀疑。他知道这有可能,党拐子平时待部下不错,说不定真有人会替他死。

不过这种担忧立即被排除了。那些俘虏们里面已经有人发出惊叫声了:看,党司令!周立德立即明白了,这党拐子已经化装混在了百姓中,现在被宋哲元激出来了。

党拐子被押到宋哲元跟前时,宋哲元笑着对他说,这就对了嘛,是个男人,还算讲义气。宋哲元的笑充满胜利者的自负。他掐中了党拐子的命门,讲义气的人就拿义气去算计他,应该不会失算。这样做当然有赌博的味道,可事实证明他赌赢了。宋哲元为自己的聪明高兴。

可你不是男人!党拐子轻蔑地笑了一声说,有本事我们明着干,老鼠一样挖地洞不嫌丢人!

宋哲元大笑起来,你知道宋襄公的故事吗?宋哲元说,兵不厌诈,打仗能讲信义吗?孙子兵法曰:兵者,诡道也!

去你妈的鬼道人道,老子不服!党拐子是大老粗,不懂宋哲元的之乎者也,气得蹦儿蹦儿跳。

不服你还想咋样?宋哲元嘲弄他。

你毙了老子吧,爷爷不怕死!党拐子梗着脖子。

宋哲元说,还算是有自知之明,我不会留你的。

那人盯着宋哲元说,你好歹也是一军司令,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放了我的兄弟。

宋哲元说,你安心走吧,后面我自有安排。

党拐子说,好,爷爷就信你一回,你要失信了,爷爷化作厉鬼来缠你。

宋哲元吆喝道,准备行刑!

党拐子说,老子枪林弹雨中滚了一辈子,身上没有落下一个枪眼,这也算是本事吧。今天没有别的要求,就想落一个全身,别给爷爷身上留枪眼。说完这番话后他张开大嘴,怒目圆睁,等着刽子手。

行刑的人不知道咋办,看着他大张口的样子反而害怕了。宋哲元也有些发蒙,他戎马倥偬数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枪毙人有不留枪眼的。

周立德挺身而出说,让我来!周立德以前干过护寨队,跟土匪打过交道,听说过这种死法。他佩服这种汉子,要成全这人。他担心自己不出手别人会辱没了党拐子,把他吊死或者淹死,也可能宋哲元不耐烦了会乱枪把他打死。

宋哲元朝周立德挥了挥手。

周立德来到党拐子面前,把枪管伸进他的口中,党拐子噙住枪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是遇到知音的喜悦。周立德轻声对他说,党司令,放心走吧。说这话的同时枪也响了,子弹从咽喉打进从尻眼钻出,党拐子应声倒地,身上没有留下任何枪眼。

毙了党拐子,宋哲元把俘虏分成五队,命令五个师的国民军把他们押回去。那些俘虏情绪激动,说党拐子已经死了,为啥还不放我们?说话要算数!周围的老百姓也跟着起哄。宋哲元说,你们现在是分头去领路费,领了钱,饱饱吃一顿饭,然后就回家,别不知好歹!

那些俘虏欢天喜地地走了,宋哲元却把那五个师的师长留下来,下达了处置俘虏的命令。

全部杀光?参谋长吃惊地瞪大眼睛。

对,宋哲元说。

那是五千人啊,老天爷!参谋长提醒他。

五千人怎么了?打同州打凤翔我们死的不止五千人吧?我把这五千人杀了,就是要给剩下的各路土匪军阀做样子,凡是拒不投降胆敢顽抗的,城破之日一律格杀勿论,这叫杀鸡给猴看。我今天杀了他们就是为了以后我们少流血,少死人,谁要是骂我残忍就骂去,我不怕!

大屠杀天黑后开始了。凤翔城到处是枪声哭声,整个城市变成了阎罗殿。宋哲元的指挥部设在城隍庙的大殿里,他在这里等待各师汇报处理结果。忽然有一个人进来报告,说他是三师五团二营的营长,他们团长把俘虏悄悄放跑了,他给师长报告,师长骂他多嘴,他只好直接来找总指挥了。

宋哲元骂道,真是娘儿们带兵,靠不住!他立即命令周立德集合他的手枪连,火速骑马追赶那些逃跑的俘虏,追上之后就地枪决,一个不留!

周立德带着骑兵冲出凤翔城,到了城外他把队伍分散了,命令他们沿着几条大路分头追击,他自己却独自跃进庄稼地里。他知道逃跑的人绝不会贸然走大路,只可能四散逃进庄稼地里。这时的庄稼虽然不高,人站着藏不住,可趴下完全可以隐蔽,况且庄稼地有田苗铺垫,走起来没有脚步声,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果然半袋烟的工夫周立德就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人影了,他猛磕马肚子,那马飞一般狂奔起来,很快就赶上了那帮人。

周立德低声吆喝一句,站住!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那些人却像被施了禁身法一样僵住了。这些人大概有七八个,应该是跑散了的一部分俘虏,周立德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可以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气声。那些人看到高头大马上的周立德,都扑通扑通地跪在地上。

周立德说,你们跑错了,这个方向有部队驻扎,你们现在转一个身,朝西南跑,那里是七师和八师的接合部,有缝隙。你们都是当兵的,知道咋穿插。

那些人一时愣了,反应不过来。周立德说,赶紧跑吧,再耽误就来不及了。这些人醒悟过来后撒腿朝西南方跑过去。

周立德没有立即离开,他得在这里等一等,如果有人追过来了,他好把他们支开,为这些俘虏攒一些时间。这时他忽然发现有一个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别人都跑得没影了,他还在磨叽。周立德立即追了上去,那人转过身来看着他,气喘得像拉风箱一样,明显是没有力气了。周立德跳下马来朝他走过去,他警惕地往后退。周立德说,你不要害怕,我骑马送你一程。那人不再躲了,周立德把他扶上马,然后自己一纵也跳上马背,俩人飞马前进。

马儿一颠,周立德觉得有啥东西掉了下去,他朝下一看,看见了一只尖尖的小脚。

女人!

怪不得走不动,小脚套了大鞋子,多累赘。

那女人哭了,她的眼泪被风刮过来,洒在了周立德脸面上。

穿过两座村庄之间的一片乱坟岗子,爬上对面一土塬,周立德把马勒住了,让那个女人下来,对她说,现在安全了,你去吧。

那女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她对周立德说,你是个好人,我不知道咋谢你了,我把这个东西给你吧。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碗大的布包递给周立德。周立德问,这是啥呀?女人说,宝贝,古董。

周立德推辞不受,说我救人是自愿的,不要人谢。

那女人说,这是稀世珍宝,我当家的一直叫我带在身上,你甭嫌轻。

周立德说,我不是嫌轻,而是嫌它太重了,我承受不起。

那女人说,你要是嫌重,就把它卖了,拿钱给凤翔城里遭兵灾的人分一些,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点儿补偿,他们无辜受了牵连。

女人这么一说,周立德犹犹豫豫地接了布包。

这个女人走了。她走了没多远,周立德却追了上去。他说,听见你哭了,看来你是舍不得,要不你还是把它拿回去吧,我不能夺人所好。

女人说,我哭的是我男人。当年一匹马驮着我俩一起逃走的,今天同样是一匹马驮着两个人,我男人却死了。

周立德听得懵懵懂懂的,这个女人好像不一般啊。他站在塬边上目送那个女人,心里在琢磨,她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