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农忙季节,周立功的识字班只能晚上上课,村里人把这叫扫盲夜校。
夜校里坚持上课的人并不是太多,但周立功已经满意了。一开始在他爹的煽呼下,呼啦来了一大堆人,可是这些人中许多是来看热闹来的,随着识字教学的延长,那些没有耐心的人就渐渐逃学了。不过这也好。人多是热闹,但也嘈杂,光是把那些散乱惯了的野人收拢在一起就会把人嗓子喊哑。人少,清静,管理起来轻省。更重要的是吹尽狂沙始见金,周立功认为这些坚持下来的都是真心向学的人,他们才是值得他去教育的人,也是变革周家寨的骨干力量,给这些人上课他是好钢用在了刀刃上。
不过周克文对此有看法。他认为识字班人数之所以减少,是因为周立功的教学方法有问题,枯燥,乏味,让人打瞌睡。他对周立功说,教书就像是做饭么,关键是看厨子的手艺,好厨子即使粗粮也能细做,色香味俱佳,让人馋得流口水。笨厨子就是山珍海味也让他糟蹋了,啥好东西都能煮成猪潲,让人大倒胃口。他还举了孔子的例子,说别看圣人平时板着脸面,教起书来那可是花哨得很,唱歌跳舞奏乐啥都来,为的就是把课上活嘛。
周立功觉得委屈,认为自己已经把课上得够活的了,识字时他尽量把生字编成口诀,让学生容易识记。如教“青”“清”“请”“情”“晴”“睛”时,他就编了口诀:“山青青,水清清,心头有事情。看东西用眼睛,出太阳天气晴,说话嘴边常常请。”教“池”“地”“驰”时,编的口诀为:“有水可种荷花,有土可种庄稼,有马走遍天下。”教“蒜”是“二小二小,头上长草”。教“哥”是“小可见大可,张嘴叫哥哥”。教“金”是“一个人,他姓王,口袋装着两块糖”。教“日”是“画时圆,写时方,有它暖,没它凉”。
他这样的教法比起当年他的启蒙老师来已经是好到天上去了,他记得自己当年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根本不跟你废话,一手拿课本一手拿板子,那些字不是记到心里去的全是打到心里去的。
尽管这样,周克文还是觉得周立功上课没有吸引力,他是跟自己想象中的情景比较的。他虽然没有当过先生,但他当过先生的学生,他当年在绛帐镇鸿儒学馆求学时的开蒙先生是西府老秀才,那真是汉儒马融数十代的嫡传弟子。传说当年马融讲课时身边环列女乐歌伎,丝竹管弦,轻歌曼舞,但弟子却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先生讲课的魅力可见一斑。西府老秀才虽然达不到他先辈的境界,却也能把他们这一帮调皮娃娃钉在板凳上纹丝不动,一坐一大晌,听得目瞪口呆,涎水淌得一拃长。周克文觉得自己虽然不才,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有把握的,一旦他当先生,绝不在西府老秀才之下。他向儿子提出亲自上一堂课,试试他的教学方法。周克文嘴里说试试,其实心里很自信,他是要给儿子做个样子。周立功心想,你老说我课上得不好,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就亲自当一回厨子,看做出来的到底是佳肴还是猪潲,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周立功满口答应。
听说周克文要上课,这跟他要唱戏一样,都是新鲜事,那天晚上来的人真多。当然,这里边有学习的,也有看热闹的。
周克文的课果然讲得饶有趣味。他先从身边的地名开始讲起,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听众,因为大家虽然几辈子住在这里,可并不知道这“绛帐”的来历。
周克文说,东汉有一个大儒马融,想寻找一个地方设馆授徒,他跑遍全国都未能如愿,最后来到了咱们这里,站在平原中间,朝南眺望,只见渭河绵延,波浪滔天,这叫潜龙出水。再转身北望,黄土高原苍苍茫茫,像一只巨大的金龟奔向渭河,龟头就是咱们黄龙塬,这叫金龟探海。如此地脉,天下绝佳。于是在此设帐讲经,开馆授徒,一时名动天下,求学者络绎不绝。由于他讲经的帐子是绛色的,因此称为“绛帐”,久而久之,设立绛帐的这个地方也就叫绛帐了。
大家哦了一声,如梦初醒。周克文乘机把“绛帐”两个字板书出来,说这两个字大家一定要记住了,一个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只丢自己的人,一个人不会写自己的地名,那可就是辱没了全绛帐的人,别人会说,马融老先生一千多年前就在绛帐开馆授徒,咋现在那里还有这么多的睁眼瞎子!
听课的人都笑了,赶紧伸出手指头在空中反复比画。他们觉得这老先生比他儿子讲得有味多了,周立功一开口就是什么打倒军阀啊,五族共和啊,亚细亚啊,欧罗巴啊,又大又空,听得人发蒙。
周克文说人都不是天生的圣贤,修行是靠后天的学习,就连马融也是这样。他讲了马融少年时的逸闻趣事。说马融少时求学于京兆名儒挚恂门下,挚恂有一爱女碧玉,自幼承学父前,满腹经纶,见马融自恃天资聪慧不肯勤学苦练,就有意调教他,要和他比试学问。马融轻视她是女流之辈,慨然应允。他们一起来到挚恂面前,请求出题。挚恂出了“一牛生两尾”的字谜,马融半天答不出,碧玉不假思索写了一个“失”字。马融不服要求再试,挚恂又出“牛嫌天热不出头”的字谜,马融这次脱口而出,说是“伏”字,挚恂笑着摇头,碧玉不慌不忙写了个“午”字,挚恂颔首称是。马融强辩说,学生平日研习《周易》,最善解梦,请试占卜吧。挚恂依他,又出一题:有一妇女兵荒马乱中与丈夫孩子失散,夜里梦见推磨子磨面,此梦何解?马融如坠五里雾中,不知如何破解。碧玉笑答:磨面,必有麸子,麸子者夫与子也,此女当与丈夫孩子重逢。三个题目,马融均未答对,自此之后知耻后勇,发愤读书,终成一代大儒。
讲故事时周克文不失时机地板书出四个字谜的谜底“失”“午”“夫”“子”,这真是一举两得。既告诉了学生“刀不磨不锋利,人不学不明理”的道理,又让学生在兴趣盎然中记住了四个字。
周克文讲得眉飞色舞,学生听得如醉如痴,许多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不知不觉地蹴在学生后面,加入了听课的行列。周克文自负地想,西府老秀才即使死而复生又当如何,充其量也不过如此吧。
周克文教了六个字,为了检验自己的教学效果,他擦掉板书,点名让学生到黑板跟前默写,结果六个字全写对了。周克文大为高兴,忽然灵感来临,他把六个生字中的“失”和“午”擦掉,只剩下“绛帐”和“夫”“子”四个字,对学生说,“夫”“子”两字也可以连读作“夫子”,指的是道德高尚的读书人,比如孔夫子,现在我们把这四个字连起来,就成了“绛帐夫子”,那谁是“绛帐夫子”呢?
学生齐声回答:周克文!
周克文那个得意啊,脸都笑成了老菊花!
老汉乘胜追击,决定考一考儿子教过的字,跟自己的效果比一比。他翻开周立功的教材《农民千字课》,翻到他们昨天学过的课文,挑了一个生字“扣”,写在黑板上,点名毛娃来认。
毛娃抓耳挠腮,吭吭哧哧半天答不出来,第一个提问就打住了。周立功脸上有些挂不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毛娃。周克文倒是显得宽宏大量,他启发毛娃说,这个东西嘛,每天晚上睡觉时要摸一遍,早晨起来时还要摸一遍。引娃那个急啊,这事关她立功哥的颜面,毛娃这个瓜咋这么懵呢?她着急地给毛娃打哑语,手在自己胸前的纽扣上比画,毛娃马上会意了,他高声回答:奶头!
祠堂里人都笑翻了。毛娃的媳妇就坐在他旁边,气得使劲儿一掐丈夫的尻蛋子,毛娃赶紧纠正:不是奶头,是尻子!
这一下很多人笑得岔气了,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好几个哎哟哎哟地蹴在地上,坐在板凳上的学生歪倒一大片。周克文笑得涎水一拃长,他问道,毛娃,你不识字也不识数吗?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
周立功也笑了,可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说周立功的书没有他爹教得好,他可以接受,反正不管谁教得好,都是给周家寨培养人才呢,目标是一致的。他不能接受的是他爹的思想,那跟科学和民主差得太远了。这样他跟他爹免不了要发生冲突。
有一天晚上他讲《农民千字课》中的《新女性》一节。课文说,新女性不缠足,保健康力气足。周立功就大讲缠足的坏处,嘲笑小脚女人的病态,并且拿引娃现身说法,让她把自己的大脚亮出来,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夸赞她健康、漂亮,说得引娃心花怒放,这可是她立功哥第一次这么夸她,而且是在大家面前。引娃听得美滋滋的,越发来劲儿,她索性把鞋脱了,亮出赤脚,让大家跟自己家里的小脚女子相比较,有轻薄的后生竟至于在上面抠抠摸摸的。
胡闹!忽然一声断喝,把大家吓了一跳,原来是周克文冲了进来。这老汉自从上次讲课之后,就有些上瘾,时不时地就到祠堂这里来转悠,想抽空子再显摆一次。今天转到这里,看到刚才一幕,简直怒发冲冠。
谁敢这么糟蹋小脚!男女之大防可以免了,但女子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袒露身体吧,礼法何在!周克文拿起门背后的笤帚疙瘩就要抽引娃,周立功赶紧挡住。周克文一把推开他,说我今天晚上偏给你们讲讲小脚,让你们见识一下小脚的妙处。
下面的人一见这父子俩顶牛就好笑,一见这老汉又要显摆就来劲儿,而且这老汉还要专在女人脚上下功夫,更是不亦乐乎,一齐煽呼周克文:讲!
于是周克文从南唐后主李煜的窅娘讲起,历数方绚、李渔等品莲大师对小脚的赞美,中间还穿插苏东坡、杨铁崖、朱竹坨等人的咏莲诗,最后不忘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写在黑板上:
金莲轻移柳摆风,
三上三下最销魂。
媚态自古画不得,
风情只在一握中。
结束讲课时周克文总结说,这小脚不光是为了好看,更是对女子的约束,让她静于闺中,行止有度。试想一个女子整天在外面连颠带跑,大呼二喝,这就是古人说的牝鸡司晨,成何体统!老先人的规矩还要不要?
在发了一通火之后,老汉气顺多了,他笑眯眯地说,我当年相亲时一眼就看中了立功他妈的一双小脚,那小脚缠得哟……老汉不停地吮咂嘴巴,手在空中捏摸着,好像沉浸在新婚之夜的品莲美梦中。
这让周立功太难堪了,简直是当众把他妈的小脚解开了让人看。他赶紧给他爹倒了一杯水送到嘴边,没想到水也堵不住他爹的嘴,周克文说,把你能的,不要女人缠小脚,没有你妈的小脚,哪来的你!
周立功有些生气了,他说,你别叨叨了,你没有问我妈这一辈子难受不?
周克文很惊讶,说她咋会难受呢?难受她还会自己给自己缠脚?
周立功哼了一声,说你不是女人,当然不知道她们难受了!
周克文反问道,你不是女人,咋知道她们难受?
周立功说,我们两人说不清,好在这里就有女人,让她们说说感受。
周克文说,这才公平嘛,缠脚好不好她们说了算。周克文觉得自己讲了一晚上小脚的好处了,学生总会听进去一些吧,有上次讲课的效果垫底,他对自己今晚的鼓动力很有把握。
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引娃就吆喝了一声: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周克文气得骂道,你这个野女子,看伯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