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河边空地上。
沈君辞带好了口罩和手套,俯身观察躺在地上的尸体。
尸体刚刚获取时,所带有的信息是最多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上面的痕迹会逐渐消失。
表面观察尸体的状况,进行现场勘查笔录,这是法医工作的重要步骤。而且笔录要一边勘验一边记录,切忌根据记忆随后补充。
由于泡了两天,方正荣的尸体呈现惨白色,头发凌乱,肚腹微胀,尸体膨大,他的身上穿了一件钓鱼的垂钓服,打捞的过程之中,鞋子掉了,只剩了一只。
“男尸,年龄五十五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五零,体重大约150斤,发长七公分,足长31,尸体完整度高,腐败程度为中度腐败……”
沈君辞神情严肃,核验检查着尸体的细节。
随后他进一步沉声做着分析:“尸体浮肿,皮肤呈现苍白色,口鼻处有少量蕈样泡沫。腐败静脉网已经出现,手部出现了溺死手套,表皮与真皮分离,已经开始变白膨胀。”
溺死手套是一种现象,一般在尸体浸泡四十八小时后就会明显,浸泡到一至两周,将会像手套一样完全脱落。
由此推断,死亡时间大约在两天前,这与报警时间吻合。
戚一安拿起相机开始拍照,沈君辞提醒他:“记得看下牙齿特征,还有观察身上有无明显胎记。”
尸体被这么反复翻动,嘴巴微微张开,一股腐烂的尸臭味飘散上来。
戚一安被呛得咳了几声,一旁的沈君辞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沈君辞什么样的尸体没见过?
全腐尸,巨人观,蜡像尸,白骨化,重度腐烂的尸骨放他眼前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无论是多么恶心的环境,只要洗个澡,就能一尘不染。
这时候顾言琛走了过来。
他做了这么多年刑侦,接触过不少的法医。
年轻的法医面对尸体,还是可以看出来一些恐惧感。就像是眼前的戚一安,总是有点畏手畏脚,就算是见过再多的尸体,那种恐惧似乎是烙印在骨子里,需要多年历练才可以磨灭掉。
年老的法医则是早已经看惯了生死,面对怎样的尸体都能够做到不为所动,能够在死人堆旁谈笑风生,解剖完尸体就吃着卤煮脑花。
可是沈君辞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沈君辞的脸上平时都是冷清的,漠然的,似乎遇到一切都波澜不惊,不为所动,但是他在看到尸体时,就收起了那种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专注,仿佛眼睛里只有面前的尸体。
顾言琛在旁边站了一会,问沈君辞道:“尸体情况如何?可以断定是溺亡吗?”
沈君辞谨慎回答:“从外观上判断是溺死没有错,保险起见还是验尸之后再下结论。”
然后他看了看尸体,微微皱了眉。
顾言琛敏感捕捉到了他的神情:“怎么?有问题?”
沈君辞道:“这尸体不太对,太干净了。”
一般溺死的尸体,都会在死前剧烈挣扎,口鼻处出现蕈样泡沫,又被称为螃蟹泡沫,那是空气,溺液,粘液由于剧烈的呼吸运动形成的细小白色泡沫,犹如白色的棉花团,堵住口鼻。
这些泡沫会和泥沙,水草一起,出现在鼻腔,口腔里,可是现在,方正荣的尸体口鼻处仅有少量的泡沫,从量上看,有点少。
此外,大部分溺亡的人,手中都会抓着一些水草,树枝,泥沙等,很多泥沙会嵌入指甲,可是这具尸体的双手却相对干净。
尸体虽然在水中泡了两天,但是看起来非常完整,几乎没有太多的伤痕。
沈君辞想了想又说:“不能排除昏迷落水或者是濒死落水的可能性。”
顾言琛听罢,让沈君辞和戚一安尽快把尸体运回市局。
这边处理好,曹队主动道:“我带你去见见家属?”
别墅区在河的下游,距离打捞的位置不太远。
两人走到了那片别墅区,有保姆过来打开了房门。
曹队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下手机道:“局里电话,顾队稍等我一下。”
顾言琛独自走入门厅,就看到一个巨大的水族影壁,那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墙,里面有大大小小的鱼,水被染成了碧蓝色,里面还做成了水底世界,养了各种的水草,做了亭台楼阁假山小桥。
曹队在打着电话,顾言琛就在水族墙边仰头看着,鱼缸里面有一些锦鲤,也有一些并不特别的淡水鱼,就是普通的鲫鱼,鲢鱼,大概是方正荣自己从渔场钓的。
这便是一个小型的河底世界。
应该是时常有人打扫,那水被调成了淡蓝色,显得深远幽静。
客厅里忽然有个声音道:“这鱼是方总养的,他这个人,喜欢水成了痴,连带喜欢水里的鱼。”
顾言琛抬头,透过水族箱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个人。
男人五十来岁,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做钟智淳,是方正荣的助理。”
听到这个名字,顾言琛若有所思,颔首未言。
钟志淳也笑望着他,没多说话。
这时间,曹队正好打了电话过来,开口道:“钟总不要自谦了,谁不知道你是方总的左膀右臂,正荣集团的半壁江山。”
钟智淳把他们引进来,随后楼上又走下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一个穿了一身黑衣,脸上有泪痕的漂亮女人,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下楼,却默契地拉开了几米的距离,视线也并不相交。
顾言琛知道,这两人应该就是方正荣的妻子蓝洁和儿子方嘉良了。
虽然这一处只是个度假别墅,但是气派不少,客厅就有一百多平,摆着意大利进口的沙发。
等三人到场,顾言琛做了个简单自我介绍,然后征求亲属意见,要求签署验尸同意书。
一旁的蓝洁没有说话,同意书递过去,她就签字了。
随后顾言琛就和曹队和下属的警员一起,挨个把他们叫到一旁的书房,详细问了他们方正荣出事那天的经历。
第一个被叫到的是方正荣的儿子方嘉良,根据方嘉良的口供,当天方正荣自己说过下午要钓鱼,吃过午饭就出去了。
下午他一直在书房里用电脑处理事务。
到了晚饭他发现父亲还没回来,就开车出去寻找了一圈,一直没有找到,这才报了警。
随后顾言琛就开始不太着急似的,问了很多无关的问题。
方嘉良知无不言,唯独问到了他的那位后妈蓝洁时,回答的较少。
顾言琛看他这样,反而就抓着蓝洁的问题不放:“我看网上说,是你和蓝洁先认识的?”
方嘉良被逼问到,简单回答:“就在私人聚会上见过。”
顾言琛又问:“我听说,你母亲去世以前,你父亲就在和蓝洁交往?”网上甚至还有八卦,说那位正妻是被小三上门气到了,才会得乳腺癌去世。
方嘉良皱了下眉:“我是不喜欢她,不过这事和我父亲的去世没什么关系。”
第二个被叫到的是钟志淳,他说当天下午有外出,说是到距离这里不远的分公司之中处理事务。公司里的人都是人证。
顾言琛查到下午两点零几,钟志淳给方正荣的手机拨了个电话,通话时间大概在一分多。
钟志淳坦然承认道:“是我打的,和他说了点公司的事。”
顾言琛道:“你和这位方总认识很久了吧?”
钟志淳道:“我们是发小,从小时候就在一个镇子上上学。”
顾言琛问:“那你是帮着方老板一起创业了?”
钟志淳点头:“已经有几十年了。”
顾言琛就继续点他:“到现在,方总的家业,是你的数万倍了。”
钟志淳笑了:“这个……往上比哪里有头啊,方总待我不薄,我这个人,没什么欲望。”
顾言琛这才岔开了话题,也和他聊了半个多小时。
第三个进来的就是蓝洁,她说她中午吃了饭有点不舒服,下午一直在睡觉。
顾言琛问了问蓝洁嫁婚后的生活,还问了一些她当年出道的坊间八卦。
聊到最后,顾言琛道:“我看网上说,你的表弟表妹,也在正荣集团任职。”
蓝洁道:“做生不如做熟,有亲戚拜托过来,我就让正荣给他们安排了一下工作。”
顾言琛点头:“人之常情。”
问完话,蓝洁擦着眼角问:“这事多久会有结果?我现在整个人都是蒙的,不知该怎么处理我老公的后事。”
顾言琛道:“如果你们配合的话,大概很快就会有结果。”
这边问完,白梦和陆英两个都回来了。
三个人避开了那些分局的刑警,在院子里聊了几句。
白梦道:“我们在上游处有看到一些钓具,没有用完的鱼饵。现场保护得不太好,脚印有点乱,大概是最先发现的协警的,没有发现坠河留下的痕迹。”
陆英也道:“有附近的人看到下午两点的时候,有个人在河边钓鱼,后来四点再去看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顾言琛问:“能够确定是方正荣吗?”
“我这么问了,对方说隔了太远,看不清楚脸,不过看衣服和打扮,应该是方正荣往常穿的。他们一般看着方正荣出来钓鱼,就会躲开这一段。”陆英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还有根据村子里的人说,在前两天的鱼塘边,他们听到有人在激烈争吵。”
白梦低头思索片刻道:“保姆和司机下午有一段时间有事出去,都不在家里,也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这么看,这三个人反而更有嫌疑……”
分局那边的人先撤了,天边染上了夕阳色。
别墅周围环境很好,远远传来水流声,鸟鸣声。
各处的信息全部收集完毕,顾言琛道:“今天就这样,收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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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们查着案子,另一边,运送尸体的车早就到了市局里。
沈君辞和戚一安收到了家属同意解剖的消息,两人快速换好了解剖服,来到了解剖室内。
他们面对方正荣的尸体,穿着的衣服和医生有些近似,口罩覆面,带了帽子,可是又与医生完全不同。
医生是为了治病救人,法医的刀下却只有死人。
没有那么多的鲜血,也听不到尸体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用担心刀下的人出什么状况,他们寻找的是关于死亡的真相。
钢直尺,肋骨剪,解剖刀,持针器,所有工具一字排开。
苍白的尸体躺在不锈钢的解剖台上,安静无声。
大功率的抽风机嗡嗡响着,既便如此,依然可以闻到淡淡的尸臭味。
无论活着的时候是怎样的人,美丽的或者是丑陋的,尊贵的或者是低贱的,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死后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
一切的财产,殊荣,活着的时候为之争抢的一切,珍惜的一切,到了死亡之时,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就像是此时的方正荣,他活着的时候,有数亿家产,风光无限,可是等他死了,什么都无法带走。
此时,他们面前的尸体肿胀隆起,特别是腹部,方正荣的个子不低,躺在金属解剖台上,像是一座高高隆起的小山。
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有两膝盖处有一些瘀痕。
淹死的尸体一般会随着水流运动,尸斑浅淡。
戚一安搭架好了录像设备,记录整个过程。
沈君辞主刀进行解剖,目前国际通行的主要的解剖下刀方式有三种,第一种是Y字,又细分为正Y和倒Y,第二种是T字弧形切,第三种是一字直线切。
国内一般是用的是最后一种。
沈君辞手握解剖刀,神情严肃地切下了第一刀,划开了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