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于如此珍贵的日子,当然只是偶然中的偶然。不过,若世上少了偶然,还剩下什么呢?人类这种生物,或许就是喜欢将偶然解读为命运或缘分。
我听见了。
我听见有人在呼唤你。
阳子——
你出生于1973年10月21日。
当时的年号还是昭和,手机也尚未问世。那年秋天,由于大海另一边那场战争的影响,卫生纸即将缺货的谣言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你的故乡Q县三美市是个西侧和北侧面朝大海、东侧与南侧紧邻山峦的地方,使得海风带来的潮湿空气容易形成云层滞留,一整年里几乎有半年都在下雨,其他日子也多半乌云罩顶。
然而,那天却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诞生于如此珍贵的日子,当然只是偶然中的偶然。不过,若世上少了偶然,还剩下什么呢?人类这种生物,或许就是喜欢将偶然解读为命运或缘分。
你的母亲说过这样一段话:“你出生那天呀,可晴朗得不得了呢!所以,你爸决定将你取名为‘阳子’。还取得真随便,笑死我了。不过,这就是你爸的作风。”
这年是第二次婴儿潮的高峰,共有二百零九万名婴儿诞生,“阳子”正是女婴中最普遍的名字。这个你母亲笑称随便乱取的名字,也是最烂大街的名字。
而你母亲说起这件事时,总不忘多加一句惹人厌的话:“唉,其实我比较想要男孩子。”
说穿了,“我根本不想要女孩,不想要你”——这就是她背后的意思。她却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口。
你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你的母亲二十四岁时生下你。你的父亲则大她两岁,二十六岁。他们都出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一次婴儿潮,也就是俗称的“团块世代 ”。
两人皆出生于长野县,结婚后才搬到Q县居住。
你母亲从小就擅长读书。初三时,学校的老师勉励她说“将来上大学也不是梦想”,推荐她报考公立名牌高中,她却考上了注重料理、缝纫等家政教育的女校,高中毕业后进入大型建材经销公司的长野分公司就职。
你母亲这么说过:“我爸爸——就是你外公——在你出生前就死了,那个人可凶了!他是消防团团长,要是惹到他,保准被他毒打一顿,连女人也照打不误。你外公跟我说:‘不用念什么大学啦!女人学那么多干吗?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这个时代,要是听到这种话,大概会觉得他是老古板,不过在以前是很正常的。”
你父亲也是高中毕业后就进入社会工作了,他早你母亲两年进公司,两人在公司邂逅。
说起“团块世代”,一般人容易联想到学生运动,但当时男性的大学升学率是百分之二十,女性则只有百分之五。大部分的年轻人根本无暇构筑理想社会的蓝图,早早便进入社会赚钱了。
之后,在你母亲二十岁时,两人开始交往,并最终结为夫妻。
当时没有什么《两性工作平等法》,也没有内勤与外勤之分,许多女性都认为公司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联谊场所。至于以倒茶打杂为主的“工作”,也只是换个形式的新娘课程罢了。
交往一年后,你父亲升为总公司的主任,而总公司就位于Q县Q市。两人借此机会结婚,展开夫妻新生活,你母亲也离开职场,变成家庭主妇。
你曾听母亲说过:“我跟你爸爸呀,一结婚就搬到Q县来了。那时候Q市刚好开始进行大规模开发,公司接下建案后,人手一下子不够,你爸爸这个高中毕业的二十几岁年轻人才会破格当上总公司的主任。结婚后辞职进入家庭本来就是我的计划,毕竟男主外、女主内才是最好的嘛。”
父母结婚第三年的秋天,你出生了。
算起来,你的身体天生就比较健康,几乎没得过一般婴幼儿常见的急性发烧,却在一岁半的婴幼儿健诊中,检查出患有先天性股关节脱臼。这种疾病的患者多为女婴,而虽然有“先天性”三个字,其实多为后天形成的,主要是婴儿的股关节尚未发育完成,容易因后天因素而脱臼。
你的罹病原因是尿布。当时纸尿布价格昂贵,布尿布较为普及,妇女杂志上还介绍了国外蔚为流行的时髦尿布折法——“三角尿布”。这种折法是将印花尿布折成三角形,然后缠在胯下。这样确实比较美观,也能减少空隙,防止外漏,但也限制了股关节的活动空间,容易导致脱臼。
你母亲是这么说的:“你这孩子真的很让人伤脑筋,不仅不听话,而且只要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唯一的优点就是长得粗壮,却又生了这种怪病。医生说是尿布的错,可是用三角尿布的孩子那么多,怎么就你有问题?我看你真的有点怪怪的。”
1976年2月,你出生两年后,弟弟纯诞生了。你们的年纪相差三岁,但由于他是年头生的,所以你们在学校只差两个年级。
弟弟的名字并非父亲所取,而是母亲取的。
母亲希望他能天真无邪地成长,所以取名为纯。
你母亲买了好几本命名书,选了二十几个候选名字,例如晃、真司、琢磨、隆一、智仁、谦,然后反复推敲再推敲,才选出“纯”这个名字。
你母亲说:“好不容易才盼到一个儿子,我真是开心极了。啊,我甚至觉得生下这个孩子就是我毕生的使命呢。”
纯从小体弱多病,动不动就发烧、呕吐,季节一变就感冒,经常发烧超过三十九度。他三岁时染上了异位性皮肤炎,此后身体便常常出疹子。
你母亲说过:“小纯呀,他跟你不同,从小就很娇气,所以才会这么聪明,学说话也比你早得多,才念幼儿园就会背九九乘法表呢。我记得连老师都称赞他:‘小纯好聪明。’”
20世纪70年代,地方都市的开发计划进展得如火如荼,你父亲公司的业绩也大幅增长。当年,第二次石油危机造成原油价格高涨,尽管连带着引起了通货膨胀,你父亲的薪水却跟着水涨船高。
纯出生一年后,你父亲在三美市的住宅区盖了自己的房子。
母亲这么对你说:“生下小纯后,我们家就变成了四口之家,当时我就主张应该早点盖自己的房子,可是你爸说什么要等土地价格下降再说。谁知道哪天才会降?而且,房贷也要趁着年轻贷款比较划算嘛。所以,我拼命说服你爸。后来呢,果然,地价跟物价一样,依然一路飙涨。要是那时没盖房子,我们现在的房子可就会变小很多了。”
你几乎没有四岁以前的记忆。
你懂事时已经住在父亲所建的位于三美市住宅区的独幢房屋里了。家中成员有上班族爸爸、家庭主妇妈妈、身为长女的你和身为长男的弟弟,这是当时最典型的核心家庭。
除了母亲告诉你的事情外,你最早的记忆就是上小学前五岁那年夏天的庙会。红色灯笼成排地挂在余晖尚存的蓝色天空里,烟火伴随着“咻——砰!”的声响,在空中绽放出五彩缤纷的巨大花朵。
神社院内罗列着高挂橘色灯泡的摊点,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散着小麦粉和砂糖的焦香味。
你央求父母让你玩捞金鱼,结果一只也没捞到,便当场哭了起来。像不倒翁一样圆滚滚的老板大叔见状,便捞了一只小金鱼装在塑料袋里递给你,说道:“小朋友,来,拿去。给你安慰奖,别再哭啦。”
“谢谢!”
你从大叔手中接过装有金鱼的塑料袋时暗暗一惊。
一、二、三、四、五、六——不论数几次,都是六根。大叔略显黝黑的手上长着六根手指。
大叔见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倏地扬起嘴角。
“嘿嘿嘿,不错吧?老天爷多给我一根手指,跟太阁大人一样。”
你将六指大叔送的金鱼带回家,养在金鱼缸里。
那只在庙会魔法般的温暖灯光下呈现出亮红色、可爱无比的金鱼,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却显得穷酸又不起眼。它总是无精打采地在缸底挣扎,嘴巴一张一阖的,撑起小小的身体。
你母亲看着金鱼的惨状,对你说:“这只金鱼跟你有点像啊。”
你并不知道母亲这句话的含意,但幼小的你已将这句话照单全收。
啊,原来这只金鱼就是我啊。
这么一想,一副穷酸样的金鱼突然变得亲切起来。
你每天早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金鱼缸前向另一个自己道早安,睡前也不忘对它说晚安。
但是,或许是先天体质不良,那只金鱼不到五天就死了。
“鱼鱼死了。”
你发现金鱼翻着白肚浮在水面后,赶紧告诉在厨房洗碗盘的母亲。
虽然年纪还小,但你知道有生命的东西死了就不会动了,也明白这是一件非常悲伤的事,更知道要将死掉的东西埋在坟墓里。因此,你满心期待母亲在院子里帮金鱼盖一座坟。
然而,你母亲若无其事地说:“死了?真讨厌。”然后拿着餐巾纸,像捞脏东西一样把金鱼的尸体捞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她把那只她说跟你很像的金鱼丢进了垃圾桶。
你顿时悲从中来,号啕大哭。
你母亲见状苦笑着说:“哎呀哎呀,这孩子真是的。明年庙会我们再去捞金鱼嘛。”她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你心想,至少要把它埋在土里。于是,你从垃圾桶里捡起金鱼,带着塑料玩具铲子来到院子里。
你把金鱼放在地上,正打算开始挖土,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黑影一闪而逝,金鱼不见了。
那是一只黑色的四足野兽——猫。
黑猫叼着金鱼飞奔而去,消失在你眼前。
你跟弟弟小时候多数时间是由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照顾的。
位于县政府所在地的Q市即将建设铁路总站。由于你父亲的工作与周边商圈的开发息息相关,每天他都在你起床前出门、上床后回家,假日也时常加班或在公司过夜,一整个礼拜想在家见到他一面都成问题。
你知道父亲在上班,但不大了解其中的价值意义,对你而言,只有母亲才算得上“父母”。
你的母亲个头儿虽小,五官却称得上标致。好几次有人对你说:“你妈妈真漂亮。”
她家务全能,总是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每天都能让你吃到好吃的饭菜。不仅如此,她知识渊博,马上就能回答你的小问题,还愿意陪你做功课。
在幼小的你眼中,美丽、聪明又全能的妈妈就跟天空和太阳一样伟大、神圣。
你和许多小孩一样,认为妈妈的陪伴最令人安心,而且也最喜欢妈妈。
你升小学后,母亲说今后女孩子也得用功读书,因此买了好几本练习题,每天逼你写。
两年后,弟弟小纯也升上了小学。“小纯,你是男生,必须比姐姐加倍努力用功才行啊。你爸爸公司里那些出人头地的人呀,个个都是大学毕业生呢。”弟弟也逃不了被迫写练习题的命运。
你们住所的邻居,每到傍晚五点便会播送《晚霞渐淡》这首曲子。广播一响,你们姐弟俩就必须在书桌前坐好,这是神圣不可违抗的妈妈所下的命令。
渐渐地,做练习题的时间开始令你感到痛苦。
随着年级的上升,你逐渐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擅长读书。你并不是对学习感到棘手,课堂上的内容也多半听得懂。换句话说就是,你很平凡。
相较之下,弟弟小纯的脑袋就比平凡人好得多。小学课业,他只要读过一次课本,就能融会贯通。
升上高年级后,你和小纯之间的差距更是显而易见。
无论是学校的考试还是母亲买来的练习题,他总是能得满分。母亲笑着称赞小纯:“小纯真不简单!连我都办不到呢。我想,你一定是天才。”
至于你,无论是考试还是练习题,你都考得马马虎虎,虽不至于不及格,但也不是满分。你的母亲对此并不满意。
她常常对你长吁短叹,无奈地露出浅笑。
“不行啦。”“为什么你办不到呢?”“你看小纯考得多好呀。”
这些责难的话语里并没有怒气,而是笑意,只是,那和称赞小纯时的笑意天差地别。
记忆中,母亲几乎不曾认真称赞过你,也未曾生气地责骂过你。你只记得她常常叹着气,露出无奈的冷笑。
年纪虽小,但你仍能了解你母亲之所以如此对待你,全因为你辜负了她的期望。
最爱的妈妈所给予你的期望,如同世界对你的期望。无法响应这份期望,让你内心既空虚又难过,仿佛破了一个洞。
《晚霞渐淡》这首曲风惆怅、宣告练习题时间到来的曲子,越听越令你悲从中来。
为什么我跟小纯差这么多呢?
有时你不禁认真思量。
和小纯生长于同一个家庭,过着几乎相同的生活,就连用在读书上的时间也相差不远,为什么小纯能考高分,你却比不上他?相比之下,小纯动不动就感冒、发烧,还经常请假,你却不常生病。
老天爷是不是用聪明换走了小纯的健康呢?
可是,这一点也不合理。因为小纯的聪明与虚弱,都令你母亲疼爱不已。
你母亲特别宠爱聪明又体弱多病的小纯。她的爱,等同于世界的爱。
她对体弱多病的小纯照顾得无微不至。“小纯细皮嫩肉的,轻忽不得呀。放心,妈妈会保护你啊。”她每天早上帮小纯量体温,只要稍微超过三十七度,就会向学校请假,背他去医院。
你母亲永远满脑子只有小纯,也永远只会称赞和担心小纯。
脑袋普通、健康尚可的你,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若你难得感冒了,虽然她表面上会照顾你,态度却与对待小纯时的相差甚远。“真是的,真受不了你这孩子。”她只会一脸不情愿地喂你吃感冒药。
说穿了,你感受不到她的爱。
当然,幼小的你无法理解“爱”这种抽象的名词。但即使无法了解氧气,身体也知道少了它会觉得痛苦。你下意识地领悟到,母亲给小纯的微笑里有一股暖流,面对你时则没有。
每当母亲嘲笑你,你总觉得自己宛如溺水般呼吸困难,也觉得自己就像在金鱼缸底苟延残喘的小金鱼。
久而久之,你发现母亲并非看你不顺眼,而是她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如此看待。
只有小纯例外。
唯有小纯,能使她露出会心的微笑。唯有小纯,能让她赞誉有加。
小纯以外的所有事物,无论是好是坏,她都只会叹口气,一笑置之。
即使幼小如你,也明白她那叹着气的笑容里没有任何喜悦与快乐。
冷笑、失笑、嘲笑——早在你学会这些词汇之前,母亲的态度就已告诉你,世上有一种笑容叫“假笑”。
她的口头禅是“幸福”。
“能跟你爸这么勤奋老实的男人结婚,还生了小孩,住在好房子里,我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无论吃饭或看电视,你母亲总爱劈头就冒出这句话。
她并没有说谎。
每天加班的父亲确实勤奋老实,他们也生了你和弟弟两个小孩,还拥有一幢带院子的两层独幢楼房。
一切都正如她所说。但她口中的“幸福”两字,你怎么听都觉得不踏实。
幼小的你,肯定下意识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如果真的幸福,根本不需要动不动就挂在嘴上;如果真的幸福,根本不会叹气,皮笑肉不笑的。
她口中的“幸福”,隐藏着某种不安定的暗潮。
有时候,你母亲也会把小孩拉进那股暗潮中。
“小纯、阳子,生在这么富裕、进步的国家和时代,你们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吗?在非洲那些贫苦国家呀,像你们这种年纪的小孩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光是每天能有饭吃,你们就该偷笑了。”
贴在小学走廊上的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海报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贫穷得令人难以想象。每每看着海报上那名打着赤膊的黝黑少年与“每三秒就有一名孩童丧生”的句子,你就会感到一阵心痛。
妈妈是正确的。
我比那孩子幸福多了。
“不说别的,就说日本吧!我们小时候也很穷。那时根本穿不起洋装,都穿着劳动裤去上学,每天的午餐都是鲸鱼肉跟脱脂奶粉泡的牛奶——不过,这年头的小孩大概不懂吧,那两样都难吃得要死,光是不必吃那些东西,你们就该谢天谢地了。”
你知道这个国家曾经非常贫穷,因为学校的资深老师常常向你们吐苦水,述说从前的人过得多么辛苦。
妈妈果然是正确的。
和以前的小孩比起来,我幸福多了。
不过,那听起来一点都不真实。
无论你是否比来自远在天边的国家或很久以前的时代的人来得幸福,这样的“幸福”对你而言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你的母亲还没说完。
“我们一家子呀,真的很幸福啊。”
她叹口气,露出假笑。
曾几何时,你觉得妈妈变得好陌生。
那大概是青春期——也就是叛逆期——所带来的影响吧。
随着胸部隆起、初潮来临、身体变得越来越像大人,你开始正视“自我”,明白自己是与别人不同的个体。
你从学校和朋友身上所学到的道理远胜于在家庭中所学。与此同时,原本在你心中占有绝大分量的母亲,地位也随之下降。
久而久之,你对母亲产生了怨怼、不满与不信任。
举例来说,小纯得到母亲的关心,你却只得到母亲的假笑。过去你只感到悲伤、落寞,如今却认为她不公平、偏心。
此外,你发觉母亲其实不常认真做家务,而且异常无知。
她很会做表面功夫,只把玄关和客厅打扫得一尘不染,卧房和二楼的房间却一个月才打扫一次,平常乱得要命;餐桌上的食物则多半是从小吃店或超市买来的熟食。还有,她常常一脸认真地说:“美国的首都当然是纽约呀。”“月极这家公司旗下的停车场真多呀。”简直匪夷所思。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你母亲老爱在奇怪的地方自鸣得意。明明自己也不大做家务,却沾沾自喜地说:“昨天我去了木村太太家,她家简直脏得不得了!我就说嘛,职业妇女就是不行。”不然就是把买来的熟食盛到盘子里,然后说什么“我可是下了一番功夫呢”,仿佛那是她的拿手好菜似的。万一谎言被戳破,她不仅绝不承认,有时还会恼羞成怒地大吼:“这种事我也知道!”
这个人是怎么搞的?
随着身心逐渐成长,母亲在你心中的地位也逐渐改变。
升上初中后不久,出生以来第一次,你知道自己坠入了爱河。
学校规定所有学生都必须加入社团,而你决定加入美术社。
其实,你对美术没什么兴趣,说到艺术家,也只认识毕加索和之前曾在电视广告上大喊“艺术就是爆炸!”的大叔,小学时也不算擅长做美工。
硬要说原因的话,你只是觉得社员多半是女生,所以很容易入社;还有走廊上张贴的那张“美术社征求新社员!”海报上的那片海很漂亮,仅此而已。
美术社的社团活动很轻松,只要下课后到美术教室任选主题画张图或做点东西即可,而自己最喜欢的作品将会在秋季文化祭展出。
虽说可以自由发挥,但一年级的社员几乎都是门外汉,根本不知该从何做起。因此,指导老师跟学长学姐决定在第一学期教大家基础素描与相关技巧。
这时候,负责指导你的是二年级的山崎学长。
尽管从名单上来看,美术社社员男女各半,但男生多半只是挂名入社的不良少年,很少出席社团活动。其中,山崎算是少数积极参与社团活动的男生之一。
山崎学长身材瘦小,脸色苍白,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人真不起眼”。而且,你也比较希望由学姐来指导自己。
然而,和山崎学长接触后,你发现他不但平易近人,教你画画也相当细心。
“听好了,首先,千万别想一夕变成绘画高手。画得差也没关系,心情放轻松,就当是涂鸦吧!不过,你必须仔细观察目标,画不好无所谓,仔细观察就对了。”
从山崎的言谈中,你看出这个人非常喜欢画画。
嘴上说“画不好也无所谓”“放轻松画”的山崎,其实是社团数一数二的绘画高手。他个性一板一眼,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美术教室,然后直到最后一刻才愿意放开素描簿跟画架。
在山崎的指导下,你不仅完全不觉得痛苦,甚至还乐在其中。
山崎家和你家在同一个方向,社团活动结束后,你们俩很自然地一起回家,直到途中才分开。一开始,你们很少在回家的路上开口,但一个月过后,你们敞开了心房,也打开了话匣子。不知不觉,这段时间成为你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某天,你一时心血来潮,问了山崎一个问题。
“山崎学长,你小时候学过画画吗?”
“不,我是初中进了美术社之后才开始认真画素描的。”
“这样呀。”
你大吃一惊。毕竟你认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年后追上山崎的画技。
“啊,不过,我从上幼儿园时就开始画插画跟漫画了,算是自学吧……我会读《漫画技法大全》之类的书,自己揣摩。”
“漫画啊。”
经他一说,你才想起,小学时也有同学会在笔记本上画漫画。山崎也做过类似的事吗?
“嗯。我啊,将来想当漫画家。”
山崎略显羞赧。
你很高兴他愿意对你说出这些话。
“欸?”
“总有一天我要用好墨水跟肯特纸画漫画,报名参加出版社的漫画比赛。”
“初中生也能报名吗?”
“当然,不管是谁都能报名。这个嘛,或许无法说得奖就能得奖,可是听说即使落选,只要你的画有特色,就会有人当你的责任编辑,帮你出道。”
“好厉害啊。”
“哪里厉害?我连漫画都还没画,更别说报名了。”
“可是真的很厉害呀。”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明明只比你大一岁,却拥有如此具体的梦想,真不简单。此外,你也认为,像山崎这种绘画高手,当漫画家根本不成问题。
“铃木,你呢?为什么加入美术社?”
这次轮到山崎发问了。
“呃,啊……其实也没什么理由……我是看到那张征求社员的海报,觉得很漂亮,所以就加入了。”
你对自己的动机感到心虚,山崎却喜形于色地说:“咦,真的假的?那张海报是我画的!”
“原来是这样呀。”
你本来以为那张图是指导老师画的,仔细想想,论山崎的功力,确实画得出那种水平。
山崎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真高兴!这就表示我的画有撼动人心的力量啊。画那张图真是画对了。”
这时候,你发现自己的脸不知怎的开始泛红发烫,这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上这个人了。
当时的日本社会正迈入某段景气极佳的时期,后人称之为“泡沫经济”。
东京黄金地段的地价与股价疯狂飙涨,接着逐渐向外扩散,全国各地人人都能赚大钱,只是,这种钱就像泡沫一般。
你父亲的公司业绩节节高升,所以泡沫或许也间接帮了你一把,只是你不过是个初中生,还无法直接感受那团泡沫的力量。
对热恋中的你而言,比起日经平均指数和调降公定利率,无法决定梳什么发型的烦恼要来得重要多了。
每天早上,你都会在镜子前为发型烦恼二三十分钟,却换来母亲的风凉话。
“你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不管怎么弄都是白搭。”
为什么母亲要说出这种话呢?
“你很烦啊,闭嘴吧!”
即使你回嘴,她也只会不以为意地假笑着说:“好啦好啦。”然后隔天早上再同样挖苦你一次。
话说回来,或许你母亲并没说错。
镜中那名少女确实很不起眼。
你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丑,但坦白说,这张脸实在称不上漂亮,最贴切的评语大概就是“平凡”。
美丑真是不可思议。只要五官的平衡稍微出点差错,就能造成巨大的差异。
你的五官和被大家公认为美女的母亲同样端正,但是有点朝天鼻,两眼之间的距离稍微远了点,加上脸形偏圆,结果就变成了一张平凡的脸,无法吸引他人的目光。
我既平凡又不起眼。
为什么我的脸会长成这样呢?
为什么明明妈妈是美女,我却不是?
大概是对自己没自信的缘故吧,你提不起勇气告白,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份感情。
不久后,你开始在夜里躲在棉被里,排解无处倾泻的情欲。
你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触摸、摩擦身体的某部分能带来快感。在小学体育课的爬竿练习中,你初尝这种滋味——双腿夹着竿子滑下去时,一股奇妙的快感猛然贯穿全身。
即便幼小如你,也明白这种事只能做不能说,因此默默将它藏在心底。之后你便偶尔假借爬竿的名目,品尝这种愉悦。
不过,运用自己的手指积极发掘快感,是从这一刻才开始的。
光是小心翼翼地摩擦乳头与阴部周围,就能让你既舒服又惆怅。
这段时间,你一直想着山崎。
升上初中后,你已大略了解相爱的男女会做些什么事、如何生小孩,但你无法具体地幻想出山崎的裸体。
浮现在你脑中的,只有山崎的声音、笑容与握着画笔的手指。在你的妄想中,没有形体的“部分山崎”愿意温柔地爱抚你的身体。
意淫意中人固然使你心怀愧疚,但你无法割舍那份愉悦。此外,你也发现健康教育课本上没写的那些女性情欲,已在你体内孕育成形。
然而,才短短一年,你的初恋便画下了句点。
1987年,国铁实施分割民营化,你当时就读初中二年级,山崎初三。
一年来,你几乎从不缺席美术社的活动,画出来的画也越来越像样。
可是,你的程度也仅止于此,画技依然远比不上一年前的山崎。不仅如此,当初和你同样对美术一窍不通的同学中,有些人已经变得比你厉害多了。
就像从小和你一起念书的小纯成绩反而变得比你好一样。一分耕耘,不一定等于一分收获。
不过,你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说穿了,你参加社团活动并非为了画画,而是为了和山崎在一起。
虽然你始终隐藏着自己的心意,却一直和山崎维持着良好的学长学妹关系,两人也因此越走越近。
当你在画架前烦恼时,山崎会过来给你建议;当你们俩并肩而行时,山崎会若无其事地走到靠车道那侧。你不禁暗自期待:该不会,山崎对我其实有好感?
当然,他也很可能只是善尽学长的责任罢了。一想到告白可能会破坏现有的欢乐时光,你决定从长计议。
可是明年春天,山崎学长就要毕业了……
毕业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与其如此,还不如趁毕业当天鼓起勇气告白,告诉他:“我喜欢你。”
毕竟在相处的过程中,你们确实心有灵犀。
人算不如天算,山崎和你分别的日子提早到来,仿佛夏季午后的雷阵雨,令人措手不及。
七月,第一学期的结业式近在眼前,这一天是暑假前最后一次社团活动日。你和平常一样,在美术教室画到傍晚;如平常一样,你们两人一起踏上归途。
已经过了傍晚六点半,马上就要七点了,装载着许多云朵的天空却依然明亮。暮蝉发出叫声。
今年夏天的气温创下近年来新高,一般家庭和公司行号都会陆续装上冷气,不过大家也担心用电量过多会导致缺电。即使白日将尽,走在路上依然让人汗流浃背。
“跟你说,”山崎的语气总是在即将走到分别的交叉口时变得沉重,“今天是我最后一天。”
“咦?”
你一时不明白山崎的意思。今天不是山崎的最后一天,而是第一学期的社团活动结束日。
山崎旋即往下说:“暑假时我要搬家。第二学期我就要转学了。”
他说为了配合父母的工作,一家人必须搬到金泽。
“这样……啊……”
你说不出其他话。金泽。你听过这地名,但从未去过。你只知道金泽位于遥远的其他县市,初中生绝不可能经常去那里玩。
“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跟你一起走回家。”
交叉口快到了。直走是你家,左转是山崎家。
“好……”
事出突然,你脑袋一时转不过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一起回家了?快乐的聊天时光,再也回不来了吗?
“铃木……”
山崎停下脚步,唤了你一声。你停下来和他对望。你们两人的身高相近,视线的高度也差不多。
一阵沉默弥漫在你们之间。山崎张口欲言,却又紧闭双唇。
你知道他为何踌躇,也希望他说出真心话。
“……和你在一起很快乐。保重。”
这不是你想听的话。
“啊,好,保重。”
而你,也说不出真心话。
“拜拜。”
山崎略显失望,又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在交叉口转弯,一如既往。
你目送他远去,心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和他的一样复杂。
在那之后,发生了一件事。
你撞见一场赤裸裸的男女交媾,那两人正是你的父母。这与初中生青涩、无法启齿的恋曲恰好形成对比。
盛夏的夜晚闷热。
你在噩梦中惊醒。梦的详细内容已从你脑中消失,只留下挥之不去的黑暗恐惧。
汗涔涔的发丝黏在脸上,睡衣也被汗水濡湿。
你觉得口渴,于是离开房间去找水喝。升上初中后,二楼的四叠半斗室成了你的房间,隔壁则是父母的卧房。他们的房间静悄悄的。
你沿着走廊来到楼梯口,却看见楼下有灯光。一楼客厅里传来父母的说话声,他们似乎还没睡。
母亲尖声大嚷:“过分!你太过分了!”
你也听见了父亲不耐烦的声音:“你这家伙也太夸张了吧?”
“哪里夸张?原来你一直背着我胡搞!”
“你这样就叫夸张!我可是每天都在公司加班啊,偶尔放松一下不为过吧?”
“什么放松?这不就是偷腥吗?”
母亲的声音尖锐而洪亮。你吓得身体一僵,却又忍不住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你踮起脚尖,小心翼翼。
走下两级楼梯后,恰巧能从墙角看见客厅。父亲解开衬衫的扣子,坐在沙发上,母亲则像个母夜叉般站在他面前。即使距离有点远,你也看得出她正泪如雨下。但他们都没发现你躲在楼梯上。
你觉得自己似乎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尽管有点罪恶感,却无法移开视线。
“才不是偷腥。泡泡浴是合法的特种行业,跟酒吧没什么两样。”
“差多了好吗?说穿了就是嫖妓嘛!你一定是心里有鬼,才会故意瞒着我!”
你知道父亲所说的“泡泡浴”并非指单纯的洗澡。
不久前,这种特种营业场所还俗称“土耳其浴”,但是遭到了土耳其留学生的抗议,因此才改名为“泡泡浴”。你看过类似的报道,但不知道具体的服务内容,只知道这种店的客人都是男人,而店里的女人会提供一些下流的服务。
你母亲发现丈夫去外面洗泡泡浴,因此大发雷霆。
有需求,就有供给。你知道有嫖客就有老鸨,但是当自己的父亲成了嫖客,你心里难免深受打击。
这跟合不合法没有关系,你也不认为那种地方“跟酒吧没什么两样”。你觉得母亲说的没错,那就是偷腥。
“你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面对妻子的喋喋不休,你父亲原本只是低声咕哝,此时却突然猛力拍桌,大吼一声:“吵死了!说够了没?”
你第一次听见父亲怒吼。明明被骂的人是母亲,挨父亲一掌的是桌子,但痛彻心扉的人是你。
父亲不常在家,在你的印象里,个性温和的他总是对母亲言听计从,但眼前这个人和父亲截然不同,是个坏人。
坏人会说出父亲绝不可能说的话,也会做父亲绝不可能做的事。
“废话一大堆,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坏人站起来,甩了你母亲一巴掌。
“啊!”你母亲捂着脸,双腿一软。
坏人揪着你母亲的头发,逼她站起来。
“住手!别这样,有话好说!”
“王八蛋,也不想想是谁供你吃穿!你在家里当少奶奶,我可是每天拼命工作!那么爱计较是想干吗啊!”
坏人一只手揪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则紧紧掐住她的脖子。
“我知道……我知道了,有话好说,原谅我吧。”
母亲气焰大减,窝囊地向他求饶。
坏人将你的母亲推倒在地上。
“那就道歉啊。‘对不起,我不应该啰啰唆唆的。’快点说!”
“好……好。”
你的母亲边哭边跪在地上,磕头道歉。
你不寒而栗。
那个总是假笑、死不认错的母亲,居然轻易屈服于暴力之下,令你感到不寒而栗。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啰啰唆唆的。”
此时的母亲也和以往大相径庭,是个弱者。
坏人望着俯首称臣的弱者,略略压低音调问道:“你知错了吗?”
“是,我错了。”
“把衣服脱掉。”
坏人命令弱者脱衣,语气里混着一丝喜悦。
你知道,弱者这时倒抽了一口气。
“老、老公,你不是认真的吧?这种时候……”
“就是要这种时候!你不是不爽老子去洗泡泡浴吗?老子就顺便让你爽一下。”
“怎么这样……”
“还不快给我脱!双腿打开!欠揍是不是?”
“啊啊!啊啊!呜呜……”
弱者抽抽噎噎地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
好冷,好冷,好冷。
明明是夏天,为什么如此寒冷?
你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觉得自己宛如沉在冷水里,全身已冻僵。
弱者把衣物一件件脱掉,坏人也把自己的衬衫扔到一旁,“喀恰喀恰”地解开皮带,脱下裤子。
好冷,好冷,好冷。
日光灯的冷光照亮了弱者的苍白肌肤。这一幕使你无意中联想起某样东西。
那是什么?如陶瓷般冰凉苍白——啊,是金鱼的肚子。
那一幕紧紧地黏在你的记忆底层。六指大叔给你的那条金鱼浮在鱼缸的水面时,肚子就是那样苍白。
弱者坐在地毯上,朝着坏人张开双腿。
“请……”
坏人上半身只穿着汗衫,光裸着下半身压倒弱者。
你知道这两个人在干什么,毕竟你有两位女性朋友已尝过禁果。
在你的想象中,做爱应该充满爱与温柔,可是眼前所见,却是一场下流、粗野而暴力的交媾。
“噢!”“啊!”“哈!”“哼!”“嗯!”喘息声此起彼伏,你分不清哪个是弱者的声音,哪个是坏人的声音。这声音不像人类的话语,倒像兽类的号叫。你仿佛在目睹弱者被坏人吞吃入腹。
好冷!好冷!好冷!
不行,这里太冷了,再待下去我会死掉,像那只金鱼一样死掉!
你双手掩耳,死命挪动僵硬的身体,逃离现场。
好冷,好冷,好冷!
即使捂住耳朵,远方的兽号依然钻入耳膜。
明明满身大汗,你却冷得不得了。
你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毛毯代替棉被裹住自己,不久便昏睡过去。
隔天你一觉醒来,父亲已经去上班了。昨晚被坏人吞噬的母亲,也若无其事地烤吐司,倒牛奶。
你一点食欲也没有,吐司只吃了一半。
“阳子,你怎么剩这么多?妈妈特地做早餐给你吃,你还这么不赏脸。”
你的母亲没有生气,也没有关心你的身体状况,只是叹气冷笑。这就是她,一如往常。
昨天那是一场梦吗?
你正觉得纳闷,却看见母亲脖子上有紫红色的瘀痕。那是昨天坏人掐住的部位。
那果然不是梦。
弱者被坏人袭击,然后被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