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寝宫中,鬼魂裴鸷把赵无寐看了又看,最终得到一个结论,赵无寐不该叫无寐,她该叫妩媚才是。
过去怎么就没有人怀疑呢,怀疑皇座上的陛下是个女儿家。
只以为她是继承了先皇后的容貌,所以雌雄莫辨了些。
此刻赵无寐散着长发,无力地躺在龙榻上,双眼也阖着,没了给人压迫感的目光,没了压制人的气势,妩媚得不像话。
那几缕贴着她脸颊的发丝,跟流水缠花似的。裴鸷忍不住抚上她脸颊碎发,却只是穿发而过。
裴鸷收回手,冷眼盯着她:“你最好快些死,你死得越早,本王给你的折磨就越少。你要是拖着不肯死,就别怪本王等你死后,让你也尝尝野狗啃噬的滋味。”
雪渐渐地小了,楚清淮传了令,盛懿却请楚清淮通传,他想见陛下一面。
盛懿信不过楚清淮,但陛下信任他,盛懿只好以礼相待。
楚清淮进宫后,禀告了此事,赵无寐想了片刻,应了。
楚清淮派个小太监去宫外迎振威将军进来,而后取出干净的裹胸布给赵无寐缠好。
赵无寐微皱起眉,楚清淮问:“陛下,是不是太紧了。”
赵无寐道:“无碍。”
盛懿到后,楚清淮扶赵无寐坐了起来。
盛懿跪下立了军令状,赵无寐听了叫他跪近些。
盛懿抬起头,隔着床帏看陛下,一咬牙,直接站起来走进了床帏内再跪:“陛下,若此行臣未能捉回药人,还请陛下允臣陪葬。”
赵无寐叫他抬起头来,盛懿依言而行。
赵无寐轻笑了声:“你倒是心甘情愿。”
“陛下,”盛懿看着赵无寐,坚毅道,“臣这一生,只会是陛下的臣子。”
赵无寐听了,不置可否,表忠心的话她听得够多,她只看结果。
盛懿道:“陛下,冬日冷,您多加衣。臣这两日收整好兵马就出发。”
说完,盛懿未再多言,他往后退了退,结结实实在赵无寐龙榻前磕了个头,片刻后,盛懿告退离开了宫殿。
楚清淮问赵无寐,可还要用点糕点。
赵无寐说可。
楚清淮又道:“是皇后娘娘送来的。”
赵无寐轻笑了下:“怎么,皇后做的朕吃不得?”
楚清淮打开一旁的盒子,取出一枚糕点看了看:“皇后娘娘有心了,陛下介意先赏奴才吃一块吗?”
赵无寐看着他没说话。
楚清淮慢慢捏起糕点欲入口中,赵无寐捉住了他的手:“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自赵无寐发现中毒后,她的饮食一概由信得过的人层层把控多次查验后端上来,皇后做的她自然信不过。
楚清淮松开手,指尖的糕点落在了地上,他笑了下,竟把话说得直白:“奴才不喜欢皇后娘娘给陛下送东西。”
赵无寐冷了一双眼:“你是觉得朕快驾崩了,治不了你?”
楚清淮摇头:“奴才只是自知,奴才的命长不了,想在死前说点真话。”
他自愿被她凌迟,能让她亲手行刑的也只能有他。
赵无寐叫他把糕点捡起来,吞下去。
她冷嘲:“你以为朕会对你心软,你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楚清淮什么也没做,正因这什么都没做,便成了罪大恶极。
“陛下以前,不是说奴才楚楚可怜吗,糕点不如金子金贵,奴才吞金块可好?”
“贱奴,”赵无寐取过一旁的糕点盒子,兜头朝楚清淮砸去,“你有什么本事让朕怜惜,金子贵重,你还不值那个价钱。”
楚清淮没躲,赵无寐踢了他一脚,令他跪倒在地,躲过了棱角分明的糕点盒。
赵无寐这一折腾,头又疼了起来。楚清淮跪在地上,双眼微湿,他浅浅笑了会儿,笑容清冷如雪淡如水,他道了声“眠之”便再无下文。
赵无寐疼得低喘,楚清淮缓缓爬上了龙榻,将陛下抱入怀中。
他解开了陛下身上的裹胸布,又解开一点衣领让赵无寐透气。
他把她抱怀里轻声哄着,他哼唱着舒缓的歌谣,赵无寐渐渐安静了下来。
楚清淮将赵无寐轻柔地放下来,他离开龙榻熄了几根蜡烛,去别的房屋洗漱罢,回到帝王的寝宫爬到了赵无寐的身旁。
她就连入睡长眉都微蹙着,楚清淮在昏暗的灯火里细细地描摹她,眉梢眼角,朱唇玉腕……
楚清淮抚上赵无寐修长的手指,原本她的手指上是有厚茧的,骑马射箭宽刀长剑,她作为嫡子无一不通,可登基后却不得不优柔胆怯,弓马自然也都废置了,那双手上的茧慢慢淡去,只剩柔若无骨,再无半分杀意。
摄政王还在的时候,楚清淮想过若是赵无寐败了,女儿身的秘密暴露,他或许会亲手杀了她,也好过留她被亵玩。
鬼魂摄政王此刻就飘在赵无寐身旁,他看着楚清淮对赵无寐的亲密举动,嗤了声“奸.夫.淫.妇”,明知楚清淮听不到鬼魂的言语,他仍是盯着楚清淮道:“当初实在太过慈悲,竟只宰了你命根子。”
“楚公公,你这双手一样贱。”裴鸷收回视线,重新流连在赵无寐面上,“蠢货,你以为太监就不能玩你,睡得倒安稳。”
裴鸷刚抱怨完,赵无寐那边的情况就不对劲了。
她紧皱起眉,喉中似被强灌了水般,赵无寐下意识捂着胸口醒来,她咳嗽几声,竟是咳出了血来。
楚清淮见得血渍,连忙对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喊道:“请太医!”
楚清淮拿了狐裘给赵无寐系好,狐裘厚,看不出身形。赵无寐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楚清淮,”赵无寐润血的唇轻启,“朕真不甘心呐。”
她苦苦谋求的帝位,忍辱谋得的权势,还未给她带来无上的辉煌,她便要猝然魂断。
若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赵无寐笑,她还是要做嫡子,还是要当这个帝王。
哪怕要从虎口里夺食,哪怕要杀尽所有不忠之臣,她依然要安坐于皇位之上,而不是只当个随意许人的公主。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东兖州寒灾严重,冻毙者众,官员又私吞了不少救灾的物资,东兖州爆发了声势汹汹的起义。
从东兖州开始,整个大虞王朝的矛盾激发,各地皆爆发了大大小小的起义。
摄政王把持朝政时,为了彻底压制皇室宗族,发展己身势力,施行的苛捐杂税众多,金银全进了摄政王派系的囊中。
底下的平民怨声载道,其余势力也多有不满,赵无寐从中找到机会,联合其他势力推翻了摄政王。
但她很快就因毒倒下,大臣与宗室有了另择君主的心思。赵无寐过去无能优柔的形象深入人心,即使一举推翻摄政王派系,大臣们也没把她放在眼里。还有一些宗室子弟觊觎皇位。
赵无寐怎么肯把好不容易到手的权势交出去,摄政王派系下的兵马她打乱了重新编入军营,上面的王爷将领都死了,底下的普通兵众要过日子,自是服从。
她还要感谢摄政王把金银都掏出来招兵买马,臃肿的军队难以迅速调动,只要杀了领头人,下面的普通兵将轻易就归附。
况且她才是皇帝,先皇唯一的嫡子,大虞王朝名正言顺的真正统治者。
吞并了摄政王的兵马,赵无寐成了实权君主,对大臣与宗室杀鸡儆猴,灭杀宫中各势力的眼线,这才稳住了局面。
盛氏兄弟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当然,她也并不完全信任他们。军中诸多将领,皆由她亲自赐下官职,她还带病参加几次军演,对看好的小将甚至赐了皇姓。
她需要直接掌控兵马,而不是通过盛氏兄弟的手。
此次派他们去南疆,一是信任他们的实力;二也是调走他们,打压一下气焰,让赐了皇姓的小将出头,拥有与他们分庭抗礼的可能。
现在朝堂局势紧张,谁都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谁也不想惹得濒死的帝王震怒,得到抄家灭族的可怖结果,都想着忍一忍,忍到圣上殡天再分割皇权。
而她手下的将领与臣子们,也铆着一股劲儿办事,想做一回托孤大臣。
谁都在等着她死,她死了,手中攥着的权势就可以被分割。大虞王朝这么多年下来,摄政王的举动激荡了多少人的不臣之心。
现在各地又爆发起义,赵无寐仿佛看到大虞王朝正摇摇欲坠。
翌日,赵无寐撑着病体上朝。派大臣去救灾,派将军歼灭起义军,防微杜渐是来不及了,只能亡羊补牢。
赵无寐有三个皇弟,其中一个她刚倒下,就联合大臣想当皇帝,被她以谋反罪杀了;剩下的两个年龄偏小,一个是遗腹子才五岁,另一个也不过十岁。
赵无寐派人接他们进宫,给人一种她要挑储君的错觉。
主少国疑,赵无寐又一次想到皇兄,若当初留皇兄一条性命……皇兄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想必治国并不输给任何人,她或许愿意把江山交给他。
但到底是回不去了。从没有回头路可走。
若是真能回头,赵无寐心道,她还是信不过他,权势之下,哪有真心?
到时候不仅是她,母后亦会受牵连。她不能赌。
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别人手中,愚蠢。
皇兄还有一个胞姐,长公主赵璇韵,五年前被摄政王赶出了凤京,赵无寐想到她,派人召她回来。
风雪里。
盛懿得知陛下吐血后,当日便整顿好兵马下南疆。
大雪延绵,他担心陛下等不到,挑了三千精兵随他快马先行,其余兵马殿后。
盛懿第一次见陛下时,陛下还是二皇子,跟着伴读出宫游玩。
他和兄长是被贩卖的奴隶,一个纨绔子弟要试试他们耐不耐打,当街一边鞭打,一边还跟人赌他跟他哥哥谁先死。
盛懿不想死得如此卑贱,想着死了不如拉个垫背的,奋起反抗当街行凶杀了纨绔子弟。哥哥也用锁链绞死了另一个。
事发突然,纨绔子弟的护卫们还没反应过来,人就死在当场,盛懿和兄长被捉。护卫踩在他脸上暴怒,拔剑就要砍了他,是二皇子的人趁乱把他和哥哥救了下来。
二皇子小小一个,还不到他腰高,天潢贵胄的气势却让人无法忽视,二皇子让他和兄长跪下:“吾要你们参军,做吾的奴臣。”
他和哥哥的名字也是二皇子所赐,二皇子声音还带有小孩子的甜软,跟伴读抱怨,说盛大与盛二太难听了,他想了会儿,对跪着的兄弟俩道:“你们以后就叫盛崇和盛懿吧。”
那便是此后一切的开始。若没有陛下,就没有他与哥哥的今日。
东兖州。
这是赵承宁重生的第八年。
八年前,他还是大虞朝的皇长子殿下,与皇弟二皇子感情甚好。
赵承宁从来没有觊觎过皇位,不止是二皇子为嫡子他为庶子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很早就发现自己是母妃偷情的产物。
意外得知皇弟其实是皇妹后,他也从未想过告发。可无寐不信他,或许都没有犹豫,他就死在了无寐手里。
生死之间,不知为何,他重生在了霍缺身上,一个摔破头的傻子。
有一兄长霍满,背着霍缺求医,浑然不知霍缺早死了,活下来的只是赵承宁而已。
霍满还以为是因祸得福,傻弟弟再也不傻了。
既占了这副身体,赵承宁就干脆抛弃前尘往事,只认自己为霍缺。
只有如此,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恨。
“无寐,”霍缺坐在大帐里,看着军用舆图道,“你的天下要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