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拂云最懂扈氏的心,化的妆面也甚合她的心意。
很快收拾妥当了,主仆二人往沉香苑去。
不想下了台阶跨过院门时,扈氏一个不注意,脚上被门槛绊了一跤,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一瞬。
好在拂云离得近,又是个眼疾手快的,将人给及时扶住了,扈氏才不至于跌倒到地上。
可扈氏鬓发上插着的那支珍珠簪子却因着她歪斜的动作摔在了地上。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簪子应声裂成了两半,簪上缀着的珍珠则扑簌簌滚落一地。
心里堆积的烦躁在一刻被尽数点燃。
扈氏面上端庄的笑意全无,低骂了一句晦气,见拂云蹲下身子要去捡地面上的珍珠,出声拦住了她。
“不过是几颗珍珠,掉了便掉了。”
拂云听出了扈氏语气里的不悦,连忙停了手上捡拾的动作起身,扶着扈氏继续往前走着。
绣鞋踩过地上的珍珠,扈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眉眼之间刻薄之意尽显。
“自打他回来之后,我便事事不顺心……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畏手畏脚的,若是我能再大胆一些,也不至于留下这么一个祸患。谁知道,不过是回了一趟姑苏,倒真的将他给治好了……”
扈氏话里虽未挑明,但拂云跟在她身边多年,自然知晓她说的是谁。
“眼下他不是又复发了?依奴婢看,即便是将那秦神医请到了府里,也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听了拂云这话,扈氏面色倒是缓了些,只是一想到请进府里的秦安,又忍不住冷冷笑了一声。
“不是说那姓秦的性情古怪,怎么这回又请的动了?”
“奴婢听说,老夫人派人前前后后跑了许多趟,那神医到最后才松了口,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才勉强到了府上。”
两人一路小声说着话,前边便到了菡萏园。
拂云眼尖,远远的便见到那头廊柱掩映后的半片衣角。
扈氏同她对望了一眼,不再说话。
走得近了,拂云才对着藏在那处的人大喝了一声:“谁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儿呢!还不快点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偷躲在柱子后的扈玉宸腆着笑脸对着扈氏迎了上来。
“姑姑。”
扈氏停下步子,蹙眉扫了他一眼。
“国子监近日不用温习功课,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不敢同扈氏说自己是偷偷从国子监里跑出来的,扈玉宸嬉皮笑脸地转移话题。
“姑姑这些日子怎么一直都不肯见侄儿?”
扈氏轻瞥了扈玉宸一眼,抬手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
“你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还在打着什么鬼主意?你找我不就是为了椿兰苑里的那个?上次我已让拂云出手帮了你,结果你自己在水榭没找到人,倒差点让老太太看出了究竟连累到我身上。”
“眼下老太太已经从栖霞寺回来了,你平日里也该收敛一些,明年考取了功名,莫说是一个俞青梨,就是十个,到时还不是你招一招手的事?”
一听到功名两个字,扈玉宸顿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嘟囔起来。
“姑姑说得轻巧,那功名哪里是那么容易便能考得的?”
“你考不得?那俞安行又能随便便考得了个状元?左右咱们扈家人的资质摆在那,若是你肯费上个两三成的心思在国子监上,定然能远远胜过他。”
“总归日后我不会再在那些荒唐事上助你了,你先把心思都放回国子监上再说。”
说完,扈氏继续抬步往沉香苑去了,扈玉宸一人留在原地生了会闷气。
眼见着扈氏越走越远,扈玉宸转念一想,又不死心地偷偷跟了上去。
***
这厢,青梨看着小鱼备好了鸡汤,决定同小鱼一道到隔壁的沉香苑去看一看俞安行。
缓缓踏过月洞门,两人身影渐渐远去。
在她们身后,砖石甬道上不时落下几片干枯的落叶,椿兰苑里一片静谧。
冬日里的景致很是单调。
透过半开的窗牖,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索的景象。
角落里的芭蕉宽叶恹恹地垂下,颓败又萎靡。
俞安行站在窗前,修长的指尖上虚虚勾着一个石青颜色的梅花络子。
络子似乎被人给解开了一半,没了梅花的形状,倒是变成了个混乱交杂着的无序线团。
黯淡的光线中,隐约可窥见如玉手背上多出的几道明显新疤。
光影勾勒着他深邃的眉眼轮廓,面色虽是苍白的,却是丝毫不见病重难医的模样。
月洞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俞安行抬眼望去。
平静的眸光里有了细微的波动。
又在刹那间恢复了无波无澜。
攥紧了手心里那个被他解得不成样子的梅花络子,俞安行的目光死死黏在来人脸上。
元阑正在偏院里替秦安打点东西。
换血并非一时半会就可完成的事情,元阑差人收拾好了偏院里的一间房子,供秦安这几日在国公府里落脚。
秦安由着元阑在屋里忙活,自己到廊下左看看右看看,好好端详了一下沉香苑里各处的装设,最后只捋着短须撇嘴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比不过姑苏景府的雅致与韵味。”
这一趟走得急,秦安拢共也没带多少其他的东西,不过一个药箱。
元阑很快便替他收拾好了,从偏院里出来,转过游廊到正院时,恰巧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青梨。
他快步迎上前去。
“二姑娘,您今日怎么过来了?”
话里带上了几丝高兴的意味。
之前老太太带着人来了一拨又一拨,许是被他们烦搅的,俞安行这些日子以来的性情愈发阴晴不定,元阑有些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元阑想,或许,自家主子见了这位二姑娘,心情能好上一些。
“听说兄长生了病,我前些日子一直未得闲,今日过来,是想看一看兄长。”
青梨说明来意,跟在元阑身后,看他轻声敲门同屋里的俞安行禀告。
透过半开的支摘窗,风将青梨的声音一点点送到屋内。
俞安行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已对外称病了大半个月,老太太带着其他人来了一次又一次,偏偏她直至今日才姗姗来迟。
一直未得闲?
她在忙着做什么?
忙着同那个小白脸小厮鼓捣她铺子的事?
微微曦光透过雕刻着镂花的门板,映出淡淡的光线,勾勒着男子的身形轮廓。
俞安行低头摆弄着手上已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梅花络子。
眉目间含着的笑意依旧是温温柔柔的,眼底眸色却是一片漆黑,浓郁得令人心悸。
“吱呀——”
房门开阖,青梨缓步进了屋。
并非是初次进来,心里却莫名的仍旧有些紧张。
许是顾忌着俞安行身上带着病,屋内四角均摆上个燻笼,里头的炭火烧得正旺。
空中弥漫着浓烈的中药苦味。
脚上踩着柔软的茵毯,屋里过分的暖意熏得青梨心里有些闷得慌。
还未走近,她便听见了俞安行几声轻咳。
一向清润的嗓音变得格外沙哑,有气无力,虚弱得不成个样子。
听着声音,似乎真是病得极重的模样。
青梨的眉心不自觉拧作了一团。
绕过那架山水屏风,她将手上的食盒放好,转身要去察看床上俞安行的情况,却发现床上的幔帐被放了下来。
层层纱帘掩映,只能隐约瞧见俞安行一个大概的身形轮廓。
她今日过来,就是要好好探上一探俞安行如今身体的境况,被这么一挡,倒是什么都瞧不见了。
早在听到俞安行病弱的嗓音时,她一颗心便七上八下的,眼下是愈发着急起来了。
倚身到床前,青梨抬手要将那碍眼的幔帐掀起挂好。
指尖才刚碰上帐上的花纹,一只大手便伸了过来,隔着层层堆叠而下的幔帐,紧紧将她的手腕握住。
青梨清楚感受到了俞安行指尖苍凉的温度。
她想着他身上还带着病,自己用些力气应也能挣脱开。
不想手上刚挣扎了一下,倒惹得男人手上力气愈发大了起来,将她细细的手腕锢得生疼。
疼痛令青梨一时有些恍惚。
只觉这力气并非是病重之人能使出来的。
最后,她败下阵来。
手腕仍旧被床上的俞安行掌控着。
低低的轻咳声透过垂地的幔帐传到青梨耳中。
她听到到俞安行哑着嗓音问她。
“妹妹这是要作什么?”
“……我、我听外头的人说,兄长这次病得很重……我今日过来,只是想好好瞧上兄长一眼……”
青梨耷拉着眉眼,一副泪盈于睫的可怜模样,语气戚戚。
“可眼下兄长却将幔帐挂得这般严实……可是连见上我一面都不愿了?”
微风柔柔拂过,幔帐上细细绣着的花朵纹路轻摇慢晃。
几层轻纱堆叠在眼前,青梨坐在床边,俞安行近在眼前,她却半点也瞧不见他面上是何神情。
俞安行倒是将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蹙着眉,垂着眼,话里话外都是在惦念着他,柔柔的嗓音里还带上了若有似无的哭腔,听来格外情真意切。
可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何处,清澈的眼波里是一片平静,哪里有半点要哭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