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留卢贞一个人在家。
何明珍一大早就离开去了发廊,临走时还来敲了卢贞的房门,嘱咐她记得做那些菜。
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听得卢贞想把耳朵堵住。
快到十点的样子,卢贞刷完题,去了厨房打理何明珍昨天就准备好了的菜。
骆嘉豪来的时候,卢贞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好一阵了。
倒是没想到他今天会过来得这么早。
卢贞开门时,被他身上的冷气颤了下。
这大夏天的,尽管下着雨,仍旧掉不下炽热的温度,面前的人却好冰,像个进了冰馆的死人。
他没撑伞,只戴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压得极低,第一眼只能看清他锋利流畅的下颚线。他浑身裹挟着一种黯淡的雾水气,凉凉的。
扑面而来的颓废气息,浓墨厚重,怕是不晓得又是和那些狐朋狗友在哪个沟子阴地里混迹了多少个日夜。
看间他唇角未消的淤青,卢贞怔过几秒,随后对上骆嘉豪视线时,女孩侧过了身,示意让他进来。
安静的客厅里,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缓慢移动着。
骆嘉豪进来后,没瞧见何明珍和骆志忠的人影,看了眼打开的卧室,随后问了句:“他们呢?”
“还没回来。”卢贞说。
他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不去上学?”他这回问的是她。
卢贞走过来,弯身从茶几的抽屉里面拿出电视遥控器,“涨水把桥给淹了,还没通好。”
找到后,卢贞没把遥控器给他,直接打开了电视,随意地调换着频道。
原本就不是想让他看的,无非是觉着他们两个人相处太尴尬,想让屋子里有点其他声音。
天气不好,连带着电视线路也出了故障,好几个台都占线,她快速地调着,顺着话问下去:“你呢。”
那人不紧不慢地哂笑一声:“有什么好上的。”
卢贞没有说话了,终于找着了一个在播新闻的台。
“今日预报……”
电视右下角显示着时间,快十一点半了。
十二点左右,何明珍他们应该就会回来,她得去准备菜了。
卢贞转身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的人缓说:“小声点。”
她回头,就看见骆嘉豪已然靠躺在沙发上假寐着了。
卢贞又回去将电视声音调小了之后才去的厨房。
外头的雨昼夜不停地下着,温温和和的雨声,暗沉的天色,客厅里不大不小的播音腔,还有厨房里默默忙碌的背影。
心里在这一会儿,油然而生一股出从未有过的安宁,平静迟缓。
直到,被那阵不歇的敲门声打破。
何明珍他们回来了,没带钥匙,一直在敲门。
明明骆嘉豪离门近点,但他听见了也不会去开的。
卢贞着急忙慌地脱下围裙,跑出厨房去开门,出来的时候正巧看着骆嘉豪已经坐起来打游戏了。
“耳朵聋了,敲这么久都没听到……”何明珍以为只有卢贞一个人在家,随口抱怨着。
跟着进来的骆志忠首先看见沙发上的骆嘉豪,跟着何明珍也注意到了,讪讪开口:“阿豪……来啦,还以为你要晚点呢。”
那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你阿姨跟你说话呢。”骆志忠不满意他的态度,何明珍连扯了扯男人的衣袖,让他少说两句,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孩子的脾性了。
骆嘉豪轻轻往这边扫了眼,应声:“嗯。”
难得听话。
在卢贞看来,与其说他是听话,更像是疲惫,疲惫到懒得计较,随意选择最简单的方式解决。
骆志忠本不再打算说什么,只是看见骆嘉豪脸上不知道又在哪儿滋事闹出的伤时,没忍住骂了句:“照你这个活法,迟早有天死外面。”
话一出,何明珍心里不免抖擞一下。就连卢贞,都快速朝厨房走去,避免牵连。
出奇地,骆嘉豪没理他。
这么久,何明珍和卢贞其实都看出来了些他们父子俩之间的问题。
一个不服管,一个偏喜欢摆老子的阔架子,其间或许还掺杂着许多不为人所知的事情,以致于水火不容父子俩的关系到见面就掐的地步。
卢贞刚好把菜全部炒好,按照何明珍的要求,全是贴合骆嘉豪口味的菜。
她的厨艺不算好,也不说上难吃,就只是刚刚好能下肚而已。
“阿贞的厨艺又进步了,真是好啊,以后不知道哪个男人娶了你这么有福气,不像阿豪,什么都不会。”骆志忠一边夸赞卢贞,一边不忘拉踩自己的儿子,看向骆嘉豪饰,男人眉眼都添了些许躁怒,恨铁不成钢:“你能不能跟你妹妹学学,成天只知道胡闹打架,像个地痞流子一样,跟那些人能有什么好前途?你看以后饿不饿得死你……”
卢贞低垂着头,仍能感受到坐对面的骆嘉豪,向她投递过来鹰眼般的眼神,阴鸷冰冷。
他闲闲道,“她厉害,我活该横死街头。”
左一句盼着他死,右一句盼着他死。
“你别这么说,阿豪也很好的,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人。”何明珍尴尬地笑。
桌下,女人踢了踢骆志忠的脚,却误踹到卢贞,刚好踢到骨头处,痛得女孩闷哼一声。
一顿饭,母女俩吃得战战兢兢,父子俩倒是安然若泰。
全程除了碗筷的碰撞声之外,就只剩下何明珍偶尔对骆嘉豪虚情假意的关心。
骆嘉豪今天也出奇的好脾气,礼貌性回了何明珍的几句,大多数都是些“嗯”的敷衍话语,何明珍瞧了出来,再往后也不多话了。
卢贞小口小口地扒着面前的人,不敢提前离开,吃到最后硬是吃到撑。
饭后,他们父子俩似乎是有话要谈,骆志忠把骆嘉豪叫到了阳台边上去了。
至于何明珍,演完爱屋及乌的戏码后就回了卧室睡觉,不像是要睡觉,更像是在躲人,她可没有午睡的习惯。
客厅里,只留下卢贞一个人在收拾残局。
窗外灰暗的,飘渺的水雾布满纱窗,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将厨房里的油烟味道渐渐掩盖掉。
冰冰凉凉的水流浇到卢贞手上,洗洁精的泡沫在她手里化开,一圈又一圈,在池子里荡漾开来。
宁静突然被一声破碎打破。
客厅里突如其来的声响,卢贞被吓得抖了下,手里的盘子一个没注意就摔到地上,碎在脚边。
骆嘉豪紧拽着男人的衣领往上提溜,“我警告你,你要是不想让我给你找事,就别再去老胡那儿!”
卢贞站在厨房门口,无措地看着客厅里的情况。
男人脸色憋得通红,没有哪个父亲被儿子这样羞辱还能保持稳定的心态。
骆志忠无疑气得上头,“混账东西!”他抬手就怒扇骆嘉豪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乍得响起,骆嘉豪那本就淤青的嘴角瞬间又见了红。
那巴掌太过猛力,少年被扇懵了几秒,左耳嗡嗡地响,好一阵视线里都是黑的,却没松开提领着男人的手。
卢贞将这幕收入眼底,不禁倒吸一口气。女孩惊恐地捂住了嘴巴,不自觉往后倒退一步。
“为了个老不死的外人,你教训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不过就是个臭木匠,仗着以前资助过你妈,这些年没少在老子这里倚老卖老,老子是给他颜色了,净在你面前胡说八道,挑唆你蹬鼻子上脸来我面前撒野!”
剑拔弩张的气势火焰一触即发。
骆志忠指着他骂:“生你来就气我的?高高兴兴让你过来吃饭,你不跟我对着干要死是吧?”
骆嘉豪微微侧着头,听着男人的屁话,忍不住嗤笑一声,顶了顶后槽牙,嘴里的血沫散发着铁锈味。
他再次看向面前虚伪的男人,眼底一片漠然,语气不重不淡道,“你要是再去,我就弄死你。”
不是在放狠话,也不是威胁,他在陈述后果。
骆志忠猩红了眼,他反掐住骆嘉豪的脖颈,拼命往后抵。
只是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个曾经听话的孩子是什么时候长大到连他使出牛劲儿都制服不了的年纪了。
“还弄死我?你信不信老子能给你一条命就能收回来,真是反了天了,老子辛辛苦苦挣钱,就为了给你穿给你用,结果养出你这条白眼狼……老子今天还不如打死你算了!”
一脉相承的血缘亲人,嘴里却说着期盼对方去死的恶毒话语。
卢贞眼睁睁看见骆志忠弯身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朝骆嘉豪的胳膊上划去,血一下就迸了出来,吓得卢贞没站住脚,跌坐在地上。
她没想到,骆志忠居然真的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
骆志忠自己都没想到,直到看见骆嘉豪收回手,胳膊上不停淌出的红色,男人才恍惚地失了神。
往后退了两三步,手里的刀子跟着掉在地上,“爸不是故意的……”
骆嘉豪看着男人满脸惆怅抱歉的脸,冷冷笑,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了。
客厅里关门的声音响起,何明珍那间紧闭的卧室门终于打开了。
女人嘶鸣着尖叫声,“我的天老爷!这是又在闹什么啊!你们父子俩神经病啊!真是一双冤家!”
“骆志忠你干什么了!我这房子还没见过血呢,你疯了吗?你不怕邻居报警嘛,我可丢不起这人负不起这责……”
男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对女人的话充耳不闻。
何明珍骂完之后,就又怒气冲冲地回了卧室,不愿多管。
随着“砰”的一声卧室门响关上的声音,骆志忠终于惊慌地回过神来,跟着去了卧室,向何明珍道歉。
又只剩下卢贞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着这场刚结束不久的残局。
客厅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与刚在震喧的场面极度分割开来。
地上的血滴,还有水果刀上沾染上的血迹,刺红了她的眼。
沙发边上,掉落着一根被扯断的骷髅项链,是刚打斗时,骆志忠从骆嘉豪脖颈上不慎拽脱的。
卢贞认得,是韩文怡上次送他的那条。
坏了,要戴的话得修。
窗外的雨滴声,稀稀落落地砸在雨棚上,像一条杂乱无章的交响曲。
几秒过后,卢贞捡起那条项链,跑出了家门。
昏暗的天空,湿朦朦的水雾化在周遭。
滴落的雨滴,劣锈的栏杆,垂落的树干······世界笼罩着一层灰色。
他斜靠着墙面,懒散得像是没长好一根骨头,少年瘦高的身形在狭窄的楼道廊下显得有些憋屈,几乎全陷入了阴影里。
冷白的胳膊,新鲜的血液正不断地渗出皮肉,那口子划得狠了些,充满了视觉冲击力。再往下,他指间燃起的星火,烟雾蔓延开来,融进雨里,落寞廖色。
檐下的雨滴从楼上的栏上,滴落在他腿边,他半边裤腿都被风雨淋湿,却毫不在意,任凭它继续打湿。
卢贞站在楼道的拐角处,隐隐握紧手中的项链,掌心的骷髅牙齿刺得她生疼。
几分钟过去,他指间那根烟已经燃到底,他熟稔地将它掐灭,见他又要从烟盒里倒出一根,一直不曾说话的卢贞才弱声提醒道:“要去医院,得缝针才行。”
她声音很轻,比雨声还细,似乎融入这安静的世界里。
骆嘉豪抬眸朝楼梯道上看过去,卢贞看见的,那是一张满是戾气的脸,蔓延至唇角的乌青伤口没给他增添半分狼狈,只是更显凌厉,冷清。
他从烟盒里抽烟的动作顿住,嘴里没个好话:“管得真JB宽。”烦躁到极点的语气,带着些冷讽的笑意。
随后他单指将抽出半截的烟给塞回去了。
他说出的脏话,是很不好听的词。
卢贞眼睫轻颤,“对不起······”
就在卢贞说完这句话后,站在梯口的骆嘉豪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在一阵无言中,他蓦地抬起腿,往台阶上缓缓走过来。
卢贞心下滞愣,没想到他会回来,本能激应转身想走。
骆嘉豪看出她动作,最后几阶他长腿加速,二阶并一阶,大步流星追上她。
女孩转身之际,纤细如藕段般的胳膊被人猛地一拽拉扯了过去,她回首就撞上了骆嘉豪狭长的眼睛里。
那里住着她看不懂的色彩,灰色的玩味。
“你躲我?”
她连摇头,“没有。”
“那就是怕我?”他扯了扯唇角,浑身上下都透着浮躁的凉意。
“没······”女孩被迫抬眸看着他,却心虚地不敢直视,否认的声音也让人几乎听不清。
暗色中,他掰扯着她的下巴仔细地端摩着,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丝值得相信的表情。
两两对峙时,他看清了女孩灵润的眼眶里那双眸子,澄澈水汪,昵语着绯红的雾气,却有着碍眼的倔强感。
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不敢咬人,只能浑身保持着警惕。
他突然逼近,弯身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呼吸裹挟着淡淡的薄荷烟草味,混不吝的气息令人生惧:“对,我就是天生坏种一个。”
遐静的雨声里,他那句话在卢贞耳边回荡不绝,久久不散。
他松手,语气狠戾,“不想惹就滚远点!”
噼里啪啦,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子。
猛地,砸进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