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我告诉你爸吗?”
空幽的巷子,只有他们两个人。
卢贞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说完就又后悔了。
就在她在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惶恐不安时,对面的人不冷不淡地开口:
“这会儿又是我爸了。平时你不是喊得挺顺溜?”
卢贞紧张地垂下了眼眸,心虚得很。
骆嘉豪几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提了又不敢接着说,怂包。”
“你尽管去跟骆志忠告,看我怕不怕。”
黄昏渐去,破旧的居民瓦房,屋顶瓦片在余晖里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巷子里,骆嘉豪的身影已经走远。
“我不会!”卢贞大声说。
麻雀被惊起,振翅飞远。
少年停下脚步,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并不真切。
“我不会说你。”
大晴之后是一场连日未停的暴雨。
在雨天,泽港镇就是一个蒸笼,空气里流连往返着的燥郁颗粒,连拂面来的海风都是咸湿闷热的。
海岸边上,波涛汹涌的白色巨浪不停拍打着礁石,岸上闪着磷光的是鱼虾的尸体,散着腥臭。
小镇是一个只有风声和雨水的世界,狂暴又安静。
天刚明的点,乌云依旧密布。
学生们撑着比校服颜色鲜艳的雨伞,摩肩接踵着进入教学楼。
昨晚何明珍和骆志忠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发生了争执,两人吵到半夜,以至于卢贞半宿没睡。今早小眯了一会儿完全没有睡意,就早早地到了教室。
干净整洁的教室,课桌均匀有序地摆放着。
唯独第二排边上的位置,凌乱得被人像是被抢劫过。桌面被人用马克笔画了几坨“翔”和香蕉,凳子也没放过,最显眼的那个红色扭曲单词“bich”。
她看了眼。
拼错了,少了个t。
卢贞蹲下身,摸了摸上面的痕迹,指腹尖沾染上了颜色。是润的,还能擦掉。
于是她放下书包,找到帕子打湿后快速擦了干净,想赶在早自习开始之前弄好。
不过没如意,桌面上的没擦完,只好用书堆在课桌上遮挡着。
七点半刚过,唐央一如既往地按时定点来巡查早自习情况。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听着学生们要死不活的朗读声,再看向那一张张懒散困倦的脸,完全没有半点高三的紧张感,他叹了口气,并没有说什么,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没一会儿年级主任过来了,见状装模作样地怒斥几句场面话,说让班主任整顿好班风。男人离开时,走到尾排敲了敲韩文怡的课桌,随后两人一起出了教室。
早自习快结束的时候,唐央下来寻视,路过卢贞身旁,见她桌面摆着高高一叠书,提醒了句:“把书收下去,别挡着后排同学视线。”
卢贞迟缓地应声,“嗯。”
黑板上的高考倒数数字还没来得及改,挂在中间的时间却转得飞快。
又是周五。
难捱的一天。
周五的最后两节课,全校自习。
不少借口上厕所的人,全聚集在洗水间里,忙着吞云吐雾,忙着吹皮咒骂,泥沙之下罢了。
韩文怡靠着墙,手指不停地搅动着自己的栗棕卷发,面色疑惑,“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赵艳玲:“阿怡,那是他没眼光,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可能就是那性格,我看他对谁都是冷冷的。”
“是啊,现在这种帅的,都挺有个性的。”
“你帮阿怡出出主意呗,男的最了解男的。”
在边上抽电子烟的男生搂着刚说话的女孩,戏笑着摊了摊肩,“也不一定吧。要我说,他可能在吊你。”
“他那样子的男生,身边肯定很多女孩围着他转。”
“我打听过了,他好像也才去高职没多久,他们学校追他的确实蛮多的。”
赵艳玲咧嘴,不屑一顾,“她们也配和怡宝抢?”
几人一人一嘴地说着,忽地有人想起隔间里面的人。
一门之隔,生锈的水龙头淌着白花的流水,往下倾注,从卢贞的发顶灌入盆中。
她整张脸被迫埋入塑料盆中,水满了溢出来,哗啦啦的水流声与窗外的暴雨声一时分不清谁更猛烈。
是卢贞早上用来洗帕子的那个塑料盆,平常用来洗擦完黑板的板布,长时间使用有一股洗不掉的浓郁臭味。
女孩双手抬高往后,不停地拉扯着张瑜玥肥硕的手臂,本能求生。
“快弄出来,别给晕了。”
外面的人冲门内的张瑜玥吼了句。
张瑜玥懂分寸,期间时不时地会将卢贞的头从水里拉出来吸气,除了呛水难受之外,她能保证卢贞不会有什么大碍。
她不敢直视卢贞的脸,就从后面扯住了卢贞的头发,将卢贞从隔间里拖了出来。
粉笔末灰的颜色融合在一起,混杂在女孩惨白的脸上,再顺着往下滴落。卢贞胸口往下的衣服全部打湿,不过她像是早有准备一样,今天特意穿的深色衣服,哪怕狼狈,也叫人看不出来异样。
卢贞被拖出来那刻,看上去滑稽又好笑,像没画好妆的小丑。
赵艳玲他们面面相觑,对视笑出了声。
之后赵艳玲瞥了眼张瑜玥,张瑜玥立马收回了手,垂下眼眸主动站到一旁去。
卢贞湿漉漉地趴倒在地上,羸弱地喘着虚气,手指痉挛颤着。
酷暑盛夏,她却冷得发抖。
“你看她哪儿呢?”女生掐了把身旁的男友。
男生的目光从卢贞的胸口处的旖旎风光移开,连忙将女生搂入怀,“没看。”
“还他妈没看,你眼睛就快长她身上了!”
“别闹,就这种货色有什么好看的······”
他们的朋友见缝插针道,“赵刚,你要是看上这种骚浪贱可真没品,绝B跟她妈一个样儿。”
“别说,挣扎起来还挺好听,上的时候不得叫断魂啊。”
“试试啊,到时候别忘了叫我们去现场观摩。”
赵刚见自己女友脸色越来越差,连忙出声制止,“你们看戏的不嫌热闹,哼哼唧唧骂谁呢?”
难听的话,在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想逃,想躲,却连爬的力气都没有。
如果窗外的暴雨能下得更大,大到足够淹没这座城市,大到倾覆住她的双耳······
赵艳玲徐徐走过来,停在卢贞的面前。
她抬脚踹了卢贞肚子一脚,看人的眼神不像在看活物,更像再看一块死肉。
卢贞这样子,看起来是再经不起折腾了,赵艳玲勾了勾唇角。
“记得养好身体,下周再找你玩~”她亲切嘱咐,最后挥手再见。
不久,几人就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喧嚷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耳边。
灰暗的洗水间,是个狭小的地方,四周密布不透风却又很潮湿,天花板上的石灰掉落,露出布满微菌的墙角。
好一阵,卢贞才睁开眼,但没有力气起来,木讷地看着上空那长满霉菌的黑色墙角。
眼底氤氲着的水雾,模糊了视线,好久,终于感受到那麻木的刺痛。
黏湿稠乎的晚风贯通整条走廊,雨水斜斜地飘进来,打在身上有种空荡荡的凉意。
张瑜玥蹲在洗水间门口,踌躇不安地等待着。
放学铃快要响起时,里面的人才扶着墙步履蹒跚地挪动出来。
卢贞知道她一直在门口躲着,看到人时并不意外,反而下意识的惧怕感令她退了一步。
太过安静,张瑜玥对上卢贞那双毫无生色,只剩下防备的瞳孔,心虚地低下了头。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手里那包还没拆封过的纸塞到了卢贞的手里,继而转身跑走了。
卢贞扶着墙面,发白的指尖颤得似筛子,她缓缓看向手里的那包纸,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任它掉在了地上。
真好笑。
风潮雨暴过后,泼墨般的大雨转为淅沥的点滴。
连接老镇和新镇的废水沟涨了大水,淹没了河桥。
周六何明珍从发廊回来的时候,和卢贞说起这件事儿。
如果水还不退,她下个周就去不了学校。
破天荒地,说了这事儿之后卢贞没有回话,按这丫头的性子,咬死了要学的心,怕是划船都要去。
“怎么,学习的积极性没了?”何明珍将手里削好的苹果切了一半,递给卢贞。
卢贞接过,看着那半苹果没有回话。
电视机里播放着的狗血连续剧,正好演到小三换正宫孩子被拆穿的剧情。
“去不了挺好,我给你请假。正好周一阿豪要过来吃饭,我和你爸都有事儿回不来做饭,你中午就在家把饭菜做好,到时候我们回来直接吃。”
何明珍咬了口苹果,边嚼边说,“对了,阿豪吃不了太辣的东西,也不喜欢吃甜的,你别······”
女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卢贞忽然打断。
“我是你亲生的吗?”她问得很认真。
何明珍当时被她问懵了,眨巴好几下,一脸不可置信地骂:“你这死孩子,吃错药了?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电视机里豪门家族当场撕逼的声音越来越激烈,何明珍注意到后,笑出声,随后冷言冷语地讽刺:“你放心,你没那么好命,指望有个有钱父母啊,下辈子吧。”
“读书读傻了。”她伸手狠狠戳了下卢贞的太阳穴。
连续剧播到热潮,何明珍看得起兴,没注意边上的卢贞什么时候走了。
等她再转头想说话时,人已经回卧室了,看着卢贞紧闭的卧室门,不知道为什么,那瞬,女人的心里溘然空了下,恍惚了下。
片刻之后,她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