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志忠搬进来的那一天,是个下雨日子。
淅淅沥沥的水雾笼罩成一圈,遮罩在树荫里。叮铃铃的响声从自行车的手柄上传来,水洼里踩过一个又一个的脚印,泥点滚上裤腿,弄脏校裤。
三单元楼下,两个师傅抬着床红木新式床异口同声道:“一二!一二!”一阶一阶往上走。
床是竖着往里进的,挡住了过道。
楼上楼下的人被堵在两端,小声咂舌:“这是结婚了呀?”
“结哪门子婚哦,直接把男人领家里来啰。”
“她家不是有小孩么?”女人又问。
“那口子在乎吗。我跟你说你可注意着点,我偷摸着瞧着那半老徐娘向你男人暗送好几次秋波了······”
“她敢!”
天色昏沉,晚风汹涌。
卢贞站在楼下,漠视着那张喜床搬上自己家门。斜斜的细雨飘在她撑伞的手腕上,一阵冰凉。
等到师傅们上去,楼道里的人渐渐上下通行,她跟着回去了。
钥匙撬动门梢,刚打开时,卢贞隐约听见数米外卧室里的说话声。
“阿忠,你眼光真好。”女人语气娇嗔。
“特意让人选的红色,你喜欢就好。”骆志忠回答。
“听见门响了,应该是阿贞回来了。”
“是阿贞吗?”
卢贞垂下眼睫,遮盖住视野。
“爸,妈,我回来了。”她刻意提高了几分音量。
何明珍今早和她特意交代过,以后骆志忠会和他们一起生活,她要懂事一点。
打完招呼后,卢贞就要回自己的卧室。她顺手将手里的钥匙放回口袋里,刚走几步,就被靠在沙发上的人吓得滞住。
手中的钥匙不受控制地掉落在地,发出赫然声响。
可女孩的双腿好像被钉在了地上,挪动不开半分。
是他。
何明珍和她说过,骆志忠的儿子不和他们一起住。
骆嘉豪双手抄兜,戴着卫衣帽子,微仰头寐着,他大半张脸都沉陷在阴影里,看上去安静极了。
与阳台外的阴雨天,十分融洽。
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每一处的比例都优秀到如同上天的恩赐。再往上,眉目间与他的父亲有五分像。出众的俊容惹得她多看了两眼,忘了时间。
卢贞回过神来,蹲下身,捡起钥匙,正打算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时,就听见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认爹认得挺快。”
他话语很平静,如同刚才的睡颜。
卢贞怔缓,看过去,“你、什么时候醒的?”
那人懒散地睁开双眼,对上女孩恐慌闪躲的目光,坦荡直白,“你盯着我看的时候。”
“我没有······”卢贞反驳的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
就在她脸烧得火红时,骆嘉豪头朝身旁的位置点了点,对着她命令道:“过来。”
这情形真叫人分不出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人。
卢贞真听话地挪步了过去,哪怕她心中万分忐忑抖擞。
有些人,无论用尽怎样的法子威逼利诱,卢贞也倔着不肯服气一点。
而又如骆嘉豪一般的人,他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既怕又顺。
等她坐下后,他说,“今天是他俩的好日子,咱们做儿女的,是不是该做出点表示。”
少年脸上带着笑,上一秒阴云满布,下一秒喜笑颜开。
卢贞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做到情绪收放自如。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骆嘉豪朝她确认道:“是不是?”
和他那双漆色的眸子对视上,卢贞掌心一紧,迟缓地点了下头。
“想给他们惊喜,我叫人买了花送过来,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我得去接他。”
“钥匙给我,成吗?”
他的话漏洞百出,他这个人也是。浑身上下都刻满了不值得相信这几个字,怀疑的思绪从她脑海中闪过数次。
卢贞僵持着想要摇头拒绝,他就已经先一步看穿了她的想法。
男孩不管不顾地厚着脸皮伸出手朝她要,他的手掌固定着女孩往后退缩的胳膊。
他咬着字威胁,再问了遍:“成吗?”
卢贞手心攥紧的钥匙,最后还是交了出去。
理智告诉她不该相信骆嘉豪,他绝对没安好心。
可是她怕,没由来得怕。
六点三十一分。他离开的时间。
七点零二分。电视里的新闻联播已经开播了。
他还没有拿到花回来。
开饭前,何明珍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就问了句:“阿豪呢?”
骆志忠跟着看了眼,摆手道:“不管他不管他,咱们吃。”
“要不等等?”她看着桌上满满的菜小声道。
何明珍暗里推搡了下她的胳膊,示意她赶紧坐下吃饭,别多嘴。
八点四十六分。
卢贞做完作业,被何明珍从卧室里拉出来陪他们两人看电视剧。期间骆志忠偶尔会问到她的学习,又或者她喜欢吃什么菜什么水果。
卢贞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男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将近十点,电视剧终于要播完了。卢贞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心彻底凉完了。
何明珍和骆志忠坐久后,都打算回房休息了。
各自回房时,骆志忠忽地想起把厨房里的垃圾放到门口,明天好一并带走。
就是这么一波动静才引出这大半夜叫消防来开锁的闹剧。
一层楼的邻居都站出来看他们这户的笑话。好端端三个人,被反锁在自己家里,别人进不去,自己出不来,只能半夜打消防开锁。
这样一闹,大家都别想睡着。
“真好笑,男人进去第一天就报警找消防,以后还得了!”
“这一天天的,他们家破事怎么这么多,明天孩子还要上学呢。”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将邻里的声音全都隔绝在外。
何明珍怒气冲冲地走向卢贞的卧室,用力地踢了两脚,吼道:“没钥匙你明天就别回来了!死外面算了!”
骆志忠赶忙上去劝,一个劲儿地道歉,好不容易把何明珍劝回房间后,男人转身回来轻敲了敲卢贞的房门,“不好意思啊阿贞。你妈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以后你对阿豪长个心眼,他这人皮,欠抽。”
房内,卢贞缩在被窝里,双手捂着耳朵。
她不想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可那句“欠抽”还是飘到了她耳朵里。
门外没了声音后,卢贞缓缓地从被子里探出头,女孩一张小脸被捂得通红。
她看向窗外的月,泪水无声地滑出眼眶。
后来忆起这件事,她都不免想到,那天好像是骆嘉豪和她说过最多话的一次。
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他
——伪装的,乖戾的,恶劣的。
坏,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