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刚翻起鱼肚皮,卢贞就起来了。
高三,课业紧张,学校规定的到校时间是七点。她住在新镇,距离老镇的泽中有很长一段距离,走路大概要花一个小时左右。
每天六点半,小区门口会停有专门接送去泽中的面包车,像卢贞一样住在新镇的泽中学生,基本都会坐这种面包车。
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劣质皮革味,汽油味,菜包豆浆味揉杂在一起,人挤着人的座位上,大多数人都在抓紧时间补觉。
靠窗的位置,微弱天光透过车缝,风吹进来,带上天刚微亮的雾气。卢贞埋头,手指不停地在书本页面上画动,认真地默念着复习本上的英语单词,摇晃的书本上满是工整清秀的字迹。
06:56
卢贞踩着点到教室,早到的人都站起来在背诵课文。
密密麻麻紧挨着的课桌之间,放着一列列装书的箱子。高摞起的桌面上全是一叠叠书本课业。
她走到位置上,才发现她的椅子不在了。与别人的课桌不同,她桌上没放两本书。她每天都会把重要的课本笔记全装在书包里,背回家,再背来上学。
唯有昨天慌忙离开,不小心遗落两张试卷在抽屉里,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不巧,那两张试卷正是老师今天要评讲的内容。
……
放学点。
卢贞快速收拾着东西,打算和“大部队”一起离开,在那群人来之前趁机逃走。
坐最后一排的张瑜玥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铃声一响,就走到卢贞的座位旁,下达通牒:“还想跑啊?”
“玲姐有请你去趟洗手间,自己走还是我架着你去?”
张瑜玥顺手拿过卢贞的笔记本,卷成一筒,有气没力地拍打着卢贞的脸,“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昨天我白挨一巴掌。”
卢贞坐在那儿没动,看着面色不改,心却是一点点地在往下沉。紧攥的掌心,泛着指甲戳肉的刺痛感。
习惯,并不代表不会怕。
就在张瑜玥那道掌风快要落在卢贞脸上时,学委郝佳佳半路返回,站在后门突然开口道:“卢贞,唐班找你!”
张瑜玥愤愤地放下手,圆瞪着卢贞,嫉妒着她的好运气。
卢贞暗暗松了口气,又一次狼狈地逃走。
她不知道郝佳佳是为了帮她而撒的谎,还是班主任真的要找自己。
总之她去了趟办公室,为了从张瑜玥的眼皮子底下溜开。
没将卢贞顺利地带过去,张瑜玥心里气郁,临走路过郝佳佳身侧,警告了句极有威慑力的话:“赵艳玲要是知道你这么帮她,你信不信下一个就是你?”
郝佳佳脸色一变,慌乱中急忙矢口否认,“我没有,老师真的找她!”
“最好是!”
办公室里,唐央被对着卢贞,弯身接水。
简陋的饮水机,发出“咕噜”的水泡声。
接完后,唐央转过身来,看向站在那儿没动的女孩,“班长说就你的书本费还没有交,是怎么回事?”
“家里有困难?”
唐央清楚卢贞的家庭情况,不算差,况且她家还住在新镇。班里没几个人住在新镇。
“是不是家里人不给,我记得上次交补课费,你妈就不愿意给。”他猜测。
卢贞摇头,“不是。”
她没和何明珍说过要交书本费这件事。
“给了的,我忘交了。”她解释。
唐央看她欲言又止的迟钝模样,不愿再多说。
于是挥挥手让她离开,“行吧,那你赶紧交给班长吧。”
卢贞离开时,唐央补了句:“全班都等着书做题,总让人垫不好,每次只差你一个。”
每次都只差她一个。
女孩紧了紧掌心。
卢贞后来补交了书本钱,没找何明珍要,而是用的骆嘉豪那笔生活费。
就算找何明珍要,何明珍也不一定会给。她不想委虚开口,反遭一顿骂。
卢贞不明白何明珍为什么给一个外人生活费给得那么爽快,到她这儿连吃完清汤面的钱都得苛责半天。
泽港镇靠海多雨。
尤其是夏季,半是晴天半是雨的气候常有。
傍晚时分,海岸山头聚集着层层乌云,浪水拍打着礁石,一浪比一浪高。
肆虐大起的狂风,吹着路边的榕树在风中不停摇摆。
今晚会有场小台风登陆。
卢贞从租借书店里面出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忘记了时间。
天已经大暗,镇上晚来行人本来就不多,加上今晚这恶劣的天气,街头更是空荡得没有一点生气。
她赶紧趁着大雨未降,往车站跑去。
可半路途中,汹涌的暴雨就倾盆而下,来势猛烈。雷雨怒吼着天空,像头发狠的巨虎,想要撕裂世界的一切。
对街亮着五光十色的网吧招牌,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她举起沉重的书包,迅速盖住头顶,向对街的屋檐下跑去。
光怪陆离的红□□牌,透着一股浑浊的气息。灰色的烟雾缭绕,各类泡面味混杂在一起,昏暗下是一张张萎靡不振的人脸。
卢贞站在网吧门口,只是往里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书包的两带勒得她肩头酸痛,她吸了吸气,鼻尖全是湿润。抬头望向这场骤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心里不免担忧着在台风来之前,能不能到家这个问题。
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久了有些疲惫,正当她寻望着周围有没有可坐的地方时,就听见了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
韦凯荣输了一下午,临走时没好气地踹了脚门帘,“操!什么鬼天气,下不完的破雨。”
“这妖风刮得好他妈瘆人!”其他人接道。
一群人走出来,嘴里没个干净词,三言两句不离爹娘。
门帘打开的那一刻,与污言秽语紧跟而来的是浓烈的烟味,站在门口躲雨的卢贞喉咙被呛了口,憋得她难受。
就在她捂唇偏头咳嗽的时候,一秒就与出来的这群人里走在最中间的骆嘉豪打了个照面。
可能是被惊的,也可能是被吓的。
卢贞呛得更加猛烈了,咳嗽声捂都捂不住,眼里不禁氤氲上了一层绯红的雾气。
“泽中的?”
一群人被卢贞的咳嗽声吸引过去,看见她穿着校服,干净的气质在这污杂地儿显得特殊,旁人多看了两眼。
背这么多书,感觉书包都快把她身板给压死。
“你这传染病啊?感觉你肺都要呕出来了。”韦凯荣嗤笑。
风不断吹过来,将那一阵的烟味散去不少。卢贞咳了几声后就渐渐缓了过来。
她没有回答韦凯荣的话,往旁边站去,给他们那些人腾出位置。
骆嘉豪早就看见卢贞了,只是他跟不认识她似的。
卢贞也没有特意要跟他装熟的意思,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连多余的眼神交流都无。
雨棚下,卢贞站得离他们不算太远,可旁人一眼就能将她和那群人区别开来,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卢贞无事可做的时候,喜欢在脑子里默背单词,可这时她一个也没回想起来,耳边尽是他们的声音。
“豪哥,我瞧着李叔那女儿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这一个下午不是端茶送水,就是捏肩捶背,走的时候还特意把我们账给结了。”他们间一个男生诨笑着。
另一个人也顺着话接:“要我说豪哥你就干脆应了呗,以后我们来还能免费蹭个网啥的。”
韦凯荣轻蔑地冷哼一声:“阿豪能看得上她?”
后一个搭话的男生不解:“我瞧着李婧挺漂亮啊。人性格也混得开,不端着拿着的,关键对豪哥那叫一个痴心。”
据他们所知,李婧在骆嘉豪跟前追了快小半年。骆嘉豪态度不明确,没个准话。
韦凯荣吊儿郎当地勾上男生的肩,一脸高深莫测地看向骆嘉豪,“你不懂,你豪哥喜欢有料的。”说着,韦凯荣就顺手抓了男生胸膛一把,大笑:“就是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的那种!”松开后还不忘猛拍了下男生的臀部。
“难怪啊,每次都只挑大浦安娜的看……”
他们谈话内容放荡直白,言词粗鄙不堪,笑声响亮,跟一群地痞流氓没什么区别。
卢贞不知从他们哪一句开始,悄悄红了脸。她紧掐着掌心,试图从他们的插科打诨中收回注意力,专心背单词。
不过骆嘉豪和旁人都不太一样,他这个话题主人公在其他人畅聊的对比下衬托得不太耐烦。虽然没有直接打断他们的玩笑,但也能看得出他暗暗的疲倦。
韦凯荣他们嬉皮笑脸地说着接下来的去向,时不时地问问他意见,他偶尔会应句声,其余时候都在出神。
融不不进去热络,就会显得太过于心不在焉。
看得出来,旁人很在意他的想法,他却是满不在意的敷衍。
将近十分钟过去,卢贞听见他们好像终于决定好要去哪家台球厅,消遣这半夜时光。
他们应该是和网吧老板很熟,定好地方后就转身进去找老板拿了几把雨伞出来,打算冒雨离开。
骆嘉豪最后一个出来。韦凯荣那群人哪怕走远了,巷尾都仍然能听见他们的戏谑声。
没了韦凯荣他们,网吧门口安静了许多。
空荡荡的街头,狂风暴雨不停,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一切的动静都幽然可怖。
卢贞正犹豫着要不要冲进暴雨里,跑回家去。可是明天会感冒发烧吧,一个星期能好吗?
其实发烧也很好,那样她就有理由请假不去学校。但在家也很烦,不想看见何明珍和骆志忠一起。
女孩踌躇半天也没有迈出腿,正犯着困。
一把黑色千鸟格纹样的伞就递到了她面前。她顺着伞柄看了过去,是一只骨骼分明的冷白手,再往上,对上骆嘉豪视线时,卢贞怔在原地。
“十点台风登陆,还不走?”
他话语声极淡,眼底被暗色裹挟,看不清情绪。
寥寥几字,卢贞仍从他话语中捕捉了他感冒还没好的状况。
他手往前耸了耸,在他失去耐心前,卢贞赶紧接了过去。
可好像他碰过的那处烫手似的,她接过去就换了个方向。
“你呢?”她问。
“你不回去吗?”
她眼睫向下阖着,只能看见网吧招牌灯下两人被拉长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
头顶处传来他漠然的冷笑,反问着她:“回哪儿?你家。”
卢贞觉得他这句话有歧义,小声纠正:“现在也是你家。”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陈述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怨恨与不满,很轻很淡。
说完这句话,卢贞就后悔了。
她和骆嘉豪的相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骆嘉豪这个人的性格,不管是任何人第一次见到就应该能瞧出个七八分,因为他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别惹。
刚才听他朋友一直在开玩笑,她放下了几分防备心,居然口不择言了。
果然,下一秒,她的下巴就被人狠狠掐住,腮肉一瞬间抵在齿端,渗出血丝,痛得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瞳孔放大,被迫仰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嘴里“呜呜”的声音囫囵不清,双手凭着本能攀上他的长臂,有气无力地敲打着他手背,示意他快松手。
他就是个刺头,她不该多话。
他掐她时,面上有的不是赵艳玲她们欣赏着她满脸痛苦时的享受表情,也不是为了威逼恐吓她而故意露出的阴沉脸色。
他只是很不满,单纯因为不满,而做出这样的动作。
喜形于色展于行。
一条装得人模人样,却又不受管教的野狗。
“老子没家。”
桀骜不驯,是少年人独有的傲气。
他的脸近在咫尺,与梦中那张冲她呲牙咧嘴狠笑的脸重合在一起,让人不寒而栗。
骆嘉豪收手的时候,卢贞整个人都向下沉了沉。她慌张失措地伸出双手,摸寻自己的下巴。
幸好,还在原位,还能动。
她握住手里的伞,急喘着气。
夜色的浓雾裹着暗云,骆嘉豪的背影在雨夜里越走越远,完全消失。
“混蛋……”她小声地咒骂。
可就是这个混蛋给了她伞,让她不至于在台风暴雨天流落街头。
而且按理说,她该叫这个混蛋一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