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一间特异蜡像院中的经历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有点怪异。

通常,一个人若是给人以怪异的印象,不是这个人的外形,有什么特异之处,就是他的行动,有多少不合常规。可是,这个人使我产生怪异之感,却不是由于上述两点,而是另有原因。

原因是什么呢?

还是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间、地点说起的好。时间是黄昏,地点是在一个蜡像院之中。

蜡像院这个玩意,不知是谁首先发明的,把真人大小,用蜡制成的人像,配上真正的服装,陈列出来,供人参观。做得好的蜡像,颇能给人以真人的感觉,所以蜡像院这等所在,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联想起许多诡异、恐怖的事情来。

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电影,说一个蜡像院主人,把真正的人的身体,浇上蜡,使之成为像真度极高的蜡像,开始,还只不过是利用尸体,到后来,索性把活生生的人浸在溶成液体的蜡汁之中,恐怖莫名。

也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写一个自命大胆的人,和人打赌,可以在专门陈列历史上著名凶徒的蜡像院之中过一夜,结果,到了午夜人静之际,由于陈列室中的气氛太诡异,在幻觉之中,这个自以为胆大的人,觉得所有的蜡像都变活了,他并未能安然过一夜,吓死在蜡像院之中了。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觉得他有点怪异,恰好是在一个蜡像院──或者应该说,是在一个十分特殊的蜡像院之中而已。

这个蜡像院之所以被我认为特殊,自然是由于它所陈列的蜡像之故。

一般来说,蜡像院陈列的蜡像,都是分类的,有的专陈列历史上的名人、帝王将相之类,也有的陈列才子佳人。也有陈列的是现在还在世的名人,也有一组一组的蜡像,表示出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母三迁、荆轲刺秦王等等。也有的专陈列历史上著名的凶手。

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蜡像院,陈列的主题,十分特异,它只陈列在中国历史上,死于非命,死得极惨的名人的蜡像。谁都知道,中国虽然号称“五千年文明古国”,但是对于处死一个人(执行者和被处死者都是同类,大家都是人!)的花样之多,堪称世界之最。

被处死者不论以前多么声名显赫,功绩彪炳,也不论在他死后若干年,又被公众或是史学家,认为是气节过人,英雄盖世,但是当他在被处死之际,他却只是一个身体。

一个可供各种酷虐的,骇人听闻的手段作残害对象的身体而已。

这个蜡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开始时说及的那个我一见他,就觉得他十分怪异的那个人。

对于参观蜡像院这种行动,本来我提不起什么兴趣来的,我之所以会到这座蜡像院来,完全是由于我的一个好朋友陈长青,竭力怂恿的结果。

他在参观了这座蜡像院之后,几乎每次见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值得你去看看,每一个蜡像,都给人以极度的震撼,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可是你真应该去看看。”

开始的几次,我只是唯唯以应,并没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还回答了几句活,像“蜡像总只是蜡像,大多数的蜡像,甚至称不上有艺术价值,你感到震撼,多半是由于你太容易受感动了”之类。

陈长青自然对我的话,大表反对:“你没有去看过,怎样能这样说?”

我笑著:“如果每一件事,都要亲自看过才能作准,那还得了!有很多事情,是可以凭想像或者凭知识来作判断的。”

陈长青依然大摇其头,我和他之间,类似的争辩极多,也不必一一记述,不过,有关那个蜡像院主人的介绍,倒使我很有印象。他先向我说了院中陈列的主题,然后道:“这个蜡像馆主人,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蜡像院,每天只放一批人进去参观,绝不是随到随看,时间是下午六时到八时,进去的人,还得照他的规矩。”

我不禁失笑:“什么规矩?”

陈长青道:“进门口是一个客厅,每天六时,他就在那里等著,要进去参观的人,先得听他演说,听他把为什么要设立这个蜡像院的目的说明白。不听他的演说,是看不到那些蜡像的。”我当时只是耸了耸肩,由于我根本不打算去看,管他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那天下午,我也是偶然经过的,看到了蜡像院的招牌,立时看了看时间,恰好六点才过一点,而我又难得清闲,一点没有杂务在身,想起了陈长青的一再推荐,所以就信步走了进去。所以,实际上应该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地方,是在蜡像院一进门的一个厅堂之中。

当时,约莫己有二十来个人在这厅堂中,每个人都站著,男女老少都有,我进去之后,就在角落处,靠著一根柱子站著,我打算,如果这人讲话乏味,那我就立刻离去,不浪费时间。

当时,他正在对那些人,讲他设立这样一个蜡像院的原因。不单是由于他语音响亮,仪表出众,而且也由于他讲的话,听起来很有点意思,所以我听了片刻,就决定留下来,听他侃侃而谈。

他很快就谈到了种种残害人体的酷刑。

那人说道:“由于一个人肉体上所受的痛苦,只有身受者才能感觉得到,而施刑者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的,所以施刑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把种种酷刑,加在受刑者的身上。

“在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才有这种残虐同类的行为,而且花样是如此繁多,我曾花了多年时间,研究人类历史上的种种酷刑,发现中国在历史上,所使用的酷刑之多,堪称首位,而且,酷刑的发明者,对于人体的结构,有著深刻的了解,都知道如何才能使受刑者感到最大程度的痛苦!”

当他讲到这里时,神情有点激动,挥著手,额上也有细小的汗珠渗出来。

他的身形相当高,接近一八零公分,相貌也十分神气,一头头发,硬得像是钢丝一样。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只是听著他在发议论。他所说的话,也不算是新鲜,但当我听到他为了研究多种酷刑,而花了好几年时间之际,我自然而然感到了兴趣。

并不是我对酷刑有兴趣,恰恰相反,我认为那是人性丑恶面之最,是人类做为一种高级生物的污点,甚至我也可以说,正由于人类历史上和现在,还存在著对同类施以酷虐的行为,人类不配被当作一种高级生物。在地球上,人类控制著,但到了有朝一日,和宇宙间其它的高级生物接触之际,除非人类到时已完全摒弃了这种行为,不然,一定会被别的星体生物,认为是一种低级的、野蛮的、未成熟的生物。

正由于我对酷刑一点没有兴趣,而且一想起来,就不免有恶心之感,所以我才对一个专门研究酷刑的人,产生了兴趣。

当时我这样想:这个人致力于研究各种酷刑,当他在史实之中,看到了那么多人类对付同类的残酷行径之际,他心中不知有什么感想?是厌恶得不想再继续下去,还是津津有味地研究,为了在资料中多发现了一种酷刑而感到兴奋?

当然,我那时也想到,用这种态度去对付一个拣了这样一个研究课题的人,不是很公平;人类既然存在这样的行为,自然应该深入研究才对。

我本来离发议论的他相当远,距离是恰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时为了想更听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几步。而被他的讲话吸引了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这时,在他的身边,至少围了三十人左右,我是站得离他最远的。

他在继续著,并且用一种相当夸张的手势,来加强他的语气。

他说:“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终的目的,还要夺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处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对任何人来说,死亡只是一种不可知,既然无从避免,也不会应该感到太大的恐惧。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还要遭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

围在他身边,有一个年轻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杀头是最野蛮的了!”

年轻人这句话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声音,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杀头是最野蛮的?我的看法恰好相反,杀头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说是最文明的了。”

他顿了一顿,这个人很有演说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之际,他知道听众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才继续下去:“夺取人生命的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临死之前,感受到尽可能最长时间的痛苦的,才能称为‘极刑’,杀头,头一离开身躯,被杀头者就死了。”

另一个青年人咕哝了一句:“谁知道一个人的头被砍下来之后,要隔多久才会没有知觉,死亡才会来临?”

演说者做了一个手势:“自然,没有人知道,历史上,凡被砍了头的,没一个能告诉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我们也只不过是凭设想,和一些科学根据,来判断人头离开身体之后,所受的痛苦,时间上不会太长。”

他竟然用那么有条理的分析,讨论著杀头这样的事,我看出有几个女性听众,已经有难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恶心之感。

而他显然还只是开始,他提高了声音:“用同样的根据来判断,‘腰斩’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杀头’之上。”他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斩”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做了一个手势,双手在自己的腰际,用力划了一下。

然后,他道:“用一柄又大又锋利的刀,把人的身体,齐腰斩断,分为两截,由于人体主要结构,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断成了两截的人,在一个相当的时间之内,不会立刻死亡──”当他讲到这里时,有好几个女性听众,已经发出了呻吟声,掩住了口夺门而出,当然,不准备再参观这个蜡像院了。

而这个人,对于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话而离开的这种情形,像是早已习惯了,甚至于连说话的语气,都未曾停顿一下,继续道:“对于腰斩,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过研究,结论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体断成两截,所以这一刀斩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须在盘骨之上,在那个部位,人体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断成为两截──”

当他讲到这里时,又有七、八个人离场,包括了女性听众和三个老年人。

他仍然在讲下去:“腰斩自然可以给受刑者极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迟’来,那又不算什么了。”

这时,连几个年轻人也有忍受不了的感觉了,一个道:“让我们进去参观蜡像吧。”

这个人脸色一沉:“要是连进场前的解释都忍受不了,那么,我提议阁下不必参观蜡像了,陈列的蜡像,制作极度认真,只怕阁下的精神,承担不起。”

那青年人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不肯承认自己精神脆弱,他也没有离去。

我在那时候,也觉得有点不耐烦,自然,我可以选择离去,不过这个人的话中,也多少有吸引人之处,何况到了这时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蜡像了,所以我沉声说了一句:“请长话短说。”

他抬头向我望来。

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开始演说,我站得又离他相当远,他根本未曾注意我,如果不是我讲了一句话,他也根本不会望向我。

不过,这时,他一望我,就楞了一楞,他的那种反应,是十分明显的,所以使得他身前的几个人,也一起转头向我望了过来。

我也望著他,他看了我好一会,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视线收回去,然后,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长话短说,不过,我还是要把我想讲的的话讲完。”

我轻轻鼓了几下掌,表示并不反对他把话说完。他向我点了点头,道:“我刚才已说了不少,主要的是想说明,一个人肉体上的痛苦,别人是感受不到的,在很多情形之下,一个人在面临死亡之际,他精神上的痛苦,远在肉体痛苦之上。”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譬如说,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民族英雄,却被冤屈为卖国贼,而遭受极刑,在临刑之际,他的精神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痛苦状态之中?”

一个年轻人低声道:“没有人知道。”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不,可以给其他人知道的,肉体上的痛苦没有感染作用,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却有著巨大的感染力量。”

他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只觉得他所说的话,有越来越玄的感觉,而且,我全然无法明白他究竟想说明什么问题。

在他又开始说话时,他的神情,陡然激动起来:“正因为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所以才有艺术。古今中外,人类不知创造了多少艺术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给他人以程度强弱不同的感染,这种感染,全是精神上的,我这个蜡像院中所陈列的,全是在临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认为,他们的真正痛苦,可以通过蜡像的表达方法而感染他人。”

一个年轻人有点不很相信,他道:“通常,蜡像并不能算是艺术作品。”

这个蜡像馆的主人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小朋友,等你看了之后再说!”

这个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并没有注意他多大年纪。直到这时,他叫了一声“小朋友”,我才开始留意了一下。

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年纪呢?大概是介乎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十分难以有正确的判断。我这时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看来,他并非是在介绍他馆中的蜡像如何逼真,如何有艺术价值而已。

他还在继续著:“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强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除非有一个人,他的遭遇是和受刑者一致的,才能完全体会到受刑者的痛苦!”

他再强调:“其实,单是遭遇一样,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须这个人的思想,是和受苦者一样才行!”

他讲到了这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他还是没有请人进去参观的意思,而是用眼神在询问各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时,剩下的人只有十五、六个了,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居然还有三、四个女性在内。其中一个女青年问:“请问,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是不是和馆内陈列的蜡像有著共同点?耶稣是在极度的痛苦中死亡的,而各类表现他钉在十字架上的艺术品,也可以给予观赏者以不同程度的感染力。”

那人“嗯”地一声:“问得好,可以说是有共通点的,但是里面陈列的,看起来更直接。”

他说到这里,伸手向内指了一指:“请进!”

年轻人大多数比较性急,立时一涌而入,我正想进去,门外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却被那人不客气地阻止了:“明天再来,六点,不能迟过六点零五分。”

那两个人有点悻然,转身离去,他来到了我的身前,向我伸出手来:“真高兴见到你,卫斯理先生!”

当他第一次向我望来,一看到了我就发楞之际,我就知道,他一定认出我是什么人来了,所以这时他这样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惊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绍:“我姓米,单名端,端正的端。”

对于这个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我只是道:“米先生,你刚才说的话,十分精彩。”

米端苦笑了一下,在他苦笑之际,神情之中,有一种真正的苦涩,他道:“请进去参观,希望你能产生的感受,比别人来得强烈一点。”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希望我对于陈列的蜡像,有所认识,那样,或许会通过艺术造型,有所感触。”

米端道:“认识的,你一定全认识的!”

我推开了一道门,米端好像是跟了进来──我说他“好像”跟了进来,只因为门一推开,我已经被里面的情景惊得楞呆了。

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来个参观者目瞪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么多人,同时现出这样的神情来,那么他们所看到的情景,一定是十分骇人的了。

我只是略转了一下头,就看到了令那么多人震骇的情景。

我以前也曾经参观过一些著名的蜡像院,虽然蜡像做得逼真,但绝不会在人的神智清醒之下,给人以那是真人的感觉。

可是这时我看到的情形,别说是第一眼的感觉,感到那是真人,就算在盯著看之后,仍然觉得那不应该是蜡像,而是真人。

自然,给人以这样印象的主要原因,是蜡像做得实在太像了,像,是指蜡像的神情而言。在进门之后的第一间房间,约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的房间中,其实只有两个蜡像在。

一个,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几乎是赤棵的,在他赤裸的身子上,被一种类似鱼网状的东西,紧紧地勒著,使得他的肌肉,一块一块,在网眼中凸了出来,那凸出来的肌肉,给人以极强的有弹性之感。

这个人的身上,已经有了不少伤口,血自伤口中在流出来──是真正有血在流出来──这也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使蜡像有血红色的液体流出来,就像是人体受伤时一样,血顺著人体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个凹槽之中,再被吸上去,这样周而复始地流著。

这个人身上的伤处极多,有的伤口,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但有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形成的:凸出在网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了的结果!有的伤口是一片鲜红,赤裸裸的肌肉,似乎还在因痛苦而颤动。

有的伤口,且已模糊,有的伤口,血珠子在沁出来,十几滴,沁出来之后,聚成一团,往下淌著。那种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实,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样的部位,也有凉浸浸的感觉。

在那个人身边的是另一个人,穿著十分奇特,手中拿著一柄形状古怪,略呈弯形,又薄又锋锐的利刀──这柄刀当然是真的刀,而且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锋利程度的那种。

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进那个被网勒著的那人,在网眼中凸出的肌肉之中,同样的,也有鲜血,夺目的鲜血沁出来,顺著刀尖在向下滴著。

执刀者的神情,极其全神贯注,仿佛他在切割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柄利刃,雕刻什么没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为一件艺术品一样。

而真正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受刑者脸部的神情,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所有人的脸,构造和组成的部份,全是一样的,无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肤而已,可是,结构和组成部份相同的脸,却可以有数以万计的形状变化,还可以有更多几千倍的神情变化。

那个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内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过。他的双眼睁著,使人感到他双眼之中,有一种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切全都化为飞灰。他的口不是张得很大,但却可以使人感到仿佛听到他发出的,充满了愤怒和痛苦的呼叫声。

陈列室中人虽然不少,可是却静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来,但是在那么寂静的境地之中,我仿佛听到了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也仿佛听到了那受刑者发出的呼叫声,那简直是来自地狱的声音,这种声音,或许不能刺激人的听觉神经,但是却可以使得人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这个受刑人,对他肉体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虽然他脸上有著极痛苦的表现,但那种痛苦,绝不是来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来,而是来自他内心的深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著极度的悲恸,他的那种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他内心的哀痛,和他正在发出什么样的嘶叫声。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愤,叫出他心中所不明白的问题,叫出他对命运的投诉,叫出他心中所悬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虽然一无文字说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这个受刑人是什么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事迹,在刹那之间,都涌了上来,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说,精神上的痛苦是可以感染的,他也说得对,感染再强烈,被感染者和身受者还是完全不同的,身受者的感觉,要强烈一千倍,一万倍。

然而,在知道身受者的背景之后,当然所受到的感染也会强烈得多。我这时已无暇去注意别人的反应,只觉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有一种晕眩之感。

那个受刑者的脸上,有著那样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的,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将军袁崇焕。虽然历史上受过凌迟处死这种极刑的人有许多,也有很多是十分出名的,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受刑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袁崇焕。这个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贡献在和强大敌人斗争的民族英雄,而结果,他受刑的罪名,却是通敌叛国,是汉奸!

英雄不会怕死亡,即使是凌迟处死,也不会怕!

(“凌迟”这种酷刑的执行方法是刽子手一定要割一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是有罪的。发明这种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怕肉体上的痛苦。想出这种酷刑的人,显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据历史上的记载,袁崇焕在行刑之前,民众盲目地以为他真是通敌的汉奸,而纷纷扑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来,蜡像上许多并非刀伤的伤痕,血肉模糊的伤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齿所造成的。

群众的盲目竟然可以到达这种程度,这实在是人类是否能划入高级生物之列的最大疑问。

袁崇焕在受刑之际,感到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败的痛苦,被命运作弄的痛苦,无可奈何绝望境地的痛苦,控诉无门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飞灰去换取理想实现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这种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真给人以巨大的震撼,会使人忍不住身子发颤!

房间中从极度的寂静,变得渐渐有了声响,那是呼吸声──在一看到这种景象之际,人人都屏住了气息,但渐渐地,就变成了急促的呼吸,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简直是在大口喘气,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气。

我也不能例外,也一样在喘著气。然后,又有了哭泣声,那几个女青年已经情不自禁哭了起来。有几个男青年也流著泪,然后,又是一阵骨节摩擦所发出来的“格格”声,那是好几个男青年紧紧捏著拳头,所发出来的声响。

尽管大家对袁崇焕这个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这样活生生的情景,呈现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难及万一。读历史使人扼腕,这时,简直使每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浅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了。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塑造这个蜡像的人是谁?这简直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巨大的震撼力量,融进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才转动头部,四面看去,直到转头时,我才发觉我一直盯著在看,一动也没有动过,以致颈骨都有点僵硬了。

转过头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间的一角,也望著那令人震慑的情景。

我本来是想向他发问:谁是那么伟大的塑像的创造者?

可是我一看到了他,虽然已张大了口,可是我的话,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堵在口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种使我出不了声的力量,来自米端,或者正确一点说,来自米端脸上的那种神情,这时,站著一动也不动的米端,所表现出的那种痛苦的神情,竟半分也不亚于那个袁崇焕的塑像。

若说我看到了塑像时,已是受了极大的震惊,那么这时,我震惊的程度更甚。

米端为什么会有那么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紧接著这个问题之后的,自然而然是: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个蜡像院的主人,如此而已。

如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何以他对精神痛苦的体会,竟然会如此之深?

在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我心头的同时,有一件事,我却是不必发问就明白了。

我本来想问他:塑像是谁制造的?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了,当然是米端的创作!要在塑像上表现那么深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样的愤怒和激动,自然艺术家本身,要有这样的体验才可以做得到。

这时,我还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会再有人会有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脸上,所以,创作塑像的,自然是他。

我甚至还发现了,米端的脸形,和塑像袁崇焕,多少有点相似之处──我想,这可能由于他们这时,神情太类似了,才会给人以他们的相貌也有相似之处的感觉。

由于我的震骇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咯咯”声,这种不寻常的声音,惊动了米端,他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来的神情,迅速改变,当他在刹那之间,发现我正在凝视他的时候,他又现出了一种极其怪异,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来,像是他正在从事一件极其秘密的事,却被人撞见了一样。

但这种怪异的神情,一闪即逝,几乎无法确切地去捕捉它。

然后,他又和我才进蜡像院看到他的时候一样了,他不再望向我,转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了。”

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上是一致的,这间陈列室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

三个女青年疾步而出,当她们来到门口之际,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也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那自然是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已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下来,到另一个陈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中,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著进去,看到了这间陈列室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感到,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是一个正当盛年的中年人,他侧著头,在看著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开始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著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著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了,一秒钟之后他也会身首分离。那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的痛苦,虽然说是一样的,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之后,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刀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的情景,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呢?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当时的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的一样,那么这位面对著强大的敌人,面对著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时,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那么深沉的悲痛。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瞬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瞬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刹那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的?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来,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之后,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伫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动。不过这一次,他却是面向著屋角,背向著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这时我是面对著他的话,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没有机会证实我的感觉,当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之后,他停了一停,才转过身来,在他脸上,已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来了。

他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在看了这样的情景之后,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到他们那样沉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了。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再问这三个青年,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在米端带著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廊,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我们一进去之后,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中的情景之际,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令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是如此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分乾涩的呻吟声来。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就是一阵血腥味,简直是扑鼻而来的,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是齐腰被斩断的。

腰斩!

令人起强烈的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是静止不动的了──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动的,但是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在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抽搐一样。

至于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撑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自己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字。

他那在写字的手,仿佛在抖动,他双眼紧盯著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记载著,他一共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著死亡,灭十族啊!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七十余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是无辜的,只不过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之后,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为吧。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之中,带著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行为是不对的,是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了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之后,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之际,是不是不仅止在谴责新皇帝明成祖,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呢?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七个,希望你能成为第八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触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征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下去:“……第四间陈列室。”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之后,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是,虽然只是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际,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的,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残虐?”

米端道:“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认为是极刑的。”

米端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不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中国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虐待的事情来,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失声道:“第四间陈列室……不会是一个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哑药的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受了这样的酷刑之后,头脑还是清醒的,生命并没有被立时夺走,当她被放在厕所之中,继续活下去时,尚能活动的脑部,不知道会在想什么?这实在是想想也令人遍体生寒的事。

(这件事,发生在汉朝,被害人是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吕后,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而汉朝,正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汉人,可见得“汉”字是一种光荣的代表,是佳称,好名。)

我不由得更是紧张:“比……这位女性的遭遇还更惨?”

米端挥著手:“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而是受刑人如果是女性的话,那……与我……那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所以……”他这几句话,说来有点断断续续,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之感。

我在竭力揣摩他真正想表达什么,还是想掩饰什么,他又道:“并不是我歧视女性的感觉,女性自然一样也会痛苦绝望,不过和男性……心理上多少有点不同,我无法达到同样深切的感受!”

我“嗯”地一声:“当然,如果不是你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你绝不能创造出那么惊人的作品来。”

米端又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是……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可是我还是可以听得出,他虽然是在说“就是这个意思”,表示同意了我的说法,但实实在在,他心中所想的并不是如此,只不过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想快点结束话题而已。

我不禁又想到: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有什么别的可能呢?我更进一步想到,一般来说,一个艺术家,总喜欢人家谈论他的作品的,为什么米端总是回避这种话题?

我直到那时为止,仍然不知道米端的真正身分,但是称他为艺术家,那是绝无疑问的事,因为他创作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作品。

看出他不愿再讨论下去,我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这时,已来到了第四间陈列室的门口,我突然道:“让我再来猜猜,我会见到什么人!”

米端直到这时,才转过头向我望著:“谁?”

他自然是想要我猜,我略昂起了头,自然而然,神情苦涩,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可供作为第四间陈列室主角的人,实在太多,随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几万个来!他们全曾受过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他们绝不是罪有应得的,相反地,受刑人没有罪,施刑人才是有罪的。

可是,一直是这样在颠倒著,自古至今,一直在这样颠倒著!

是的,自古至今。别以为种种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残的人,就数以百万计。听到过什么叫“铜头皮带”吗?是又宽又厚的皮带,配上生铜的厚重的带扣,抽打在六十岁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当我想起,在众多的受刑者之中,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个之际,我心绪极度低沉,不但感到战栗,而且感到耻辱:人类的性格行为,竟然有那么可怕的一面在!

我感到喉咙发乾,叹了一声,心中想,应该有人,把历史上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种种人类酷虐同类的行为,好好记录下来。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人物来,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间陈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司马迁!”

米端才一面点头,一面道:“你第一个在门外猜中了会见到什么人的。”

我一点也不因为猜中了而心里高兴。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讲起话来,声音相当哑:“想想他所遭遇到的,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说,他的痛苦,是那么久远。”

米端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马迁这位伟大的史学家的遭遇的人,在谈及他的不幸遭遇时,自然会嗟叹唏嘘,都会同情,可是米端反应之强烈,却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听我这样说,脸上立时现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织的神情来,那种被极度的侮辱和伤残的痛苦,是如此之强烈,仿佛接受官刑的不是司马迁,而是他本身一样。

在那一刹那间,我只是惊骇莫名地看著他,他也立时警觉了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连忙转过身去,然后,喘了好几口气,语音恢复了平静:“进去看看吧。”

这种情形,在第一间陈列室中,我已经见过一次──米端曾现出和袁崇焕同样痛苦的神情,这时,我简直可以肯定,我即将见到的司马迁的像,神情会和刚才米端所现出来的一样。

在我前面的米端推开了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详细叙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后。塑像的头向上微仰著,并不望向自己的伤口,而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远。他至多只能看到见溅满了鲜血的牢墙,可是他双眼之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却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极遥远之处,甚至超过了天空的障碍,一直望向宇宙的深处。

不出我所料,塑像脸上神情所表现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刚才米端所现出来的,几乎是一样的。他在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么呢?看他的样子,一定是在想什么。他在想以后怎么活下去?他有没有想到过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么活呢?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无边痛楚的煎熬,这样子的生命值得再拥有吗?

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欲,把种种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没有力量可以对付他。人类单是有这种身分的人在,单是有这种事实在,人类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于感到了他做为一个人,已经是够侮辱的了?

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摇著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第五间──”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立即变了话题:“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极度的痛苦来的,或许是他故意掩饰──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著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

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的,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著,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内心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一样。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道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宝。”

他低叹了一声:“用什么材料,是没有分别的,我觉得蜡更容易处理,所以就制造蜡像……我不敢称自己的作品为艺术,因为它们只表达人类的痛苦,而不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我兴奋起来:“你能表达人类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他抬起头,向我望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接著,他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在院子中来回走动了几步,才道:“卫先生,我看过你不少的记述。”

这样的话,大约是我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了,我照例只是摊了摊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却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来,我看出他是想讲什么而又在踌躇,就道:“你要说什么,只管说,我们虽然第一天认识,但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米端听得我这样说,神情略现激动,“呵呵”了两声:“我想请卫先生帮……一个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我帮什么忙,应该立刻说出来了。

可是米端却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后,我会请你帮一个忙,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实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为,实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却又先向我道了谢,那等于说,不论何时,他提出了什么要求来,我都要答应他了。

不过,刚才看到他的作品,实在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动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头,一闪即过,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里学制作蜡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欢,算是无师自通。”

我又道:“像你这样的作品,应该介绍出去给全世界知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连连摇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那些人像……来表达人类的苦难,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强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

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我道:“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摇著头:“只怕看到的人,不会像你那样,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唉,其实,几千年了,人类都是那样生活,我做的事……实在没有意思……”

他结结巴巴地说著,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变得这样子了?

看起来,他像是有著极大的顾忌,可是,哪有什么顾忌呢?把那么出色的作品,公诸于世,让更多人知道,有什么不好呢?他本来就是把那些作品公开让人参观的,只不过参观者极少而已。

我实在弄不懂他在弄什么玄虚,不过他既然不想照实说,这只好归于艺术家的怪脾气一类,我也没有理由逼他非讲出来不可。

我只是道:“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也想不到会看到那么伟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对那些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经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我又道:“最主要的,然是你对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极深的了解,对他们的精神痛苦,也有极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这一次,“艺术家的怪脾气”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认,我所说的话,绝没有半分得罪他之处,可是,他却不等我说完,一个转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根烧红了的铁枝要追杀他一样,脚步踉跄,奔了开去,一下子奔进了那扇门,立刻重重把门关上。

像这种情形,我真是极少遇到的。

我错愕万分地在院中又站了几分钟,门紧闭著,看来米端再也没有出来的意思,那自然是不愿意和我谈下去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虽然我惊讶于他态度之不合情理,但当然也没有自讨没趣,再去敲门求见之理。所以,在十分有耐性地停留了几分钟之后,也就一面摇著头,一面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是一条相当僻静的街道。我沿著街边,慢慢走著,心想一定要对所有我认识的人说起那些蜡像,请他们去看,第一个,我会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极深含义的艺术精品,把人性的丑恶面,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现得如此彻底。

虽然离住所相当远,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到了住所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家里显然没有人,我也不开灯,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楞楞地坐著发呆,在经历了刚才目睹的情景之后,心头所受的震动,绝不是短时间所能平复的。

我闭上眼,四个陈列室中的景象,历历在目。艺术家自然都有丰富的想像力,米端的想像自然丰富之极,每一个细节,都给人以那么真实的或觉,简直就像是那些事件发生之际,他就在现场一样。

而且,就算是他真的在现场,事后也不能把一切记忆得如此详尽。

我不禁苦笑了一笑:想到哪里去了,一切细节的真实,自然都是米端是一个杰出之至的艺术家之故。我这时,渴望找一个人讨论一下那些蜡像,本来最好的讨论对象是米端本人,可是他显然不想和我谈论,那我就只好找向我介绍了不止一次的陈长青了。

喝乾了杯中的酒,著亮了灯。灯光一著,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张纸,纸上写著相当大的字:

“即听此卷录音带,我有事外出。

“素 九时零三分”

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条。录音带就在纸条旁边。

东西留在这样显眼的地方,本来我是一进来就可以看到的,可是偏偏我进来之后,没有开灯,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这时才看到。

我拿起了录音带,上楼到书房去。白素要我立即听这卷录音带,自然是有道理的,她留字的时间是九时零三分,那正是我回来之前不多久,现在已经接近十点了,如果录音带中记录的是什么急事的话,是不是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呢?

我三步并作两步,一进书房,就把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按钮。

录音带一转动,就先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以下录音,记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听听。”

我听到了这样的开场白,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自然也不那么紧张了,舒服地坐了下来,听录音机中传出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