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勤堂内。
“你为何有此见地?”季蕴闻见他如此说,好奇地问道。
“弟子有此见地,是因这是家父告知的。”陆享高高地昂起头,好似一只异常自信的孔雀,他说话时神情颇为骄傲。
季蕴见状蹙眉:“此言太过绝对,你又怎知世上没有真正的男女平等呢?”
“先生,家父说男女平等不过是谬言罢了。”陆享不假思索道。
“令尊还有什么观点,能否告知于诸位呢?”季蕴似笑非笑地看着陆享。
“家父曾言,这男女之间,男为上,女为下,上为尊崇,下之则为低贱,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本朝民风荒唐,就是将女子捧得太高了。”陆享说完,摇头晃脑地轻哼一声,继续道,“女子本就是用来传宗接代的,何况这低贱之人竟然妄求平等,先生,您说,好不好笑?”
陆享一番话,整个思勤堂针落可闻,隔着一道屏风,女弟子们忿忿不平地看向陆享。
“并不好笑。”季蕴摇头,她隐隐察觉到了陆享对她的敌意,她瞧着他眼高于顶的模样,皮笑肉不笑道,“令尊有此见地,属实是晋惠闻蛙。”
陆享一噎,他咬牙道:“那先生您可知弟子的父亲是谁?”
“不知令尊是?”季蕴眉头蹙得更深了,她思索一番,确认自己从前并未见过陆享,便问道。
“家父可是本书院的陆珍学究,先生以后可千万不要错认了。”陆享挑衅道。
季蕴心下疑惑,听了半天才明白陆享的意思来,原来方才的一席话怕是得了他父亲的授意,故意来为难的。
她暗自冷笑,想不到她来书院不久,竟有人看不下去了,只因她身为女子吗?
“原来如此。”季蕴面上云淡风轻,她不紧不慢道,“我见你方才言辞凿凿,陆学究身为教书育人的先生,没想到却对有生育之恩的母亲,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妻子这般不屑。”
“先生,你……”陆享见自己的目的未达到,他顿时有些愤怒,指着季蕴说不出话来。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不如一并说了。”季蕴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先生,别怪弟子说话难听。”陆享气急,没忍住将自己的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他道,“女人这辈子就是给我们男人玩弄的,男女平等,太搞笑了,女人生性淫.贱,有什么资格读书,别说得那么清高了,女人永远是男人的奴隶!”
话音刚落,陆享立马就后悔了,吓得他连忙捂住了嘴。
他登时在思勤堂中引起了众怒,许多女弟子神情愤怒地瞪着他,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
“混账!”
这时,堂外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斥责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头戴儒巾,身穿襕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的面上无肉,两腮内陷,下巴尖细,眉间有褶皱,他便是书院的陆学究陆珍了。
陆珍直接越过季蕴,走至陆享的面前,毫不客气地骂道:“混账东西,谁教你方才说的这番话?”
陆享一瞧见陆珍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他满脸委屈地看着陆珍,急忙甩锅道:“父亲,是季先生说要谈论男女平等的观点的,我,我只是想说一些我的观点而已。”
“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谁?配不配!”陆珍恨铁不成钢地瞥了陆享一眼,指桑骂槐道。
陆珍在堂内大声训斥起来,弟子们纷纷好笑地看戏。
季蕴等待了一会儿,见陆珍愈骂愈烈,她想提醒他现下正是上课的时辰,便欲言又止道:“陆学究……”
“季先生。”陆珍转过头,面色不善地瞥了季蕴一眼,冷声道,“老夫管教自己的儿子,你就别插嘴了。”
陆享原本低头挨训,闻见陆珍的话语,便悄悄抬头,朝着季蕴看去,不嫌事儿大地偷笑起来。
季蕴深吸一口气,她掠过陆享挑衅的神情,面上微笑地道:“陆学究,您管教儿子我这个外人自然是管不着的。”
陆珍冷哼一声。
“不过呢。”季蕴故意拉长了声调,她继续道,“您管教儿子也要看看在什么场合,现下您身在思勤堂,是书院弟子埋头苦读的地方,您觉得您在此处管教儿子合适吗?”
“你,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陆珍吹胡子瞪眼,他甩了甩袖子,“当真是蛮横无理!”
陆享立时双眼冒火,他狠狠地瞪着季蕴,她竟然敢对他父亲无礼!
“陆学究,并非是晚辈无礼。”季蕴慢条斯理道,“还请您别急着生气,人后您想如何管教儿子就如何管教儿子,但是此时正在上课,您要是实在想管教的话,可否带上您儿子出去呢?”
“你!”陆珍气得浑身发抖,他骂道,“你,你一介女子,还如此不知礼数,也不知晓吴老先生怎会允你进来教授弟子,老夫看你还是早日家去,别教坏院中弟子了!”
“陆学究,如若您觉得晚辈不该在书院教书,为何不去寻吴老先生?”季蕴蹙眉,反问道。
“先生,你还不快向我父亲道歉,现在道歉还来得及!”陆享咬牙切齿道,“不然你就等着没有好果子吃罢。”
“我没错,为何道歉?”季蕴见这父子二人一唱一和的,言语之间处处侮辱女子,她方才已经忍耐了许久,要是继续忍耐就见了鬼了。
陆珍未想到季蕴竟然敢当面跟他呛声,他气得更厉害了。
季蕴掀起眼帘,勾唇道:“陆学究说晚辈不知礼数,晚辈心中还纳闷,不过现下全然知晓了,可见陆学究之名名不副实啊,对着你们这种愚昧无知的人,晚辈自然是不需要礼数的。”
“你,你……”陆珍脸涨得通红,骂道,“你就是这样对着长辈说话的吗?”
“长辈?”季蕴笑道,“我方才自称晚辈,是自谦,还请陆学究切莫当真。”
“混账!”陆珍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他颤声道。
“您是我什么长辈?”季蕴继续道,“我与您素未相识,竟然跑到我的面上充什么长辈不长辈的,属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混账!混账!”陆珍气糊涂了,口不择言地骂道,“你这下贱,被万人骑的贱货!”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季蕴叹了一声道。
陆享感受到了弟子们眼神各异地在他们的身上打量着,他顿时觉得有些难堪,就伸手拽住陆珍。
他原本暗自期待着陆珍会好好地挫一顿季蕴的锐气,没想到结果却偏离了他的预想。
陆珍骂完,他喘着粗气,觉得自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待陆享拽住了自己,才渐渐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说了有违身份的话术后,脑中登时一昏。
“陆学究说完了吗?”季蕴面上平静,她并非不生气,只是感到有些好笑地看着陆珍丑态百出的样子,轻声嘲讽道,“男子为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陆学究心中再是不满,可您们的那套旧思想也无用了。”
“你放屁!”陆珍双眼猩红,索性顾不得脸面了,大声道,“竟是因为有这些女子在,不恪守妇道,竟然染指朝堂,才让天下那么多男子怀才不遇,最终遗憾离世。”
“朝堂之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季蕴同情地看着陆珍,摇头道,“但陆学究您万万不该因此怪罪在所有的女子身上。”
“哈哈哈。”陆珍仰天大笑,他慢慢地低下头,脸色扭曲了起来,笑道,“天下所有的女子全都该死,全部都该死!”
“本朝尊崇孝道,陆学究对您的母亲也是这般吗?”季蕴蹙眉,她有感地叹道,“女子腹中容得尔等,但尔等却容不得女子。”
因为他们生于泥潭之中,深知身陷泥潭的痛苦,却要拉更多的人进入泥潭,不想挣扎却为此沾沾自喜。
陆珍父子大闹思勤堂的事,很快便传入了吴老先生的耳中。
吴老先生沉思片刻,吩咐小厮前去思勤堂制住陆珍,带到了吴园中,并一同将季蕴叫了过来。
陆珍站在吴老先生面前,他清醒了不少,感到羞愧万分,但又拉不下脸来。
“你年纪不小了,同晚辈置什么气?”吴老先生颇为无奈道。
“吴老,她身为一名女子,破格允她教书就算了,她今日竟敢当着堂内所有弟子的面,对我不敬!”陆珍急忙告状道。
“先生,晚辈无错。”季蕴不屑于陆珍告状的小人行径,她双目平静地看向吴老先生,不卑不亢道。
“我知晓今日不是你的过错。”吴老先生摸了摸胡须,语气温和道。
“吴老!”陆珍闻言急了,他眼神闪躲道,“她挑衅在先,侮辱在后,吴老为何要包庇她?”
“陆学究说话要凭实据,不要空口攀蔑晚辈。”季蕴瞥了陆珍一眼,她正色道,“今日晚辈在课堂上问了弟子们一个问题。”
“是何问题?”吴老先生啜了一口茶水。
“晚辈问弟子们,何谓男女平等,一位名叫陆享的弟子却故意挑衅,言语无状,晚辈后来才知这位弟子是陆学究之子,晚辈先前与陆学究从未相识,但却听闻陆学究之名,没想到陆学究突然走过来,以管教儿子为由扰乱课堂的秩序,晚辈想上前提醒他却不想陆学究却大骂弟子不知礼数……”季蕴将来龙去脉告知于吴老先生。
陆珍转过头,他怒目切齿地瞪着季蕴。
“今日晚辈如果冒犯了陆学究,还请您不要同晚辈计较。”季蕴垂头,朝着陆珍拱手一礼。
“吴老,这小娘子是在污蔑我!您可千万不要听了她的话!”陆珍惊慌失措地解释道。
“到底是不是污蔑,问堂中弟子一问便知。”吴老先生沉下脸看,眼色冷厉地看着陆珍,道,“事到如今,若你还想要些脸面的话,就该明白怎么做。”
“吴老,我……”陆珍神色心虚,他悻悻地闭上了嘴。
“你今日扰乱课堂秩序之事我就不同你计较了,但你故意为难季蕴,你现下必须向她道歉,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书院任职的话。”吴老先生眉眼冷了几分,吩咐道。
陆珍恼羞成怒地握紧了手,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最终,他颇为不甘心地转过身,朝着季蕴作揖,道:“今日是我的错,还请季娘子原谅。”
陆珍本想给季蕴一个下马威,挫了搓她的锐气,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现下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季蕴见陆珍离开,她向吴老先生作揖道:“今日之事是晚辈冲动了,还请先生责罚。”
“诶,陆珍为人迂腐,不知变通,且一向看不起女子,这我曾有所耳闻,他年轻时和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相恋,后来二人一同入京科考,女子中选,陆珍却名落孙山。”吴老先生温声道,“未想今日他竟大闹思勤堂,你往后再遇上他,切莫不要让着他,省得他得寸进尺。”
季蕴一愣,想不到陆珍竟有一段故事,她笑道:“晚辈明白了,多谢先生。”
之后,季蕴走出吴园。
陆珍正站在树下,他瞪着季蕴,咬牙道:“季娘子,就算吴老先生帮着你,你也别太得意了,你给我等着。”
“陆学究,请您日后嘴上多多积德,您作为一名老学究,应该明事理,不要再一味地愚昧无知。”季蕴眼神中透着一股怜悯。
陆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当女子事事比男子优秀时,这让人会令他们恐慌,遂在各处打压、贬低女子,以此来维护他们摇摇欲坠的尊严。
说到尊严,男子有尊严,女子就没有吗?
这件事了结之后,想必陆珍父子以后就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回到课堂,陆享早就没有脸面继续待下去了,他如过街老鼠一般离开了。
季蕴则是继续上课,一晃半日过去。
她本打算回青玉堂的,但她倏然想起自己有好几日未见曹殊了,便临时绕路走出了书院,来到了奚口巷的书铺门口。
天色微暗,她有些踌躇地站在书铺门口走来走去,心中纠结要不要进去,思及既然都来了,还不如干脆进去。
季蕴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进入书铺后,她朝着柜台处看去,随后四处打量着,意外发觉曹殊此时竟不在书铺内,不过柜台里侧的卷帘被风吹得微微翻动了起来。
该不是在屋内罢?
季蕴犹豫片刻,便走了过去。
她掀开了卷帘,往里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