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师父

前朝末年,哀帝昏聩,中原藩镇割据,战火四起。

河东柴氏兴,于晋阳起兵南下克汴梁,改汴梁为国都东京,国号大周,天下归附。

因高祖元后王氏乃巾帼女子,曾率部曲一举歼灭北伐的敌军而天下知,遂大周立国后女子的地位水涨船高。

女子同男子一样可读书考取功名、为国尽忠,故历经几朝,女子读书已是必行的国策。

今上乃明帝的长女,她自幼被立为皇储,明帝崩逝后登基为帝,年号永延,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肃清朝野。

永延十六年春。

春色将阑,一霎细雨洒落在檐前的庭院中,江宁城仿佛皆笼罩在了朦胧似雾的烟雨中。

季蕴悄悄推窗,窗外微寒的风瞬间就吹了进来。

她面容清秀,梳着双蟠髻,一双细长的峨眉如画,肤白如脂,内穿官绿色的一片式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袖,外穿水色的短袖褙子,下身则是白色的三裥裙,衬得她风姿素雅。

她独自倚在疏窗前,望极春愁,心中已是惆怅万分。

窗外雨声淅沥,雾气缭绕,雨水落在了幽然孤寂的玉兰花上,想必待到玉兰凋谢之际,她已离开江宁了。

季蕴考入江宁府的崇正书院,现逾过三年,师从本朝的青一先生秦观止。

他是江左最负盛名的文学大家,出身于江左名门秦氏,年少登科及第,名震东京府,后毅然辞官,归江宁,聘为崇正书院首席教习先生。

不过秦观止他一贯瞧不上她,自与他初次见面便可知,他甚至当着所有弟子的面不留情面地批判她,觉得她的文采不入眼,令她异常难堪。

季蕴性喜静,一方面是她当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遂竭力忍耐,另一方面她之所以考入崇正书院是仰慕青一先生。

初时她心存懊恼,觉得是自己的原因令秦观止不喜。

可直到一年多前,那天季蕴独自去寻秦观止,却未料到他人竟不在青园,她便只好打道回府。

走至书院的半山亭附近时,她瞧见了秦观止颀长的身影,他的面容不甚分明,身旁还站着一位年迈的学究,他们二人似乎在交谈着。

季蕴不想打搅他们,就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时,她突然闻见秦观止竟念出了她的名字。

她登时怔在原地,心如打鼓一般,便避在墙后偷听着。

周遭安静了一瞬。

秦观止却笑道:“季蕴文采不及何毓出众,生性懦弱敏感,这暂且不提,她的观点一向是有失偏颇,不能够委婉温和,可见是个不堪事的。”

她亲耳闻见秦观止的话后,脸色瞬间白了,心像是沉入了谷底似的。

原来在秦观止眼中,她竟是如此不堪。

这一刻,季蕴才恍然大悟,不是她做得不好,而是秦观止不喜她。

那天过后,她心中已是失望了,对他不再像从前那般讨好,故疏远了他。

季蕴回过神来时望着疏窗外的雨景,叹了一口气后,微觉轻凉,便伸手阖上疏窗。

几步走至桌案处,她拿起纸张瞧了一眼,上面的字迹已经干涸了。

现下她着实不想看令人头疼的文章,便负气般将纸扔回了原处。

“叩叩叩”。

门外却传来了几声敲门的声响。

“是谁?”季蕴闻声,疑惑地询问。

“蕴娘,是我。”同窗何毓轻细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至门口,打开门便见何毓。

何毓面容秀美,她梳着包髻,几朵缠花点缀其中,内穿岱赭色的直领对襟短衫,外穿青骊色的直领对襟长衫,下身则是螺青色的百迭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的气息,令人心生好感。

“临臻,有何事?”季蕴笑问。

“我适才途经师父的住处,他命我喊你过去一趟。”何毓站在廊下,见了季蕴便弯着眼睛地讲道。

季蕴登时一惊,拉住何毓的衣袖,忙问道:“师父可有透露要我去做甚?”

何毓微顿,随即摇摇头。

季蕴心里实在是怵秦观止,除了上课时,其余闲暇时间皆躲在自己的屋内偷懒。

也许是她疏远了秦观止,叫他发觉了,还曾派遣书童来瞧她,被她一番胡乱搪塞过去后,他倒也不再过问了。

如今再过半月,季蕴就要离开书院,她心下知晓这是躲不过去了,便只好扯起嘴角,对着何毓勉强地笑道:“我知晓了,稍后就去。”

何毓笑着颔首,与季蕴话别后,抬脚离开了。

季蕴阖上门后,坐在铜镜前稍微拾掇了一下,因近日书院内暂不开课,她便未穿院内统一的服饰。

若按崇正书院的规定,女弟子须着青白色褙子,男弟子则须着青白色襕衫。

待她拾掇毕,万般无奈地朝着秦观止所在的青园走去。

此时雨水已歇,落雨时最能减烟火气息,书院内的青石地面湿漉漉的,使其润了层珠色,只是春风拂过之时还有有些阴冷。

走过弯弯绕绕的游廊,季蕴来到了青园的门口,只见如意形状的月洞门两侧各点着两个纸灯笼,上面写有‘青’字,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

她拎起裙摆,迈过几层的石阶,走了进去。

秦观止的书童秋行正侯在园内的廊下。

他身着青色衣袍,将发髻束起,用布包成丸子状,他瞧见了季蕴,便弯了弯嘴角,笑嘻嘻同她讲:“季娘子,你可来了,先生等你好久了。”

书童秋行言罢,季蕴的心中更忐忑了,顾不得同他多寒暄几句,深吸一口气后赴死般地推门进去,不料她刚一进去,秋行忙把门阖上,是不给她一丝的希望了。

屋内静悄悄的,眼前一道雕刻清雅的屏风半掩着厅堂,缕缕的熏香从屏风后袅袅地散开来。

隐约之间,似有一道修长的身影。

是师父秦观止。

季蕴低下头,乖乖地站在屏风前,嘴巴动了动即刻胆怯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来了?”

屋内响起一个淡淡的男声,尾音略有些沉。

“是。”季蕴内心不安地回答。

“还不过来,还要为师请你?”

季蕴只好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秦观止面容清冷地端坐在桌案前,他头戴幞头,内穿素白色的交领衬袍,外穿墨色的对襟,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他神情略微淡泊,察觉她走近,一双深邃的眼眸扫向了她。

季蕴向他作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语气恭敬地问道:“师父,不知您找弟子过来所为何事?”

“你过来。”秦观止敛眸,淡淡地道。

季蕴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走至他的身旁,一眼就发现了桌案上平铺的正是她前几日所写的文章。

“我今日看了你的文章,可知我为何叫你过来?”秦观止蹙眉,语气冷淡地问。

“原先不知,现下知道了。”季蕴讷讷地答道,内心想不就是她的文章,又让他看不上了,所以才特意叫她过来,等候他的批评。

她用心所写的文章,在他看来,肯定是一文不值的。

秦观止的脸色微冷,低声道:“你的观点总是太过于偏激,与我平时同你们讲述的所相悖,在此之前我已提醒了你多次,可你却屡教不改,你这样还怎么让我教你,你若只执着于自己的观点的话,长此以往便只能故步自封。”

季蕴忍不住想要反驳他,可到底是不敢,她一日未离开书院,还是归他所管,要想平稳地离开,只能暂且忍耐。

听完秦观止的一番言论,季蕴低下头沉默。

若是在从前,季蕴定要与他争吵几个回合,虽然最终还是她败下阵来。

后来她慢慢捂出一个道理,无论秦观止说什么,她都只要闭上嘴装着一副乖顺听训的模样,等他言罢,再卖个乖方可,这样就能早早离开。

许是季蕴沉默了太久,秦观止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却意外地蹙眉,像是不满她的沉默,他问:“怎么不讲话?”

“师父批评,弟子不敢。”季蕴故作恭敬地回答。

秦观止凌厉的眼神扫向她,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却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他抬手端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茶水,不知在想什么。

季蕴默然地等待秦观止像之前那般让她回去,可她等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开口。

在这样的诡异的气氛之下,她有些急了,连忙问:“师父,弟子在这恐会打扰到您,要不这文章让弟子带回去重写,过几日再送来?”

“别急,我且先问你,听说半月你就要归家了,可都打算好了?”秦观止将茶杯放回桌案上,转头问季蕴,一双黑眸打量着她,犹如深沉的海水般要将她吞没。

屋内的青釉行炉中熏着一股冷冽的香,这味道与秦观止身上的味道一致,想必是他在屋内待久了,身上也沾染了几分香气。

季蕴的脑中空白了一下,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弟子三年未归,家中父母十分思念,弟子也不想和家人分离太久,遂就不打算留在书院。”

话音刚落,屋内安静了一瞬。

“其实,你留在书院也未尝不可,思念家中亲人是人之常情,可你是你,亲人到底是不可能陪伴你一辈子,你的未来是要你自己走下去的。”秦观止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她,声音低沉地开口说道。

季蕴本想反驳他,但还是忍耐了下来,她的指尖微微蜷缩,吸了一口气道:“弟子在书院三年,承蒙师父照顾,来日必将报答师父的恩情。”

“既如此,为何不留在书院呢?”秦观止似是温和地问。

季蕴一时哑口无言,败下阵来。

“你的同窗大都留在书院……”

秦观止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蕴一下打断,她道:“弟子去意已决,师父不必再劝。”

他愣了愣,她从未见过他现下怔愣的神情,遂有些后悔打断他了,待他缓过神来,不知又要说些什么了。

良久,秦观止叹了一声,他回头不再看她,拿起桌案上的文章递到她的面前,语气还是淡淡地道:“你先回去罢。”

他的神情不甚分明,季蕴从他的手中接过文章,低声回了一声,便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季蕴走的时候,背后明显地感受到了秦观止的视线,如遭了芒刺一般。

于是,她脚下的步伐悄悄加快了起来。

待回到了她的院内,她毫不客气地将文章扔在了桌案上,浑身疲累地靠在了椅子上,心想秦观止可真难对付,所幸她即将离开,日后就不必再受他的管辖了。

思及此处,季蕴提起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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