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在《拾荒梦》里写自己儿时的梦想:“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的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
我初看这段话,激动得心潮澎湃,觉得这才是人生的伟大理想,其余皆不足为道。那时候八九岁年纪,黝黑且瘦,手脚细长,穿一双磨破了边的双星球鞋满操场疯跑,爬到攀登架顶上向四周望,层层叠叠的屋檐绿树没有边际,突然就觉得忧伤,觉得世界真大我真小,放学后校园空旷,我一个人忧伤地坐在那里不愿下来,像一只傻傻的小猴子。
后来读《西游记》,读《尼尔斯骑鹅历险》,读《海边的卡夫卡》,看《魔女宅急便》,看《虫师》,看费里尼的《大道》,听《橄榄树》,听《回到拉萨》,听朱哲琴的每张专辑。看83版射雕,片头曲里有一句“抛开世事断尘缘,相伴到天边”,靖哥哥与蓉儿在那句歌里深情对视,眉眼间有脉脉余晖如血残阳,看得我心里空落落,关了电视独自坐在黑暗里惆怅。
流浪是每个少年人心底的执念与春梦,梦想收拾一个小包离家出走,包里塞一点钱,一本画簿和一把口琴;梦想坐绿皮的火车哐当哐当,停在不知道名字的小站买烧鸡和啤酒;梦想展翅飞过万水千山,看大地上发生的一切;梦想去北方辽阔的草原上纵马狂奔;梦想骑骆驼穿越撒哈拉;梦想在冰天雪地里赶雪橇;梦想乘小船浮于东海,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梦想有一条通往世界尽头的路,你挑着担来我牵着马,就那么一步一步走下去,沿途桃花流水,酒旗处处。
我们在这梦想中一日一日长大,读了许多书,走了许多路,喝了许多酒,邂逅了许多人,午夜梦醒,家徒四壁,梦想却依旧在远方。
十七岁,看潘海天的《大角,快跑》,少年跳下树,双脚踏着广袤的大地,一刻不停地奔跑。
十八岁,看斩鞍的旅人,一个男人一匹马,走一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十九岁,坐在自习教室里,一边准备考试一边写小说,窗外光影摇曳,杨树叶子哗哗响亮。
那之后又过了许久,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个人坐在我面前说,一起来吧。
我不知道别人心中的九州是什么样子,一张地图或者一串名字,一本杂志或者一把钥匙,于我而言,看到听到想到这两个字,脑海中便浮现一条大路,正午阳光下烟尘弥漫,火焰一般抖动,你坐在路边,看烟尘里逐渐浮现的影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过来,你不知他们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心却莫名其妙砰砰乱跳,你看见他们坐下来喝茶,看见他们谈天说地挥斥方遒,看见他们唇角的笑容和腰间的宝剑,看见他们眼睛里光焰万丈,你在那光焰照耀下热血沸腾,恨不得抛下一切与他们同去,你在他们起身离去的一瞬间拦在前面,你踏上路,便踏进了江湖,江湖里有你年少时的一切梦想。
为这梦想,我写了《九州·逆旅》,一班不靠谱的流浪艺人们走在路上,从冥冥中来,往冥冥中去,沿途吃吃喝喝,蹦蹦跳跳,且歌且舞,且狂且笑,逍遥得有如神仙一般。
逆,迎接,旅,旅人,逆旅的意思是旅店,也用来隐喻人生。旅途是人生,戏是人生,讲故事也是人生。
戈遥便是年少时的我,手脚细长额头明亮,跑动起来虎虎生风,白鹭团的逍遥是我所向往的逍遥,舞榭歌台,云山玉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没有梦不可以做,没有地方不能去。未来太过漫长,而世界又太过广大,你不知道你梦想中的地方在哪里,甚至不知它什么模样,却一厢情愿地相信它一定在你尚未抵达的某条路上耐心等待,等待你风尘仆仆赶去与它邂逅,等待你停下脚步,叹一口气然后微笑,它在你的微笑里绽放,颜色气味都一时明白起来。
于是一路走,一路寻找。
我承认逆旅不是一个多么好的故事,有人批评它节奏太慢,情节太弱,起伏太平淡,都是对的,八万字不短也不长,如果去掉那些景,那些戏,那些华服美食,那些歌舞辞章,那些属于每个人的小小故事,剩下的更没有什么,写来写去,大半是闲笔,涂涂抹抹凑成一本书,不过为了说最后那十六个字。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经历一连串物是人非,再来改这篇稿子的时候,有些无从下笔,心境已然不同了,好像你在江湖中混了几年,蓦然回首,路还是来时路,人还是领你上路的人,月还是当年明月,却不再有记忆中的光焰万丈长,沸腾过的热血逐渐凉了,风华绝代的大侠也老了,把酒话当年的时候,你举杯对大侠笑,说起那年那月狭路相逢的一场初见,有些恍如隔世,有些心虚,英雄肝胆两相照,江湖儿女日减少,凉风乍起时,满地萧瑟。
年初写过一篇文,讲这七年里十八个瞬间,与九州有关,与时间有关,与我的人生有关,然而紧要的又何止这十八个瞬间,如果把这七年间的事情写出来,足足可以写一本书,而其中又有许多是不能提起的。
所以我一个字也不会提起,又或者提起,却有意不让人看懂。
所谓春秋笔法。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难过,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有时候真实与虚构出的故事太过吻合,令人不禁怀疑言灵这种力量的存在,又或者这时间万般造化原本就是一个故事,写在最初的某一句话,或许就剧透了最后结局,只看你如何参悟。
83版射雕结尾,蓉儿对靖哥哥说:“跟我去桃花岛吧,那里没有世间纷扰,只有日出日落,花开花谢。”
可我知道他们最终还是死在襄阳城里了。
生是旅途,是过客,死亡才是永恒的家。
说远了。
夏天到了,我又要去远行,背着背包行走江湖,沿途风光无限,想到这些,心情又振奋起来,旅行的意义其实不在目的地,而在于旅途本身,只要走在路上,你便知道这故事还没有结束,还有讲下去的空间和时间。
我们走在大路上,未来依旧漫长,可以一边饱览沿途风景,一边继续找寻属于自己的方向。
九州浩淼,任其东西,
明日何在,但随我意。
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