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的宅院坐落在紫梁街外的一道僻静的巷子里,隔了一堵墙隐隐传来街市上的车马声,然而宅院门口却是清幽寂静的,密密麻麻的青藤爬满了门廊上潮湿的黑瓦,遮映着写了“燕归园”三个字的匾额。
“真是个好地方呢。”风暮涯跳下车,眯起了眼睛抬头看着青藤缝隙中散落下来的阳光,笑着说道,“原本以为堂堂宛州商会总首领,会住在哪座金碧辉煌的高楼上,想不到是这么幽深的一座宅子,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江氏的住宅在城中并不止一处,都是多年来积累下来的产业。”团主站在一旁,悠然自得地整理着衣袖上的褶边,“据说这座宅子是多年前从一位破落的世家子弟手里买下来的,当时的南淮城中想买它的达官显贵不知道有多少,江氏一出价,也再没人敢争了。”
空空落落的大门正对着街道,并没有人守卫,只是走出一个身穿绿衣的中年男子,恭恭敬敬地请了几人进去。
院子里面尽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繁茂的枝叶覆盖在错落有致的屋檐上,一时间竟分辨不出到底是房屋之间种了树,还是树的间隙里建了房屋,只看见长满了苔痕的青砖地上到处是一滩又一滩碎金般晃动的光斑,周围满是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地摇曳,偶尔有一片树叶掉落下来,在横疏的光柱间翻转掉落了许久,才带着一声哑暗的低响碰触到地面。
他们穿过幽静的长廊,街市上的喧嚣早已完全听不见了,偶尔会从头顶上方传来一两声鸟雀清亮动人的啼叫,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草木气息。
“真想不到,会有这么古老的树啊。”风晨晖低声说着,禁不住伸出了手去触摸一棵树厚重而粗糙的表面,“大概有一百多年了吧。”
“姑娘真是好眼力。”带路的绿衣男子微笑着说,“这些树是当年下唐源氏修建宅子的时候一同种下的,这么多年来宅院翻修扩建了两次,这些树却一棵也没动过,以至于有些树生得太过粗大了,根系侵入到房屋的根基下,不得不拆毁了,照着树的格局重新设计修建起来。后院是我们家主人下令扩建的,专门引了顺风渠中的水修建了一座池子,叫做妤池,这样不但景色更开阔了,浇灌这些园中的花草树木也方便些。”
他说着,手向前方一伸,长廊绕了个弯,隐没在一大片竹丛里。
“从这里过去就到池边了,主人与夫人正在池上的水榭中休息,大人请随我来。”
“不必了。”团主停住脚步,淡淡地说,“登台亮相之前,不便与主人见面,还是请先生直接带我们去后台吧。”
“既然这样,几位请这边来,有专门留出的房间,道具行李我已经派人搬过去了。”绿衣男子脸上仍然是恭恭敬敬的微笑,转身走上另一条石子小路,“对了,主人专门托我跟大人说一声,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听不得吵闹的戏,也禁不住太悲苦的戏,还请大人……”
“这些在下心里都有数。”团主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请主人放心,我们白鹭团有专门为江夫人精心准备的戏码。”
房子里点了香,一股甜丝丝的气味飘得到处都是,墙上微弱的灯光映照着屋里的陈设,家具都是松木的,泛着琥珀色的光芒。
“为什么每次都把后台搞得那么暗呢?”戈遥抱怨道,“上装,换衣服都不方便,多点几盏灯又不会怎么样。”
“不是灯的问题,光线暗一些,可以帮助营造气氛。”团主坐在一旁说,他换了一身松绿色宽袖长袍,腰间系了一条镶嵌着白玉的腰带,也不知道是要上台唱戏,还是随便换来应景的,“戏台上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般,总要先觉得放松了,才能更自然地进入梦的世界。”
“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困了。”戈遥边说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又赶紧捂住嘴巴。
“不过,今天这么重要的演出,真的让我上台么?还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她有些不相信地望了望镜中的自己,脸上画了妆,却不是什么妖怪的脸谱,只是敷了一层香气四溢的脂粉,眉眼用青黛淡淡地勾勒了下,涂了胭脂的双唇宛如熟透的樱桃一般透出水润的光亮,竟秀丽得完全不像自己平常的样子。她站起身,纱裙的下摆无声地倾泻在地,纹理中透出一点或浓或淡的绯红色,每走一步都随着身体曲线的摆动发出细碎的磨擦声。
风暮涯斜靠在桌子旁只是笑,仿佛是天下最有趣的事情发生在面前一样。
“女孩子还是要靠打扮啊。”他边笑边摇头,“早说了你能做台柱的么,今天这一场至关重要,都要看你的表现了。”
戈遥不禁紧张起来,团主拍了拍手,脸上现出难得的严肃,说道:“好了,不要再说笑了,这就准备上场。戈遥先留下,记住,听到三声锣响就从这道门里走出去,后面的事都不用担心。”
大家纷纷站起身,一个个消失在布帘之后,风暮涯从她身边走过,手轻轻放在她肩膀上,轻声说道:“祝好运。”
转眼间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了戈遥一个人坐在浮荡着甜香的房间中,回忆着刚才那只手的触感是如此熟悉。
炉子里的香不知不觉烧去了一半,房间昏暗而温暖,戈遥趴在桌上望着四周摇曳的影子,几乎要沉沉睡去。突然间耳边传来三声轻响,缥缈得仿佛来自及其遥远的地方,她慌忙站起身,睡眼朦胧地推开门走出去。
外面是一片略有些淡漠的光芒,似乎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她急急忙忙先前走了几步,突然间停住了脚步。
脚下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水面,微风吹来,泛起层层叠叠细碎的波纹,搅碎了水中反射出的绯红色的天光,远处都是朦朦胧胧分辨不出轮廓的影子,仿佛水墨画上晕开的远山,掩映在淡淡的氤氲之中。
她就站在水面上,身后是一道孤零零的门,布帘后面仿佛还透出微弱的灯光,然而除此之外,目之所及所能看到的都是微波荡漾的水面,绵绵延延看不到尽头。她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脚下望去,清澈的水面下隐隐还有细小的鱼群在游荡,然而更深处却化作一片深邃得近乎发黑的墨绿,仿佛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涟漪随着她脚下的沉浮,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开去,扩展成大得不可思议的圆。
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是凭空站在水波之上,绯红色的裙摆随着波涛摇曳,仿佛随时可能掉进不知有多深的水中,永远浮不上来似的。
远处传来了一个轻柔的,却又是熟悉的呼唤。
“傻丫头,还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啊。”
她抬起头,远远的,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正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向他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唇角向上挑出一道飞扬的弧线。
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远处的人影慢慢走过来,仿佛从水波中轻盈地穿过一般,向她伸出一只手。
“一定又睡得忘了时间吧。”说话的人轻笑着摇了摇头,“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快走吧,他们都在等了。”
她呆呆地望着对方的脸,终于伸出放进他的手心里,温暖的触感瞬间包围了她,沿着手臂爬满了整个身体。是的,那是他的手,即使闭上眼睛,失去一切记忆,也无法忘记这手的感觉,以及它所包含的全部意义。
她终于笑了,笑容如同一朵夜色里的未央花在水面上绽放开来。他们两个拉着彼此的手,飞快地奔跑在水面上,潮湿的风吹拂过脸颊和衣袖,身后是两串飞溅的水花,发出悠远的回响。
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朦胧的影子,像是彩色的雾一般被衣袖带起的风搅散了,又重新聚拢成原来的样子。远处是一座小小的亭子,掩映在层叠的翠柳之间,那却是真实的,亭子里有人,在等着他们。
亭子中间的石桌上摆放着棋局,坐在一边穿着松绿色外袍,手持白子的人抬起头来,面孔也是她所熟悉的,那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如同湖面上淡淡的暮色一般弥漫开来。
“又是你们两个来晚了,应当各自罚酒一杯。”
站在她身旁的人也笑了,说道:“不过来晚了一会儿而已,连一盘棋都没结束呢。伯阳,你也未必太小气了一些吧。”
她听着那两个名字像浅绿色烟花一般绽放在空气里,渐渐散落入水波中。伯阳,夏伯阳,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却觉得无比熟悉,如同夏夜里暖暖的风。
坐在另一边的人穿的是紫袍,银白色的长发一丝不乱地沿着笔直的背脊流淌下来,即使在暮色中也闪耀着雍容华贵的光芒。夏伯阳放下手中的白子,轻轻笑道:“翼兄,你的龙脉虽强,仍抵不住这样慢慢围攻啊。”
那人光芒凛冽的寒玉色的眼睛闪了一下。翼宪,她看着他的名字宛如紫色的光环在银白色的头发上漂浮着,这个男人的风度永远无懈可击,从许多年前他们几个初次见面的那一刻开始。
身边的男人上前一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如同黑与白的龙交缠在一起。夏伯阳抬起头,说道:“明寒,什么时候我们俩对一局如何?”
他摇摇头,轻轻地笑着:“我从不对弈,甚至可以说讨厌对弈。这个世界上可以计算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何必把精力浪费在小小的黑白子之间呢。”
她几乎没有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只是望着他的名字闪耀着万丈光芒,照亮了周围的一切,穆明寒,这个名字她从没听说过,也并不属于身边站着的人,然而却是这几个字让她的心跳得如同快要爆裂开一般,让她忘记了一切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绯儿,冷么?”他回过头,温柔地望向自己,那目光是自己生命中从来不曾拥有的,却在这一刻落在她身上,瞬间变成了永恒。
她摇摇头,依偎在他身边,几乎要融化在逐渐暗淡下来的暮色中,低下头,她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宛如淡红色的雾气一般升腾起来。
筱绯。
源筱绯。
几团明黄色的光芒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小小的亭子,桌上已经换了酒菜,琥珀色的酒液在玉杯中呈现出澄澈透亮的色泽。
“每次跟只要有伯阳在,大家就能喝上好酒啊。”明寒笑着举起杯子抿了一小口,称赞道,“只可惜以后怕没有这么多机会聚在一起了,以后我一定会怀念伯阳带来的酒。”
大家只是笑着,却并不说话,银色长发的男子放下酒杯,问道:“却不知道大家这次分别后,会各自去往什么地方呢?”
“我恐怕要回去重操旧业了呢。”夏伯阳望着黑沉沉的水面,脸上已经现出微薄的醉意,“团旗传到我手里,不能放下不管。”
“那恐怕太辛苦了些。”银发男子沉吟道,“我或许会去传说中的龙渊阁看一看。”
穆明寒笑了起来,手中的竹筷轻轻敲打着杯子边缘:“你们还真是悠闲啊。相比之下,我却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或者说,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哪一个都舍不得放弃。”
“筱绯呢?”夏伯阳转过头问道,“家里的事……?”
她坐在那里,只觉得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她,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
“是啊,父亲还是不肯改变主意呢。”她勉强笑着,指尖却在逐渐冰凉下去,“恐怕我要回去嫁人了。”
穆明寒望着她,手中紧紧握着她苍白的手。
“当真?”他问。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自己的影子在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显得如此不真实,她愿意为那双眼睛付出一切,到头来却什么也做不到。是该怪命运么?可自己的命运不是自己亲手演算出来的么?他们都是如此聪明的学生,都曾经以为可以凭自己的智慧获得这天地间的一切秘密,最终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改变。
越是知道得多,越是觉得自己所能改变的实在是太少了。
或许该怪自己的软弱吧,
她轻叹了一口气,对着那双眼睛说:
“是的。”
她说出这两个字,世界的样子就改变了。
周围的一切都逐渐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失去了形体和质感,慢慢地像是浸入水中的画面一样化成迷蒙的一片。
水渐渐淹没了她的身躯,冰冷而清澈地包围着她。许多双手从水面上伸下来想要拉住她,却只是徒劳地在她水草一般飘散的长发间穿过。
水面上透下来的光芒逐渐消失了,她沉向更深的地方,水底是艳红色的,宛如燃烧的火光一般包围了她,色彩热烈而艳丽,然而触感却是冰冷的,无情地吸干了她身体中的所有的温度。
她猛地睁开眼睛望着四周,满眼都是冰冷的火红色。
火红的蜡烛,火红的床帏,火红的花瓣铺满了每一寸地面,还有火红色的喜服与凤冠,牢牢地包裹着她,不留一点缝隙。
她冷冷地笑了,随手拿过一面镜子,光洁的镜面中映出她涂得火红的脸颊与双唇,却同样是冰冷的,她的额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破自己的手指,用鲜血在镜面上写下那个名字,红色的字迹带着一点来自体内的温热,渐渐渗入镜中,随着她的脉搏一起跳动起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把镜子向地上一摔。
红色的烟雾从裂缝中涌出来,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他没有腿,只是漂浮在空中面色惨白地望着她。
“你都看见了。”许久之后她慢慢开口,“今天就是我的婚典。”
“是的。”明寒的声音从雾中飘散出来,低哑得几乎听不清楚,“我不想说恭喜。”
“为什么?!”她突然恼怒起来,咬紧了嘴唇,“我不是为了听你这句话的!”
明寒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他曾经明亮的眼神此刻悲怆得无法形容。
“绯儿,这一切的起因与结果,我们曾在一起演算了几百遍,却始终无法得到一个我们想要的结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或许我们是两个自认为聪明的懦夫,在命运面前就像是罐子里的蚂蚁,别的蚂蚁看不见盖子的存在,只知道一遍一遍往外爬,我们看着他们跌下来,却连尝试的勇气也没有。”
他的脸开始涣散了,化作鲜红的泪水流淌下来。
“你选择了牺牲自己拯救你的父亲和你的家族,选择牺牲你我共同的未来,或许我们本来就没有未来的。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你一个人要保重。”
他转过身,慢慢地淡去。她坐在那里轻轻地说道:“孩子呢,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明寒并不回头,他的声音像是来自太过遥远的地方。
“为她起个好名字,将来如果见面了,我会认出她的。”
身影化为一道血红的光芒,穿过她的身体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房间中淡淡悬浮的血腥味。远远地,传来了喜庆的锣鼓声。
一切又再次失去了颜色,她呆呆地躺在床上,光线如疯狂的箭一般从房间中移过,周围都是纯白色的,安静得如同死人的嘴唇。
一个小姑娘从怯生生地推门进来,她穿着玫瑰红色裙子,明艳得仿佛一朵盛开的鲜花。
“夫人,有人来拜访您。”女孩小声说。
她望向门外,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如同淡淡的烟一般飘进来,脸上带着永远令人安心的微笑。
“伯阳,好久不见。”她费力地坐起来,却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好久不见,最近还好么?”
“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好或者不好。”她冷冷地说,“我的女儿是在夏至那一天出生的,她生下来背上就有一块红色的胎记,相士都说那是不祥的征兆,会给她自己和周围的人带来灾难。江家的人把她送走了,送给一个做小买卖的商人去养,让他们一家人都搬到很远的地方去,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夏伯阳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回过头,汗湿的手心攥紧了被单。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女儿本来不该在那天出生的,那是郁非主宰天空的夜晚,一切都陷入混乱与叙物种,她是受到了诅咒,对不对?!”她声音嘶哑地喊道,“是明寒,他还在恨我,把这一切全加在我的女儿身上,对不对?!”
夏伯阳握住她颤抖的手,轻声说道:“筱绯,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孩子是你与明寒生下的,必然不会有普通人的命运,那并不是明寒的错。”
她把脸埋在手中,泪水从指缝里流淌出来。
“明寒离开了,去了我们无法感知的地方。”伯阳继续说道,“他临走前托我来看你,我不能久留,这就要离开了。”
“等一下。”她突然抓住对方的衣袖,“伯阳,你要替我保护这个孩子,我不能看到她遭受任何不幸!”
她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木盒,却不知道盒子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轻轻推了一下,盒子便向四面八方散开,露出一卷淡红色的纸卷,轻轻地展开。
“这是你与我之间的契约,你要尽你的全力保护我的女儿,我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夏伯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笔已经在她手中,以最快的速度在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纸卷又重新放进盒子里。
穿水蓝色轻衫的男子带着木盒离去了,去浩瀚的天地间继续他无休无止的旅程,只剩下她一个人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一般飘飘悠悠地浮荡着,冰冷的水再一次涌上来淹没了她,一切都化为虚无。
恍惚中,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
“筱绯……筱……绯……”
那是谁?
她仰起头,却睁不开眼睛,水中的压力太大了,向鼻子和嘴唇中间渗入,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一只手臂抓住了她,用力地把她拖出水面,周围充满了喧嚣声和朦胧的光。
远方传来三声轻响,像是金属相互敲击。
现在她可以睁开眼睛了。
明黄色的灯光涌进了她的眼睛中。
戈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从一个无比漫长的恶梦中醒来。耳边到处是杂乱的声响,她发现自己浑身湿透地半躺在浅浅的水面中,肩膀被一个陌生人紧紧抱住。
“筱绯——”那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她茫然地转动脖子向周围看,看见头顶上方那双湿漉漉的深灰色眼睛,眼眸中充满了绝望的神情。
“你……你是谁……筱绯又是谁……”她虚弱地问道,觉得嘴中到处是苦涩的味道,某些记忆慢慢开始浮上来,“对了,我记得你,前几天我们不是在街上遇见过么?你是那个买了糖人给我的大叔么?”
拥有灰黑色眼睛的男子愣住了,他慢慢抬起头环顾四周,仿佛也刚刚从梦境中惊醒过来。他们正浸没在妤池边上的浅水里,许多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用温暖而干燥的厚棉布层层裹住他们,架到岸边的水阁中。
团主慢慢走过来,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戏,对于最后发生的意外,我感到万分抱歉。”
他说着,慢慢回过头,望向角落里面色苍白的女子。
“筱绯,这便是我专程为你献上的戏,你还喜欢么?”
太阳穿过碧蓝的天空,把炙热而耀眼的阳光抛洒在南淮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中,城市上空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如同海市蜃楼一般闪烁波动。
团主身披烟青色云蚕丝纺成的长衫,衣料光洁而冰凉,如同水波一般随着微小的动作泛出光泽,雷苑倒不怕热,仍然穿着她那套厚实的暗紫色锦袍,两人风格差得很远,却偏偏一同坐在暮云轩紧靠着街道的窗口旁。
窗外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南淮城的各条街道上,永远挤满了往来的人流,仿佛这城市中所有人每天的生活,不过就是沿着大大小小的街道永无止境地走下去,从生走到死,再由死走到生,一个又一个的循环而已。
雷苑喝了一口凉茶,望着对面的人叹道:“我真是没有想到,你千里迢迢来到南淮,就是为了唱这么一出戏,连江氏商会的主人一家都被你带入戏里,成了你戏台上的角色。”
“其实人生原本不过是一场戏而已。”团主嘴角仍然挂着浅笑,然而他的眉间却藏着淡淡的忧思,“总是有些人陷得太深了,才会不知不觉间走上他们的戏台。”
“想不到筱绯也曾与你签下了契约。”雷苑微微皱着眉,“然而她的契约上只是说,她愿意舍弃未来所能得到的江氏的一切财富作为酬劳。那份血玉书却又是谁的呢?”
“还会是谁的,除了穆明寒,还有谁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团主放下手中的杯子,长叹了一口气,“其实说到底,两个人都是为了那个孩子啊,只是不希望孩子如他们一样怯懦地向命运低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她托付到合适的人手中。然而究竟能否实现与他们的约定,我却实在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对了,你告诉那个孩子有关于她的身世了么?”
“我想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太过残忍的人吧。”他把目光转向窗外,“我已经拜托了另一个更加合适的人来帮我做这件事,毕竟在戏中,他扮演了她最深爱,或许也该是最信任的人。”
“对了,扮演翼宪的又是谁呢?”
“是小晖,她的演技如同她的琴声一样精湛,只用上了一点点简单的化妆与幻术。”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戏呢。”雷苑摇了摇头,说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没有歌舞,没有音乐,没有刀光剑影,英雄美人,有的只是一个亦真亦幻,哀怨得近乎残酷的世界。你的白鹭团果然已经超出了世人的想象。”
“其实我说了,戏本是人生的一部分。身为编写这场戏的人,我只能安排角色在戏中的悲欢离合,却不能改变进入戏里那些人的命运,多少有些无奈呢。”
他们重新望向窗外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群,正午的烟尘中,一切都被光芒扭转了轮廓,显得如此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