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纷纷扬扬地下了好几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青雾中。
江治扬坐在无月楼的窗边,凝望着雕花窗棂下湿润的街道。各家店铺前五颜六色的小篷子早已收了起来,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行人撑着纸伞经过,只看得见伞缘下濡湿的裙裾衣角流转生姿。远处高低错落的屋檐飞角都隐没在细密的雨帘后,只显出一层朦胧的影子,反而更显得幽远。南淮,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在连绵细雨中洗尽了铅华与尘嚣,澄澈得宛如一枚温润的碧玉。
空气微凉,然而屋内却飘满了温醇的酒香,细密的水汽袅袅上升盘旋。无月楼里存的好酒不下十几种,唯独店老板亲自酿出的丹阳魂口味最为绵软悠长,梨木色泽的酒中浸了新鲜的青梅,用热水温到微烫的程度,正适合在这样的雨天里,坐在高楼上一个人慢慢享用。
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江治扬回头望去,推门进来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全身都裹在厚重的锦袍中,显得有几分臃肿。袍子是墨紫色的,侧光里显出层层暗纹,看得出是城中一等织匠的手艺,然而袖边领口处却磨得有些发白,仿佛是因为主人的爱惜,而穿了很久似的。
来人行了礼,也不急着入座,只是站在门边呵气搓手,一幅不胜寒冷的样子,许久才开口说道:“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人人都躲在家里不想出来,也只有大人会坐在这种地方喝酒了。”
江治扬无声地笑了笑,起身迎了过去。他身形高瘦,套着一件薄薄的黑色长衣,整齐的双鬓微微泛出灰白,凹陷的双颊上也显露出岁月的痕迹,容貌虽称不上俊朗,却仍足以令人一见难忘。
“难得下雨天,图个清静而已。”他微微弯下腰低声说道,嗓音略有些哑暗,却是轻柔的,“雷先生每天事务缠身,这两天应该稍微清闲了些,不然也不敢随便邀请您出来。”
“哪有什么清闲。”那女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大人邀我出来,不管是喝茶聊天还是商量正经事,我来就是了,不然还能怎么样。”
她边说边坐了下来,手脚都怕冷似的缩成一团,小而白皙的脸盘包裹在宽大的领子中,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大得有些超出常人,整个人就仿佛一个神情严肃的彩泥娃娃,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江治扬又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天气凉,应该多喝些热的暖身。”他殷勤地微微倾身,“他们的丹阳魂本来是我很喜欢的,可惜先生不沾酒。正好无月楼里还有我存的三两雾石青,这就让他们泡一盏来如何?”
那女子又是连连挥手,皱着眉说:“茶也不用了,我最怕你们那些叮铃咣啷的小杯子小碟子,来碗热水就行,越快越好。”
热水马上送来了,还掺了野蜂蜜,微微冒出清甜的香气,女子捧起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满意地咂咂嘴。江治扬坐在对面,端着酒杯只是笑。
房中的暖意加上一碗热水,很快让女子的额上微微渗出了薄汗,她从袖中掏出一块方帕,仔细地擦着额角,说道:“大人来了这几天,各处应该都看过了吧。”
“还没顾得上看。”江治扬答道,“这两天都呆在家中,懒得出门。”
“哦,筱绯她还好吧?”
“还是那样子,不过这几天精神似乎是好多了,她还托我问候你。”
“问候我干什么,我又没灾没病的,倒是你好不容易才回来,该多陪陪她才是。”女子侧过头去望着窗外,“不知道这次打算在城里呆多久啊?”
“大概会多住些日子。”江治扬轻轻叹了一口气,“最近时常觉得很累,大约是上了年纪吧,想在家清清静静地休养一段时间。况且筱绯的寿辰也快到了,总该陪她好好过了这次生日。”
“我当然记得。”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么是准备要大操大办了么?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也好有时间充分准备。”
“有劳你操心了。”江治扬点点头,“不过我们两个商量过,这次就简单一些,请几个亲朋好友,置办一点酒宴,或许看场戏,只要她喜欢就好。”
“也对。”女子微微点头。两人各自望着窗外沉默了一阵,她又说道:“大人去了那么久,一直没有消息,也不知道这一趟走得还顺利么?”
“路上是艰苦了些,不过总算没有枉费我亲自跑这么一趟。”江治扬淡淡地答道,“定下了一批好货,更交上了几个靠得住的朋友。瀚北的蛮子虽然不开化,脾气却还对我的胃口,从今往后至少十年内,火雷原一带都是江氏的地盘了。”
“生意能做到北陆去,也确实要恭喜大人了。”女子轻叹一口气,“这么多年来,只要是大人有心去做的生意,几乎还没有不成的。”
“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先生也知道这不是靠我一个人的力量。”
“关于这城中的事务,大人没什么要问我的么?”
江治扬斜倚在窗边,深灰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雷苑。”他声音愈加哑暗,悠悠荡荡地仿佛沉到最低层,“你替我江氏管理帐目这么多年,不要说南淮城,就是整个宛州之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清楚的?每天大大小小千百件事,都要从你手里过一遍,你若是不说,就是没什么值得告诉我的,我又何必问呢。”
“事情或许那么一两件,只是不知道到没到说的时候。”女子埋着头,整张脸都藏在褪色的领子里,看不清神情,“我在这城里住得久了,知道得越多,有时候反而越无知,你们人的许多事情,终究还是不能靠智慧计算出来的。”
“也罢。”江治扬在她手上拍了拍,虽然是隔着袖子,但对一个女子来说还是显得过于亲密了些。“反正我还要住些日子才走,你什么时候觉得有把握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也不迟。”
窗外的雨仍在纷纷扬扬地飘着,一阵风斜斜吹来,带着飘零的雨丝涌进窗,沾着人的皮肤和衣服就隐没得不见踪影,只留下些微的凉意。江治扬站起身刚要关窗,却被雷苑拦住了。
“稍等一下。”她侧过头,眯着眼睛轻声说,“大人难道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么?”
江治扬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也侧过头去听。潮湿的空气里只充溢着一片绵密的雨声,远远近近地汇成一片,淹没了一切其他嘈杂,连这雨声也融入耳朵里,令人难以辨别。
“还请大人帮我看一眼,大约是往秋冥街的方向。”雷苑低声说着,已经完全闭上了眼睛,仿佛把全身精神都汇聚在一只耳朵上,“这声音……有些奇怪。”
江治扬把窗户推大些,探出身子向着右边一侧望去,秋冥街是东西走向的,一端通往南淮城的边缘。天空阴郁而凝滞,厚重的云底沉沉地压在城墙上方,衬着几座孤傲的角楼,静静矗立在青灰色的雨幡中。最远处,一抹血红的光亮翻滚在云隙里,仿佛是随笔勾勒出来的一般。
雨下的更加急了,江治扬的额前发角都溅了细密的水点,他回转身,柔声说道:“只看见一道光,怕是闪电吧,先生这么一说,我倒隐约听见有隆隆的低响,大约是雷雨快来了。”
“不是闪电,你听见的也不是雷声。”雷苑闭着眼睛坐在那里,脸色居然愈加苍白,“你再看看清楚,那光……是不是向着这边过来了?”
江治扬惊诧地又一次抬头望去,那道光芒在墨黑的云幕中闪动着,竟仿佛有一头金光闪烁的巨兽在云中盘旋舞动,投下一道极细的光柱。那光柱穿过层层雨帘,在城墙另一侧时隐时现,一瞬间越过了角楼,飞扬的檐角上显出一道金色的光亮,又转眼间消失在云幕下。
他禁不住心中一跳,只觉得耳边充斥着隆隆的响声,仿佛是来自太过遥远的地方。瞬间他回想起在北陆度过的日子,那还是被连绵淫雨困在火雷原上的几个月中,每天只是坐在帐子里,望着满世界的瓢泼大雨发呆,仿佛天地都被连在了一起,变作灰蒙蒙的一片。那时候远远的天边也曾经出现过一道光亮,从云中直射下来,仿佛万里无垠的浩瀚草原上只有那一道光柱傲然矗立着,带着君临天下的气势。
初次看到那光芒时他几乎无法言语,只觉得眼前呈现的并不是人世间的景观。那时候坐在他身边的科云烈一跃而起,扔下手中的油腻的羊排冲出帐门,一转眼的功夫已经骑在马上向着那道光芒狂奔而去,身后无数蛮族的勇士都从四面八方聚拢了来,骑马扬鞭一并去追逐那道光亮。尖利的呼啸与马鞭声此起彼伏,无数铁蹄如同雷霆一般踏响了整片草原,飞溅的泥水在白茫茫的雨帘中四处盛开,宛如无数妖艳的黑色花朵。
那是草原上的男子一生也难得一次的壮举,传说中的盘鞑天神偶尔会在云端巡视他的领土,那道光柱是他金光四射的战马踏破了厚重的云幕洒下的光芒,能够追上那光芒的勇士会永远得到天神的祝福,成为草原上最显赫的英雄。
江治扬无法忘记那天他独自坐在帐子里,望着茫茫草原上千百匹骏马在雨中狂奔的景象。他是一个商人,几十年来去过许多地方,几乎与各个种族都打过交道。在漫长的商旅生涯中,他曾无数次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抓住并扭转了机遇,也相信冥冥之中会有某种力量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但在那一瞬间,他浑身居然翻腾着莫名的激昂与恐惧,仿佛真的看到一个巨大而傲慢的神是怎样漫不经心地踏过他的领土,对脚下追逐呼喊的芸芸众生视而不见。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雨水已经连成一片,飞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此刻在遥远的天边,那道光柱居然已经轻而易举地迈过了南淮城古老而稳固的城墙,带着如同滚雷一般轰隆隆的低响,向着他缓缓移动过来。
“那是盘鞑的马尾……”他站在那里,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雷苑睁开眼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身躯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江治扬握住她冰凉的手,说道,“只是从蛮族那里听来的一个传说而已,不用怕。”
雷苑深吸了一口气,身子慢慢平静下来,她摇摇头,低声说道:“我们河洛也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河洛死了之后,善良勤勉的就沉入温暖的地下深处,那里有着终年不熄的火焰,有着流淌成河的美酒;而那些对真神不敬的则会被抓上天空,永远在寒冷缥缈的云端随风飘荡,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落脚。你看到的那道光柱,就是来自天上的惩戒之光,被追上的人永远无法逃脱。”
江治扬垂下头去望着她黑得不见底的双眼,握着她的手又用了几分力。两人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望着远方,任凭大雨和着凛冽的寒气涌进窗户。
突然间,一声宏大而嘹亮的声音响起,仿佛是云中的天神吹响了号角,又仿佛是千万头巨狼一起仰天长啸,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却穿越了街道和房屋,如同一道劲风扑面而过。
雷苑身子又是一颤,几乎就要瘫软在地,江治扬侧过身挡在她面前,却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那道光柱渐渐地近了,从高低错落的屋檐上一道道闪过,几乎可以看见周围飘飞的雨丝散入光柱中,如同金色的丝线,交错纷纭地落下。
街道两旁的人们也听见了声响,纷纷推门开窗,探出头向远方望去,各家屋檐下逐渐挤满了黑漆漆的脑袋。
又是一声悠长的巨响传来,比刚才还要近了许多,伴随着巨响,竟然隐约有一阵阵缥缈的乐声,仿佛笼罩在号角上绚烂的轻纱一般时隐时现。第三声响过后,光柱已经转过街角,出现在人们视野之内,所有人纷纷张大了嘴仰望着,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先是一只灰色的巨兽笼罩在光柱中,迎着正前方高高跃起,宛如一道银灰色电光般闪过,有力的身姿在光芒中凝滞了一下,随着一声低低的咆哮落在青石路面上,巨大的水花像朵晶莹剔透的花朵般飞绽开来。骑在巨兽身上的女孩样子不过十多岁,一身红裙明艳得如同盛开的蔷薇,然而她神采飞扬的面庞上却带着君王般的骄傲,湿透的发辫与衣角在风声呼啸中猎猎拂动。
紧跟在巨兽身后的是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他赤裸着上身,结实雄健的身躯仿佛是用紫铜铸成的,金红色的皮肤上洒满了闪闪的光芒,上面绘着黑红相间的纹路;他巨大的脚掌重重地踩过积水的街道,飞溅起半人多高的水花,响声震天;他手中高举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大伞,黄铜铸成的骨架,上面绷了厚重的虎蛟皮,伞盖宛如巨大的圆盘,上面居然还站着几个身着华服的男女,悠然自得地奏乐起舞,向身后抛洒着各色钱币,星星点点地闪烁着金银的光芒。
巨人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街道缓缓走来,光柱始终在他头顶上方笼罩着他,仿佛真正的神明降临人间。人们只是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巨人雄健的身影,甚至顾不上去听那萦绕盘旋的乐曲,也顾不上去看伞盖上舞蹈的男女。
江治扬立在高楼上,看着那柄巨伞刚刚从窗前经过,一瞬间温暖而明亮的光芒包围了他,在光柱中竟然没有一滴雨落下,天空中一团翻腾耀眼的光镶嵌在云层中,令人不敢仰视。就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看清了伞盖上那几个人的面目,他们也沐浴在灿烂的光芒中,姿态轻盈得如同镶了金边的云彩,浑身散发着热烈的芬芳。一个身穿绯红色纱裙的少女转过脸来望了他一眼,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如同一道阳光般照亮了他的瞳孔。
几乎又在瞬间,光芒掠过他的身边,继续向着前方离去了,只有金色和银色的钱币仍在空气中缓缓翻转坠落,叮当作响地掉入积水中,溅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江治扬仍然立在原地望着前方,歌声与乐声都随着巨人的脚步渐渐远去,大雨倾盆而下,重新笼罩了整个世界。
街道两侧的人们呆立了许久,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冒着雨跑上街头去捡那些落在地上的金铢与银豪,却发现那些圆圆的钱币被雨水一冲,纷纷融化了,变成白的黄的泥水四处流淌,铺满了整条街道。
“那是隐币。”雷苑在他身后说道。江治扬回过头,见她抱着双肩坐在那里,脸色虽然仍有些苍白,却镇定了许多。
“是一种树上结出的果实,样子像钱币,只是入水就化了,相当的珍奇,连我都很多年没见过这种东西了。”她继续低声说着,肩膀微微颤抖,“还有刚才天上飞的,不知你看清楚了没有,那不是什么盘鞑马尾,也不是惩戒的光,而是一只鸟。”
江治扬眉毛一跳:“鸟?什么鸟?”
“我也是从《龙渊异兽考》中才看来的,鸟的名字叫火唳,外貌习性都没有人知道,只听说身上会着火,飞入高空中如同一轮小太阳,特别是阴雨天喜欢在云中翱翔,双翅间发出的火焰能把云层烧出一个空洞,露下一道移动的光柱,看见的人都以为是神光。还说这种鸟鸣叫起来如钟似罄,声音响彻云霄。我一直以为不过是传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看到它从我头顶上飞过去。”
江治扬愣了半晌,小心地关上窗。屋里到处都溅了雨水,连两人身上都几乎湿了半边。他走过去,一只手放在雷苑肩头,轻声说道:“你受了凉,我这就送你回去吧。”
“我不要紧。”雷苑摇摇头,兀自望着窗口,“或许被吓了一跳吧。夸父,狰,火唳,羽人的歌唱,魅的舞蹈,甚至还有隐币,凡是能想到的,他们几乎都用了。”
江治扬一惊,手从她肩头缩了回去,雷苑并不看他,神情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