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决定重新通读这篇小说的那一天,7月30日,上海遭遇一场70年未遇的大暴雨。
半睡半醒间听到窗外雷声阵阵,压着后脑一阵阵地滚过去,然后倾盆的雨声敲打着屋顶。我躺在床上,觉得非常疲惫,怎么也睡不醒,数数时间,已经睡了14个小时,再躺下去要成仙了,于是勉强爬起来。其时室内半昏半暗,空气里仿佛也充满纷飞的细雨,我翻开书页,似乎嗅到一种奇怪而熟悉的味道。我的逆旅之行,就始于这样潮湿闷热的环境里。
众所周知,我是作者夏笳多年的偶像,但是她在写作领域中快速成长,已经获得了三次银河奖。“有一天,我会超过你的。”她对我如是说。看着她明锐的双眼,我只觉得芒刺在背。
翻看这小妮子的书,或者听她讲述近来的构思,经常会给我带来惊喜。
逆旅不是她最好的作品,但却是她给九州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由许多细密的小故事组成,或传奇、或凄凉、或寒冷、或悠远,很像一个打乱的杂锦铺,诸色纷呈。
主线故事很简单,一个背上带着不祥之兆的丫头,混入一个浪迹天涯的剧团。她大张着懵懂然而清澈的眼睛,慢慢地去发现剧团里这些人是怎么相遇,怎么加入白鹭团,字里行间,看得出一个女孩对行走的渴望。
白鹭团里都是些萍水相逢的人物,各怀心思,他们看似走向同一个目的,但却常有自己的选择和道路。雷苑不就是早年选择离开的人之一么?虽然戈遥说,她加入白鹭团的目的是去遇见许多不同的人,去发生许多不同的故事,但是奇怪得很,实际上书里讲述里最多也最重要的并不是白鹭团的旅行过程,而是这些团员们自己身上背负的故事。
作者不怎么关心如何把这些故事组合成一个整体,也不去刻意营造戏剧冲突,总的调子幽暗曲折。夏笳是个言者,她习惯于用言语的魔力来营造世界,却不看重讲故事技巧,但本书的故事并非不可观,所有的大戏都蓄积在最后一刻,等待着突然爆发,如同藏在水巷拱桥下的河道,弯回曲折,突然冲到悬崖之上,变成一匹白练般的瀑布急冲而下。
我终于嗅出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它就是“年轻”。
哪个少年没有环游世界、浪迹天涯的梦想,那些阳光下发光的铁路,那些海,那些神秘的森林,那些山,放纵,漂亮的教堂,美术馆,陌生的城市,杂乱无章的街道,一无所有,没有着落的明日,从他人的生活中一掠而过,所有的生活的大杂烩,这一切多么叛逆多么吸引人。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真正拥有广阔的疆土、阳光和空气,一种是城主,另一种就是流浪者。
在买下我的大房子时,我曾有过认真的考虑,家会不会变成自己的枷锁。起初我也不太以为然,但随着沙发、音响、平板电视、漂亮茶几的入侵,它越来越丰满,越来越完美,逐渐演变成了圈住自己的城堡。我们拥有的一切,成为给自己设下的陷阱。守卫城堡,变成了我们的责任。这是长大的悲哀。
只有孩子才有权利不负责任,他们只想要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总是摆出一种“在路上”的状态。
当然了,逆旅毕竟与“垮掉的一代”那种横穿美国的生活方式没有关系,它并非以其反抗的姿态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前行,戈遥毕竟只是个孩子,所以她的梦里更多的是笑容和希望。起初她的步子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放不开脚步,直到“雨城”之后,这部小说才突然活跃了起来,展示出它越来越生动的眉眼,而戈遥也终于等到了她的大戏结尾。一个美好的结局。
日全食之后,上海的气温一直很凉爽,雨水不断,滴沥不清,很像夏笳笔下的雨城。
2009年,注定会成为上海最冷的一个夏天。
我知道雨城是夏笳另一个偶像阿豚的居所。
我不知道每个人心中是不是都有这样飘渺的所在。
我知道白鹭团不可能永久存在,它那看似平静团结的集体下面,有着太多暗藏的波澜。
我不知道它的旅行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戈遥还将会有什么样的行走,什么样的言说。
我知道过去的偶像已变成角落里褪色油彩的木人儿,而有着明亮双眸的女孩已经长大成人。
我不知道困守在城里的成年人们,是否仍然有游荡四方的心思。
我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