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孽障。”老相公在他读联的时候神情已经缓和了,想着,家宴上还有两个孙儿一个外孙女刚从外地赶回来,给云泽一个台阶下,之后再论此事。
没料到,云泽竟如此解读圣人言,把他气得碗一扔,又不可避免得咳嗽起来。
他被云鹤等扶着坐上躺椅。
老夫人慌忙轻轻拍打他的背,眉头紧蹙,很是动怒,盯着在地上捂着脸的云泽:“泽儿,你到底又做了什么惹你祖父如此生气。”
云泽很是委屈,“回婆婆的话,孙儿只是在书香院里和小厮斗鸡,并没有出去乱赌。”
老夫人算是明白了自家老官人动怒的因由,见老官人咳得连话都说不出,哭骂道:“斗鸡斗蛐等忘性之事,已在去年春分被你祖父严令禁止,你怎么敢如此违逆你祖父?你说你没去赌场,可知催账的已催到府上来了?真是我云家冤孽。还有你陈氏,你要宠着他,从未有人阻拦过,你竟养出这么个孽根。”
云泽算是想起来了,去年祖父似乎是说过:不许此类玩物丧志之物进府。
他只当了耳旁风,风头一过,陈氏立马找了人送几只体型魁梧的斗鸡进了府里自己院里养着。
他眼见祖父气得火冒三丈,旧疾复发,他攥了攥袖口,双手放于头上,赶忙磕了三个响头:“翁翁,是孙儿的错,孙儿知错了,求翁翁谅解。”
老相公这一口气吸不进去,咳嗽得厉害,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指着那不孝孙儿,断断续续:“你这孽障,竟连七岁小儿都识得的句子都做这解释,老夫要你这孽孙有何用。来人,给老夫把他从云府逐出去。”
云鹤深知事情起因在自己身上,原本其乐融融的家宴,因为他一句稍带心思的话引成了这样。
他闻言立马半跪在祖父身边:“翁翁,翁翁能否消消气,都是孙儿的错。”
“他做得还不能让别人说得?”
云鹤倒不是真想为家里这一个锦绣子弟求情,他刚回府,祖父病也刚愈,被他这一句话,激怒成这样,他看着祖父老迈模样,只觉得心里煎熬万分。
“翁翁,您消消气,身体最为重要,这偌大的云家,还需要您撑着呢。”
云介本想避嫌不说,但祖父生气成这样,他也顺着云鹤话道:“翁翁,孙儿也需要您指点。”
众人又集体跪下,三房二小娘子云今瑶往前两步跪在了祖父面前,求情道:“翁翁,您的身体要紧啊,您这次就饶了这孽孙,孙女回去一定多多教导他。”
她和云泽乃孪生姐弟,但她为人谨慎,已多次劝诫过云泽和陈氏,可这两是脾性大的,劝也劝不住,甚至于,劝了反而会更去行错事。
陈氏是个只疼儿的,对她这个亲生女儿经常爱答不理的。
她只能修养自身,习琴学画,多多讨好二娘子和外祖母,指望着及笄后二娘子带着她出去露露面,外祖母给她寻门好亲事,她便知足了。
本想让自家弟弟长个教训,可看祖父这样,是动了真格想把他从族里除名了。
众人劝道,又听见云泽磕了几个响头,陈氏见她儿如此,哭的死去活来的,边哭边叫,“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府里乱了,鸡飞狗跳的,老夫人眼中露出嫌恶之色,呵斥道:“哭丧呢,老太婆我还没死。”
陈氏止住了声。
何郎中自称是乡野赤脚大夫,已五十有六了,他在八年前被请来,给云鹤治病后,便一直住在云府。
他本准备睡觉时,见有小厮来请,忙穿上外衣让小厮提起药箱往正厅后赶去。
众人缓缓扶着老相公进了后厅。
何郎中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他给老相公诊断了一番,摸着胡髭对老夫人问道:“老夫人,台席何故动如此大怒,怒急攻心,心血不足,致难呼吸,呼吸不畅,咳嗽不止。”
见众人皆愣住,无人搭话,他方继续说道:“在我来前,可有喝过药。”
云鹤见祖母担心祖父,忙抹眼泪,没有开口,自己便答了,“喝了,却是刚烧滚的。原是想熬给祖父睡前喝的药。”
何郎中点点头,“小郎君这样是对的,这药不能熬过久,喝了药,怒气下去了咳嗽便会止住了。”
他不知道老相公因何动怒,只以为是朝堂之事,他又转过身边摇头边对老相公道,“我知台席您啊,上下掣肘,忧谗畏讥。但若是再做不到勿忧勿虑,老汉我便是在世华佗,也做不到从阎王殿抢人。”
老相公虚弱着道:“多谢何郎中。”
老夫人闻‘阎王’二字直接晕了,何郎中又给老夫人诊治,诊断后让众人不必忧心,并无大碍。
遂留下两张药方离开。
老相公好半天缓过来了,云二官人已经让三房的回了自家院子,他是个不轻易弹眼泪的,见着自己父亲母亲如此虚弱,在小辈面前把泪憋了回去,安慰道:“父亲,儿已经教训了泽儿了,您不必操心这些小事,就在家里静养养如何?”
他见老相公把头转向另一边,他又道:“朝局、百姓之事,有儿和哥哥撑着。若萧相有什么下策,为了百姓儿和哥哥均会死谏的。”
老相公缓缓道:“就你俩那点道行,斗不过。”
云鹤跪了下去,磕着头劝道:“翁翁,孙儿定不负您所望,上到社稷,下到黎民,孙儿都会撑着的。”
其余三兄弟见云鹤跪下如此说道,也叩首道:“孙儿也同七郎一样”。
老相公见他们兄弟和睦,互相扶持,总算是心里畅快了,他哈哈大笑出了声。
众人见此,才晓得此事已过。
苏以言算得上是唯一知道事件起因来龙去脉的,她在旁观看了整个过程,她见老相公复病,才知晓,她这假的外祖父云原是真正为社稷鞠躬尽瘁,会留名青史供千万人崇敬。
她本想凑到老相公面前解劝一番,但思及自我身份,还是站在了人群外。
老夫人倒下之际,她正好搭了把手,她的两个外姑怕她气力小,赶忙将人接了过去。
她只见云鹤虽跪下,姿态却如他名,与鹤一般孤傲孑立,清冷卓然。
她听见他那如窗外冷雪般的声音道:他会撑着。
她心暗暗一跳,将目光从云鹤身上快速移开到身边老夫人身上。
只是有人在看着她,她顺着视线移去,是大房姜氏,一时紧张得呼吸一滞。
姜氏见她知晓自己在看着她之后,立马欲盖弥彰将头埋了下去,耳朵红了个透。
她也没为难苏以言,瞧苏以言微微抬头看她,只眉眼均含笑意,淡淡地朝着她笑。
云巩吩咐下去后,脸色微微泛红,头被北风吹得有一丝头疼,他知晓这是未愈的风寒作祟。
旁边,之前跟着金成器的另一个小厮,见他精神不太好,急溜溜扶着他去了城门口。
金成器带着一个小厮随着时信离开了云巩身边后,确定云巩已经看不到他了,便立马恢复了本来面貌,吩咐时信道:“时巡检,本官头有些疼,就将此事全权交予你了,到时候在天府尹面前。”
他露出一副你都省得的表情,将时信气得要死。
官大一级压死人,时信在心中暗骂他,看他分明趾高气扬的模样,哪里有露出头疼等风寒症状。
自是随口一说为自身之懒惰找的托词罢了。
时信眯了眯眼睛,嘴角勾出笑容,“这不太好吧,金府推……”
……
金成器开始摆起了谱,对付一个比他品级低的,他自是想耀武扬威一番。
他眼睛里透出精光之色,瞥开了眼珠,反问道:“怎么就不太好了,你领着上百号人,多本官一个不多,少本官一个也不少,你说对吧?
况且,本官并不是躲懒不想去,本官实在是头疼得很。至于天府尹那儿,你自是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罢。”
时信和刘滔一般也是个粗人,没有什么弯弯绕,他立马生硬道:“下官觉得不对,金府推,下官叫您一声府推是尊重您,但您却倚仗着自己官品比下官高一级,便如此行事。天府尹刚刚交代了,让下官领着您一起去将灾民有序带到城门口。”
他露出凶恶的模样,咬着后槽牙,将‘领着您’这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常年巡街且专管治安的头儿面相自是不良善的。
金成器被他凶狠的目光震慑住了,他深吸口气,复发现自己又咽不下这口气,“你一个下官,本官怎么吩咐怎么做,竟然与本官犟嘴,真是反了你了。”
“金府推,下官虽官品级比不上您老。但,下官是天府尹的部下,天府尹怎么吩咐,下官怎么做,而不是需要你在此地指手画脚。况且,若您真不想去,在天府尹面前,我会如实禀报。”
时信可没被他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唬住,在他心目里金成器此人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小人而已。
他凶恶的盯着他,金成器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又不愿自己下这个台阶。
时信自是不可能给他台阶下的,一大片雪落在他额头,他挥手拂去。
金成器身边那小厮收到金成器的眼神后,心领神会地说:“府推,这是天府尹吩咐下来的,您老也走上这一趟,不要让时巡检难办啊。”
金成器这才假装不情不愿地道:“嗯,走吧,时巡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