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份短暂的美好期待,到底还是被陆峥亲手打碎了。他原本想安排好一切才对相思说,如今,他急得追上去。
屋里清和拿被子蒙住自己,小声啜泣着。
陆峥的脚步放轻,在床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相思?”他轻柔的话语带着试探。
清和不乐意地躲开。过了会,气闷的声音才传来:“你不是都自己决定好了吗?你跟娘说,就不跟我说,如今我是外人了,还傻呵呵地琢磨我们一家的以后,我真傻!”
陆峥心中窒闷,苦涩笑笑,解释道:“相思,哥只是没来得及跟你说,吃颗糖,别生气了,成不成?”
这说辞,清和再熟悉不过。
可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哪能次次被骗?
她忽然掀开被子,露出一张挂着泪气呼呼的脸儿,下一瞬糖块喂进她嘴里,她懵了一下,甜甜的滋味像个会带走坏情绪的老神仙。
陆峥给她擦擦脸,很有耐心的样子,慢慢说:“相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比谁都清楚,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舞文弄墨。”
清和沉默下来,纵使哥哥在读书这块很有天赋,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喜欢。
科举入仕,更多的是陆爹的执念。
清和还记得有一次,哥哥只是文章里错了一个字,就被爹狠狠打了一顿,那些疤痕至今还在哥哥后背。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正是京城春闱后发榜。
见她动容,陆峥才继续道:“爹希望我去考,得名次,光宗耀祖,我就按他说的去做。可一开始我只是想跟周掌柜去收药材、跑生意,赚很多的银两,让咱们家吃饱饭,天冷了有棉衣穿,有炭火烤。后来中举,才发觉熬一熬去当官儿也不错,有权有势,体面尊崇,我才越发用功去读书。”
“这次因为爹出事,我没考成,心中除了遗憾,却没有过多执念。读书让人明礼知取舍进退。那日我亲眼见到王县令的两幅嘴脸,沈将军光是站在那里,便不怒自威,如律法一般让人惧怕,我知道,那就是权势和地位的威力。”
“从监牢出来后,我看到官兵们正在张贴招兵公示,西南那地方,匪徒横行很久了,以前我们也在西南住过一段时间,我熟悉地形和风土人情,去了军中大有助益。三年,我想用这三年去闯出一番功绩,从戎立下战功,并不比文臣差的,风.光.气派的状元郎和保家卫国的大将军相比,也是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同样可以完成爹光宗耀祖的遗愿,对不对?”说完,陆峥低头去看清和的眼睛。他的视线带着温度,小心翼翼。
清和眼睫颤了颤,半响才对上哥哥深邃的眼,她不知道从文的哥哥是什么样,但身穿铠甲的哥哥,她知道。
那是一个披荆斩棘勇猛精进的将军。
只用了三年,他已经是皇上亲封的正五品将军衔了。西南余孽剿清,恢复安定,也只用了五年而已,那时的哥哥是西南大将。
更何况,未来新帝就是从西南那乱糟糟的地界崛起的。
在把握前途这方面,哥哥很有远见。
她也没法反驳他的话,因为她的父亲和兄长们,就是战场上杀敌立功的大英雄。
相思默默移开视线,闷闷地“嗯”了声。
陆峥露出笑,问她:“那为什么还闹情绪呢?是气我不跟你说?还是不相信哥哥的本事?”
“……不是。”清和嘴硬地道。
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不管重生与否,她都不能替哥哥选择未来的道路。即使她觉得那条路很好很好。
她坐起来,还想最后劝劝他:“可我的二哥,三哥,都因战争丧了命。沙场凶险,刀剑无眼,若有更好的选择,我当然希望哥哥平安康健,永远都在我身边。”
陆峥心疼地揉揉她的头,对她承诺:“会的,假以时日,我会平安回来。除了你,还有娘,你们是这世上我唯一的至亲了。”
清和无奈地叹了声气,似乎妥协了,只是想了想,又说:“那你要答应我两件事,不然我不依你。”
陆峥一副好商量的模样,问:“什么事?”
“第一,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许瞒我,若可以,要给我写信报平安,不许不理我。”前世大概有两年这样,她和陆峥处于失联状态。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可她的信送过去,从无回复,只能从沈家嫡亲哥哥那里知晓他在西南是平安的。
陆峥自然是答应她。
“第二,五年,最多五年,我要你平安回京城来。”
“五年……”陆峥微微蹙眉。
清和不乐意了,好像陆峥不同意她就要大闹一场似的,但是陆峥很快道:“四年吧,我们四年为期,京城见,好不好?”
清和才笑了:“好!”她伸出小拇指,要拉勾。
“幼稚,我还会骗你不成?”陆峥嘴上嫌,身体却很诚实地伸出手。
没几日,陵州知府和朝廷派来的官员将王县令拿下审讯了,王县令盼着京城的姨姐和姨姐夫会救自己,硬是扛了几道刑,哪曾想,手下全招了。
没办法,这罪不认也得认。
一夜之间,盘踞临沧十几年的县令爷被抄家罢官,百姓为之大惊,还有以前遭过王县令迫害的,纷纷上官府告状。
王二就惨了,像只乌龟蜷缩在没被抄的一间小柴房,门都不敢出,一出就被百姓丢烂菜叶和臭鸡蛋,他恨死陆相思和陆峥了,可头一次拿他们没办法。
新的县令在上任途中,据说是个体察民情的好官。
但关于陆爹被害,与王县令无关,真凶依旧没有进展。
要么,这事是意外,要么,下手的人,位高权重,手眼通天。但陆玉成一个无官无职的平民百姓,谁会这么费尽心思害他?
这点,沈定疆没琢磨明白,问了问陆娘家里的人情往来,可有得罪过谁,可有恩怨情仇,也皆是没有。
陆峥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沈定疆十分欣赏他这份沉着和冷静,宽慰道:“放心,待回京后我会留意,继续查探,有了消息便告知于你。”
陆峥感激沈定疆的好意,也知道这是沈家为答谢他们养相思长大的恩情,但他心中隐隐有猜测,恐怕爹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不愿沈家牵连进来,更不想因推拒好意让沈家为难,便对沈定疆道:“将军,我与娘商议过了,不再温习功课准备科举,我欲投军西南剿匪,只是不知如今军中是什么规矩和章程,可否向您请教一二,再讨一份引荐信?”
沈定疆惊讶了一番,再打量眼前高高大大的冷面青年,捏捏他硬邦邦的胳膊,捶捶他坚实的胸膛,满意笑道:“好啊!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大晋朝就需要这样的热血青年保家卫国!”
要知晓,沈定疆就是个沙场老将,他在京城见到陆峥的第一面,就觉得这孩子不像文弱读书人,相反,陆峥身上有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儿,更像上阵杀敌的少将军。若悉心培养,日后定成武将之佼佼者。
“来,你先与我比一场!”此行未带长.枪,沈定疆便从李生和王荣那里拔了两把剑,一把丢给陆峥。
陆峥扬手熟练接过。
尽管,他并未练过剑法。
所以他只等沈定疆出剑,抵御防守。
剑与剑在院子里碰撞出清脆声响,一攻一守,几个来回下来,沈定疆虽看出陆峥不懂剑法,可竟也没能伤到他要害。陆峥的从容应对,更像是晚辈谦虚向长辈讨教,无端令人心中愉悦。
“好了好了!你小子,我满意得很!”沈定疆心里有数,利落收了剑,欣赏地拍拍陆峥肩膀,琢磨道:“西南那边的环境与北边不同,年前皇帝派了赵勇过去,我与他有些交情,这样,我将你引荐给他,他性子直率爽朗,快言快语,操练新兵也是狠角儿,于你必有助益。”
“多谢将军,我必不辜负您的用心。”陆峥微一拱手,才道:“家父的事,我恐怕深查下去会牵连您,还请您就此作罢,我为人子,理当替父报仇雪恨。”
沈定疆的眼神带了些深意,回过味儿来了,求引荐是虚,婉拒他查探陆爹冤情是实,他心叹到底是读过书的,说话办事自有一套文人章法。然话已至此,哪有不应之理?况且应不应,与他如何做,是两码事。
“唉,我家那个混小子有你一半就好了。”沈定疆悠悠言罢,进屋去了。
陆峥在他身后抱拳躬了身。
此事商议妥当,陆峥先去了一趟隔壁二狗家。
他远行征战,少则三五载,却知陆娘定然不会跟相思去京城。
陆娘的心思,就是盼着儿女们好,最不想的,就是成了儿女的累赘。因陆爹的离去,她病了一场,可见到相思回来,儿子好好的,不要汤药,身子竟也跟着好了,忙前忙后乐的自在。
陆峥要安排妥当才能放心,二狗爹娘听说他要从军,忙叫他安心,几家都是好几年的街坊邻居了,相互照应着,在自家院子里喊一声隔壁就能听见。
陆峥再看看二狗,难得的欲言又止。二狗叹气道:“我晓得,日后小红豆有什么消息,会给你送信去的。”二狗跟着周掌柜收药材,各地跑,有时也会去京城。
从王家出来,陆峥转道去陆九家。
陆九娘热情地拉住他,笑眯眯道:“阿峥,不用你开口,婶娘都晓得的!就是吧……阿九这孩子,不会读书又不会做生意,横冲直撞的,愣头青一个,知道跟着你去从军算他有点先见魄力,等到了军中,上了战场,婶娘就指着你关照一二了。”
陆峥笑了笑:“不用您说,我也会的。”
陆九凑过来,笑眯眯问:“背着我说什么呢?”
弟弟陆十也跟着问:“阿娘背着我们说什么呢?”
他们娘一阵好笑:“走走,你们边儿去!”
最后,陆峥还去了趟关郎中的医馆,预先给关郎中支了银钱,拜托他三五日便来家里给陆娘看看身子。
安排好这些,太阳从西边落下了。
巷子口有卖糖的,陆峥准备过去买几块。
前边,三个妇人提着菜篮嘀咕:“那个陆相思,你们晓得吧?跟着她哥去了趟京城回来,竟然傍上大官儿了!”
“难怪说瞧不上王县令的公子,呸,如今王县令都垮了,人家真是有先见,凭着张漂亮脸蛋,小小年纪在哪都混得开。”
“陆峥不是把她当宝贝疙瘩护着?”
“站住。”一道冷淡声音响起,三人下意识回头瞧了瞧,为首的妇人就是老于媳妇。
老于媳妇看见陆峥,顿时缩了缩脖子,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冒寒气。
陆峥缓步上前,冷眸盯着她:“日后我若再听到有人说相思的闲话,保准你没好日子过。”
老于媳妇讪讪,心想别人说又怪她什么事!她就当个乐子说说又不会掉陆相思一块肉!旁边还有两个人看着呢,老于媳妇脖子一挺,就要反驳,只是刚张嘴,就没了声。
陆峥面无表情地补充:“我没打过女人,你可以试试。”
老于媳妇瞬间萎了,提着菜篮闷头就走,走了没几步竟然跑起来,好似后边有鬼追似的。
陆峥可是能在斗兽场活下来的人物,那一拳头下来……天啊,得要半条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