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5【月下访客】

“不至于此。”

陆沉摇摇头。

在他看来,李宗本是一个很别扭的人物。

他没有先帝那般明确又坚定的信念,虽有手段但是不够圆融,虽有耐心但是不够沉稳,大抵而言,他就是一个全方位削弱版本的先帝。

其实这也不是致命的缺陷。

当初李端只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皇子,在登基前完全没有接触过朝政,可谓是赶鸭子上架,后来经过各种各样的磨砺,终于走出一条明君之路。

李宗本还很年轻,身体也没有问题,只需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就算他最后比不上先帝,也不会太过差劲。

问题在于京中风浪太大妖怪太多,年轻的天子未必能谨守心志,不受外力的影响。

陆通凝望着他的双眼,好奇地问道:“为何?是因为先帝的恩情让你做不出那样的决定?”

“有这方面的顾虑,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陆沉神色坦然,继续说道:“虽然我对陛下有些失望,但他还没有达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只是弄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或许老爹要说,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将来会越来越过分,可是大齐没有更好的选择。烧死他,让李宗简继位?还是让年仅四岁的延宁郡王登基?无论哪个选择,对于大齐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厅内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过后,陆通缓缓道:“这天下一定得姓李?”

其实他们在很久之前便讨论过这個问题。

那还是三年前,王初珑尚未南下的时候,父子二人有过一场推心置腹的长谈。

当初还只是未雨绸缪的闲聊,如今陆通再度提起,便已有了几分凌厉之意。

因为现在的陆沉确实走在权臣的道路上。

拾取历史长河中的吉光片羽,可知那些盛极一时的权臣大多没有好下场,哪怕生前可行废立之举,死后多半会殃及家人,甚至有可能会被开棺戮尸。

至于生前就遭到清算的权臣更是数不胜数。

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这个道理。

见陆沉默然不语,陆通喟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先帝待你那般恩重,你肯定不愿做忘恩负义的事情,然而你要清楚一点,旁人看不透你的内心,他们不会相信一个二十多岁就权倾朝野的年轻人,甘于一辈子做大齐的忠臣。”

陆沉平静地说道:“是。”

陆通语重心长地说道:“莫说今上是这种境况,就算他真能做到慎终如始用人不疑,再过十几二十年又是何等情形?到那时你收复故土还于旧都,他成为中兴大齐的明君圣主,对朝野上下的掌控越来越强,他还能容得下你这样年岁相仿的权臣?当年杨大帅身陷囹圄,除去景国奸细的运作之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原因,那个昏庸皇帝怀疑杨大帅有不臣之心。”

陆沉的眉头微微皱起,端起茶盏却未饮下。

陆通继续说道:“伱不妨想一想,彼时彼刻与此时此刻何其相似。杨大帅一手掌握边军大权,再过几年你也不会相差太远,都是权臣在外远离中枢。这一百多年来,李家皇族除了先帝这个异类,其他皇帝皆有着强烈的猜疑心,恐怕最后也是一道圣旨毫无征兆地召你回京,然后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你便已经魂飞魄散。”

陆沉将茶盏放下,沉声道:“我不会重蹈覆辙。”

“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

陆通放缓语调,温言道:“今夜我同你说这些,并非是一味鼓动你造反,而是希望你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希望你不要对朝中那些人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曾几何时,我一心将杨大帅视作矢志追随的对象,在他的影响下只想着为万民尽心,从而忽略了人心有多么险恶。”

他顿了一顿,略带几分伤感地说道:“沉儿,我已经老了,倘若再来一次当年的惨案,我没有能力再烧一次皇宫为你报仇。”

“父亲切莫如此说,是儿子不孝让您忧心了。”

陆沉心中一紧,肃然道:“其实我也做了一些准备。”

“哦?”

陆通双眼微亮,饶有兴致地说道:“说来听听。”

陆沉便将他在京中做的几件事全盘托出,譬如他让苏云青争取李宗本的信任,以便在秦正卸任无法挽回的时候接手织经司。又如他利用刺驾大案成功收服了刑部尚书高焕以及龙林高氏,在江南门阀之中发展出属于自己的势力。

还有谭正和渠忠两人率领陆家秘卫,在京城悄然潜伏下来,不断伸出触角编织出一张大网。

他还跟厉天润商议,准备换掉淮州刺史,而且此事已经有了确切的进展。

至于他将许太后抬出来和李宗本打擂台的谋划,只是三言两语带过。

陆通听得连连点头,那张老脸上悄然绽放盛开的笑意,大气地说道:“五十万两怎么够?京中那些人眼界极高,一个个都是鼻孔看人,你让他们安插眼线还要拉拢权贵,这银子可不能省。这样吧,我们先投五十万两进去,后续再准备一百万两,只要能帮你在江南打下一个牢固的根基,再多的银子也不算什么。”

陆沉微微一怔,道:“老爹,家里这么有钱吗?”

陆通显然心情很畅快,笑道:“抛开那些固定的良田、产业和门面不谈,家里一直给你准备着随时都能动用的银子,目前是六百余万两。”

陆沉的表情略显呆滞。

他已经不是初到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懂的外来客,对于这笔银子当然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前年他从河洛城的门阀权贵手里卷走一千三百余万两,这差不多是全城富庶之族可用浮财的一半,而大齐朝廷当年全年的赋税收入折银是一千六百余万两。

陆通一辈子攒下的银子虽然不到大齐一年赋税的一半,但这可是一家之力,称一句富可敌国并不为过。

陆沉望着中年男人的笑容,由衷地说道:“老爹,您真了不起。”

“总不能堕了你的威风,儿子这么出息,当爹的岂能一无是处?”

陆通调侃了一句,然后说道:“谭正和渠忠值得信任,但是第一笔五十万两银子不能直接交到他们手中,毕竟数额太大,不能刻意去考验人心。”

陆沉自然不会反对,点头道:“我准备让王姑娘负责管理,由她来决定银子该怎么花,分批小量交给南边具体执行的人。”

陆通应道:“很妥当,就这么办吧。”

陆沉见他眉眼间泛起倦色,便关切地说道:“夜深了,老爹不妨早些歇息,反正我这段时间哪也不去,每天都可以陪你聊天。”

“也好。”

陆通老怀甚慰,徐徐道:“你可以没有害人之意,但你不能没有防人之心。无论如何,你要将边军变成你的人,同时要让淮州和定州各级官员习惯你的命令。时间一长,你在江北才算是有了足够深厚的根基,届时朝中那些人才会投鼠忌器。”

“是,老爹。”

“你也早点睡,趁着这段时间好好调理身体。”

陆沉起身行礼告退,陆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并未立刻返回内宅,而是在厅中又坐了一段时间。

一抹身影从黑夜中显现,迈步走入厅中,垂首道:“老爷,公爷出府了。”

来者名叫南屹,乃是陆通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追随他已经超过十年。

陆通讶异道:“这么晚还出府?”

南屹恭敬地说道:“公爷带着十余名亲兵,城里各处都有我们的人,不会出现安全上的问题。小人亲眼瞧见,公爷往东边去了。”

“东边?”

陆通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摇头失笑道:“这小子……算了,随他去吧,这么久未见想来他心里也不舒服。”

南屹应道:“是,小人亲自带人在外围警戒。”

陆通微微颔首,随即起身,双手拢在袖中,施施然走向后宅。

此刻已是深夜,偌大的广陵城内一片静谧,唯有虫鸣之声。

月色溶溶,两道身影穿过街巷,后面还跟着十余人。

秦子龙心中哭笑不得,虽然他明白陆沉这是无奈之举,仍然觉得堂堂郡公不必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

陆沉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再笑我就把你撵到京城去接替谭正。”

“公爷,小人没笑。”

“你心里在笑,以为我看不出来?”

“公爷真是……目光如炬。”

“知道就好。”

又往前走过两条街,来到太平坊内,陆沉忽地驻足,看着前方的岔路口,不由得面露迟疑。

秦子龙好奇地问道:“公爷,怎么了?”

陆沉幽幽一叹,犹豫道:“你说我该去哪边?”

秦子龙猛然反应过来,十分聪明地闭上嘴巴。

陆沉扭头望去,十余名跟随他征战沙场、面对死亡的威胁都不会眨眼的汉子整齐地低下头,没有一个人敢发声。

“一群没义气的家伙。”

陆沉低声骂着。

众人皆笑。

虽然他们不知道前方哪边是林府哪边是王宅,却也知道自家公爷为何如此纠结。

陆沉抬头看了一眼柔和的月光,咬牙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就这么定了!”

众人齐声道:“公爷英明。”

陆沉抬手点了点他们,随即迈开双腿,义无反顾地朝南边那座原本属于陆家的宅子大步行去。

众人看着他大义凛然的身影,一个个都强忍着笑意跟了上去。

片刻之后,忽然一连串的狗吠声刺穿黑夜。

仿若整座东城都被惊醒。

宅院内火把接连亮起,院墙外某人脸色铁青。

秦子龙那张脸因为憋笑而略显变形,颤声问道:“公爷,继续翻墙吗?”

“走正门!”

陆沉好不容易才吐出三个字,终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