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陆沉所言,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才是朝廷正常运转的规矩,否则必将存在滋生内乱的隐忧。
雍丘大捷鼓舞人心,更让先帝没有带着遗憾辞世,犒赏三军是无可指摘的举动。
哪怕现在朝廷的用度有些紧张,这笔银子也绝对不能省下来。
在很多朝臣看来,眼下的局面似乎有些诡异。
虽说御敌于国门之外是所有将士的功劳,但是功劳也分大小,这一点不容置疑。
具体到江北战事,从战前谋划到战中指挥,厉天润、萧望之和陆沉三人的功劳最大。
如今厉天润因功加封魏国公,成为韩灵符和萧望之之后的第三人。
萧望之则因为第一次北伐大胜加封荣国公,而大齐目前尚无臣子封王的先例,故此他很难在爵位上更进一步,但他后续返京接掌军事院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此一来,便只剩下陆沉的封赏需要敲定。
这三人的功劳和封赏确定之后,其他参与了江北战事的将领和士卒才能依序论功行赏。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宗本准备封赏陆沉没有任何问题,相反陆沉推辞得如此坚决才让其他大臣心生不解。
他们可以理解陆沉不愿风头太盛,然而天子只是刚刚提起一个话头,甚至还没有透露将要如何封赏。
或许只是口头上的褒扬,再加上金银田地之类的赏赐,这也值得陆沉如此郑重其事?
大殿之内,一片古怪的沉寂。
陆沉在长篇大论之后便闭嘴不言,他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也相信龙椅上年轻的天子听得懂这番话的深意。
在今天这场朝会以前,李宗本给他的印象是性情有几分类似先帝,只是还不够成熟,需要时间的沉淀与打磨。
原本他不担心这个问题,李宗本能够在储君之争脱颖而出,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很有耐心,而这是成为一名优秀帝王最基础的素质。
可是最近这几件事让陆沉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有误。
那天在皇宫里,李宗本在没有提前告知的情况下拉着他去慈宁殿,表面上是希望他能帮忙承担许太后施加的压力,事后也非常诚恳地向陆沉表达了歉意,但是这件事仍然透着古怪。
陆沉在京中展现出来的性格素来是刚直骨鲠,曾经面对三皇子亦是不肯后退半步,想来在李宗本心里也是这个印象。
明知陆沉是個一点就着的炮仗,却非要让他去和许太后打擂台,这番用心不能说极其险恶,至少也不会是像李宗本表现出来的那般坦荡。
好在陆沉没有那么天真,与当朝太后翻脸对现在的他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论他在慈宁殿如何占上风,只要许太后事后对外传扬几句,他的名声很可能变成千夫所指。
这不是惧怕与否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必要沾惹的麻烦。
再加上今日李宗本以无上恩宠的待遇将厉天润送出宫,这位年轻天子的心思已经逐渐显露。
或许他对陆沉并无恶感,但他肯定觉得自己不是先帝,没有能力掌控一个年仅二十余岁就权倾朝野的权臣,所以他必须要采取一些较为迂回的手段。
他带陆沉去慈宁殿,只要陆沉和许太后公然翻脸,这就可以稍稍打压陆沉的风头,最关键的是破掉陆沉这几年塑造的金身,让朝野上下知道这位年轻的权臣并非绝对的忠耿之人。
接下来就是要慢慢削弱陆沉的实力,第一步便是堵死厉天润干涉朝政的可能。
旁人可能不太清楚陆沉和厉天润的关系,以为他们仅仅是在战场上有合作,但是李宗本在过去的大半年里随侍李端左右,对很多隐秘都非常了解,自然知道陆沉和厉冰雪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让厉天润回京疗养并且不能插手朝堂,便可极大地削弱陆沉在朝中的势力。
李宗本的第二步便是要将陆沉高高捧起,以此来判断这个年轻权臣的真实心境,同时也可以看看满朝公卿的反应。
这是一次不太高明但是非常直接的试探。
陆沉敏锐地察觉到天子的意图,所以他不等对方继续出招,便主动站出来表明心迹。
此时此刻,满朝无言,君臣二人遥遥对视。
陆沉的想法依旧很简单,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不希望破坏大齐朝堂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人心,所以当厉天润表态接受之后,他没有强硬地劝谏天子。
现在则是再退一步。
他的爵位和官职已经够高了,几乎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所以他不需要天子另行封赏,情愿将军功分润给刘守光和其他将领。
李宗本读懂了陆沉的心思,不论这位新君内心作何想法,起码在眼下他的神情显得不解,又带着几分憋闷。
似乎他并没有那些深沉的谋划,只是单纯想要示恩。
良久过后,他缓缓开口道:“爱卿何必过谦?江北战事漫长且复杂,魏国公有定策之功,荣国公有守土之功,而你连续指挥了石泉之战、翠亭之战、鹿吴山之战乃至最后的雍丘大战。古往今来的国战之中,能够取得一场类似的胜利就要重重嘉赏,更何况你四战四捷,剿灭景军将近十万人。如此大功,朕若不赏,世人会如何看待朝廷?爱卿若是坚辞不受,其他参战的将士们又怎敢领受封赏?”
这番话听得诸多大臣连连点头。
陆沉面上古井不波,心中亦有些讶异。
看来李宗本能够得到先帝的青睐,不单单是他某些方面有乃父之风,这种灵活的思维能力也是重点。
李宗本没有笨拙地强压头,而是从两个方面论述陆沉接受封赏的必要性,一者他的战功都是实打实的胜绩,二者他身为主帅若无封赏,
武勋班列之中,仅有的一位女将格外引人注目,不过眼下其他朝臣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对年轻的君臣身上,而她则静静地望着陆沉的背影。
对于厉冰雪来说,现在的局面仿若雾里看花,从细微处洞察人心确实不是她擅长的领域。
“如果王家姐姐在京城就好了,她肯定能给这家伙提供很多帮助……”
厉冰雪心中默念,她只能大概看出陆沉和新君之间出了一些问题,但她并不认为陆沉面对困难会退缩。
这是一种坚定且自洽的信任。
如她所想,陆沉在稍稍沉默之后,望着上方的天子,平静地说道:“陛下,臣不讳言,臣其实也是一个俗人,也爱金银财宝和功名利禄,但是臣之所以会在今日朝会上做出先前的表态,是因为臣无法忘记去年冬天在御花园中,先帝对臣说过的那番话。”
群臣不禁好奇地望着他。
李宗本面色不变,心中稍稍有些怪异的感觉。
他知道先帝和陆沉确实曾在御花园里密谈良久,也大抵能够猜到陆沉接下来想说什么,但他却不能阻止陆沉开口。
事关先帝,殿内所有人包括他这位天子在内,必须洗耳恭听。
陆沉继续说道:“当日先帝告诉臣,是人都会怕死,帝王亦不例外,但是为了引景国皇帝和庆聿恭入局,先帝甘愿以寿数为代价。从那个时候起,臣便知道此战我朝必胜,因为君臣一心众志成城。江北战事是由先帝和魏国公定计,由荣国公吸引并且挡住景军东线的主力,而臣只是顺着他们铺好的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这番话情真意切,越来越多的大臣理解了他的心境。
陆沉抬眼望着李宗本,正色道:“陛下,臣从本心里认为,臣在这一战当中的功劳不值一提,与先帝对臣的信重和赏识相比,臣只是做到了自己该做的本分。想臣以弱冠之龄享国侯之爵掌军机之权,这已经是前无古人的荣宠和器重,臣又岂能将不属于自己的功劳揽在身上?陛下若要赏,便赏臣赴边疆领兵之权,臣愿继续以有用之身为大齐效力!”
文臣班首,李道彦忽地睁开双眼,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山阳侯言之有理。”
李宗本当然可以继续与陆沉辩论,虽然对方的说辞合情合理,但他身为天子想要嘉赏大将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当李道彦开口之后,他不得不尊重这位当朝宰相的意见。
便在这时,一位满身清正之气的文官挺身而出,朗声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群臣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辛一先。
“李相且请稍待。”
李宗本随即看向那位侍读学士,淡然道:“辛学士请讲。”
辛一先踏前一步,目不斜视,语调掷地有声:“启奏陛下,微臣亦认为山阳侯所言发自肺腑,但是未免太过谦虚。从军事院公布的战报可知,雍丘大战若非山阳侯指挥得当,并且提前几个月安排一支奇兵西出沙州,景军未必就会落败。如此赫赫功劳,朝廷岂能不加封赏?”
李宗本平静地问道:“那依学士之见,朝廷该如何封赏?”
辛一先道:“此事理当圣裁,臣岂敢妄言?”
李宗本稍作迟疑,缓缓道:“但说无妨,朕也想听听众位卿家的意见。”
辛一先看了一眼那位年轻国侯的背影,一字字道:“依臣之拙见,山阳侯与魏国公、荣国公的功勋不分高低。既然如此,封赏理当平齐,如此才能让天下人信服!”
何谓平齐?
自然是国公之爵。
端诚殿内忽地泛起一阵骚动。
先帝南渡至今十五年,朝廷仅仅封了三位国公!
陆沉平静地站着,眼中骤然飘起风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