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4【朝天阙】(十一)

夏山军用大半个时辰的鏖战验证了一件事,齐军将精锐主力平均分散在整条数里长的战线上,如此才能保证任何一处都不会被夏山军轻易突破。

这也是当世战争最常见的情况,精锐在前一字排开拉长接敌面,普通士卒在后增加阵容厚度。

用精锐直接击溃敌军,或者从两翼包围抄截,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再由后方的普通士卒完成战场清扫。

当防城军步卒在术不列的率领下来到正面战场,等待他们的是齐军的凶狠反攻。

在靖州三支精锐的合力强攻下,防城军的右翼很快便摇摇欲坠。

而在战线另一头,淮州镇北军虽然同样在前压,却显得十分克制,并未放弃防守的姿态。

至此,齐军的兵力部署渐露端倪。

陆沉在左翼布置重兵,靖州都督府几支精锐俱在,而右翼仅有一支镇北军,为的就是迷惑敌人。

当庆聿恭决定主动轮转的那一刻,陆沉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在防城军尚未站稳脚跟之时发起反攻,左翼三支靖州精锐打了防城军一个措手不及。

简而言之,在双方兵力相近的前提下,大齐军队实左虚右,用少量精锐兵力抗住弱侧的压力,在另一侧集结重兵创造出敌人的弱点。

然后由点到面,不断扩大己方的优势,分割包围各个击破,在局部制造出以多打少的局面。

“这就是你说的斜线战术?”

萧望之站在瞭望车上,眼中浮现浓重的兴致。

陆沉点头道:“是,从边线进行突破,继而完成卷击。”

“很冒险,但是收益也不小。”

片刻的观察之后,萧望之给出自己的评价。

斜线战术说起来并不复杂,关键在于两個前置条件,其一是敌人对此并无心理准备,其二则是弱侧能够抗住敌军施加的压力。

具体到今日的战场上,齐军弱侧便是右翼的淮州镇北军,如果他们在对拼中挡不住夏山军,被对方抓住机会突破战线,后方的空虚立刻会被发现,接下来景军主将只要眼睛没瞎,必然会顺着这个豁口展开猛攻。

到那个时候齐军将会自乱阵脚。

这就是陆沉将重任交给裴邃和镇北军的原因。

他坚信萧望之亲手带出来的虎贲之师能够顶住压力,在没有后方支撑的情况下坚守阵地。

另外一点,他通过提前安排好的迷惑手段,让庆聿恭看不透齐军阵型的底细,这使得景军无法做出针对性的策略。

两管齐下,方能创造出眼下的大好局面。

术不列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刚刚领兵上来,右翼就陷入快要崩溃的境地,此时不禁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他要让人去中军求援之际,原本应该处在待命区域的牢城军一半兵力快速奔来,顶在防城军右翼的身后。

与此同时,庆聿恭的帅令也传进他的耳中。

“全线稳步回撤!”

术不列镇定心神,不再担心右翼会被快速突破,依照庆聿恭的命令着手拉回战线。

攻守之势倒转,因为齐军的骤然发力,景军从进攻转入防守。

但是相较于先前齐军在防守时的稳如大山,景军此刻的防线频频动摇。

根源便在防城军的右翼。

虽然庆聿恭的反应足够快,牢城军顶上来的速度也很快,但是在他们顶上来的那一刻,三支靖州精锐已经合力洞穿防城军右翼的防线,紧接着便继续冲向牢城军。

气势如虹。

士气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切实决定一支军队的战力。

先前相持阶段,两军的士气几近相等,甚至景军还要略胜一筹,毕竟他们处于进攻方,天然占据主动。

但是等三支靖州军完成陆沉下达的命令,他们瞬间便将士气提振到顶峰,颇有一种所向披靡无可阻挡的气势。

更不必说仇继勋、张展和徐桂都是厉天润一手带出来的骁将,尤其是统领安平军向前冲锋的徐桂,此刻再度显露出他敢于搏命的凶悍风格,一杆长枪舞动如游龙,杀伐之气冲天而起。

景军王旗之下,庆聿恭神情沉肃,肃立在旁的四皇子双唇紧抿。

虽然他没有独立带兵的经验,此刻也能看出来己方形势堪忧。

一旦敌军继续摧毁牢城军的阵型,恐怕己方会坠入败局。

先前退下来的夏山军来不及休整,在接到庆聿恭的命令后,纥石烈立刻领兵绕至牢城军身后。

随着术不列同时在回退战线,景军大阵整体呈现出收拢的趋势,就像是一团不断被挤压的棉絮,阵容宽度越来越窄。

“主动制造弱侧,集结重兵于另一侧,抓住我军轮转的时机发起强攻,这种极其冒险的打法很犀利,对于时机的把握也非常精准。”

庆聿恭语调平缓,让四皇子微微错愕。

他转头问道:“王爷,这不像是萧望之的风格。”

庆聿恭点头道:“确实不像,殿下觉得像是谁的手笔?”

四皇子心念电转,脑海中浮现过去几年里齐军在战事中取得的成果,不由得喃喃道:“陆沉?”

庆聿恭道:“应该是他。”

细究陆沉从当年崭露头角到如今身居高位的过程,他几乎每一场战事都在行险,譬如广陵之战主动出城突击,又如北伐之战奇兵突袭河洛,都是风险大同样收益也很大的例子。

四皇子不禁默然。

庆聿恭幽幽道:“这是我的失误。先前我有过这方面的猜测,齐军会不会让陆沉这个年轻人担当主帅,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一战对于南齐来说太过重要。我军若是败了,顶多只是让出雍丘城,齐军若是败了,整个江北大地都难留立足之地,他们不得不谨慎。虽说厉天润的身体无法支撑,萧望之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的资历和地位更适合主帅一职。”

他轻轻叹了一声。

四皇子想起这位南院元帅近来的处境,不禁心有戚戚。

南边万众一心,齐帝拼着寿数将尽筹谋设局,厉天润拖着病体以身做饵,萧望之为了大局退位让贤,陆沉亲冒矢石领军冲杀,边军将士个个奋勇争先,后方臣民倾尽全力支援前线。

而他的父皇对庆聿恭屡次相逼,朝中对庆聿恭的攻讦屡见不鲜,军中将领亦是各怀心机。

两相比较,庆聿恭能做到眼下这个地步何其不易。

一念及此,四皇子低声宽慰道:“王爷,这不是你的问题。我虽然人微言轻,但如果将来有人拿此事弹劾你,我一定会替你声张!”

很显然,他已经做好了此战景军会败的准备。

庆聿恭转头望着他,面色有几分感动,缓缓道:“殿下,战事还没有结束。”

紧接着他便下达几条军令。

战线之上,齐军的攻势愈发凶猛,景军步卒不断后退,整体阵型已经极其紧凑。

当夏山军也顶上来之后,终于勉强拦住齐军前进的步伐。

大体而言,齐军现在已经占据优势,还需要一把更猛烈的火。

陆沉的目光望向西边的京营阵地。

这是他从一开始就预备下的那把火,只要三支靖州军打开局面,刘守光就会率领京营将士跟上去,彻底搅乱景军的阵型。

就在他将要发出帅令的时候,萧望之忽然说道:“且慢。”

陆沉冷静地说道:“萧叔请说。”

萧望之道:“京营暂时不要动。”

这是一个略微有些古怪的建议。

萧望之从来不是那种犹豫不决的性情,既然他决定将指挥权交给陆沉,便不会在战场上横加干涉。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今天齐军的所有命令皆出于陆沉之口,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插话。

面对陆沉依旧镇定的目光,萧望之解释道:“庆聿恭的调整能力很强,现在他还没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如果京营不动,齐军很难将优势变为胜势,但是陆沉没有反对萧望之的看法,因为他知道确如萧望之所言,庆聿恭不至于就此认输。

果不其然,但见前方狼烟滚滚,景军骑兵再度出动。

这一次不再是先前乌林答所做的试探性袭扰。

两支景军铁骑同时向前,乌林答领长胜军骑兵从战场东北边疾驰而来,蒲察领忠义军骑兵沿着战场西南边快速奔袭。

陆沉只略看了几眼,就判断出他们的目的地。

这两支景军骑兵显然是要绕到齐军大阵的后方!

陆沉立刻做出应对,厉冰雪率飞羽军迎向忠义军骑兵,李承恩和叶继堂率定北军迎向长胜军骑兵。

下一刻,变故再起!

喧嚣的战场上,两军步卒陷入惨烈的厮杀,而两军合计数万骑兵在外围相互抗衡。

蒲察和乌林答依照庆聿恭的命令,意图从齐军大阵后方发起冲锋,齐军骑兵自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便在这时,又有两支骑兵从景军大阵侧后方出现,他们并非是要去支援蒲察和乌林答。

这两支人数各有三四千的景军骑兵前进的方向逐渐明确,乃是齐军步卒大阵的两边侧翼!

瞭望车上,陆沉脸色微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