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6【一支穿云箭】

陀满乌鲁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但是他只觉比死了还难受。

南齐骑兵显然不满足于解救石泉之危,在冲垮景军的中军之后,面对仓惶撤退的景廉步卒,定北军展开了两个多时辰的追杀。

直到天色完全昏暗,他们才施施然返回。

景军一溃千里,沿着莫林小道逃窜,完全停不下来。

直到天光微熹,他们才在距离新昌城三十余里的一片密林旁停下狼狈的脚步。

等到副将点清收拢的兵马,陀满乌鲁不禁面露绝望之色。

陀满宁达战死,五千骑兵只逃回来一千七百余骑。

两名千夫长和六名百夫长战死,一万五千步卒只剩下七千多人,其中大部分是死在被齐军骑兵追杀的途中,小部分在石泉城头上战死。

简而言之,石泉一战不仅没有夺城,陀满乌鲁反而损失了一半以上的兵力。

这意味着他短时间内没有能力再度威胁到靖州东线的安全,只能返回新昌城休整守城。

初春清冷的晨光中,陀满乌鲁双目赤红,寒声道:“立刻让人将我部战败的消息通传给术不列,告诉他如今南齐定州定北军骑兵已经出现在这片战场,这支骑兵的实力不弱于靖州飞羽军,让他小心应对,最好暂时不要进攻翠亭。”

“遵令!”

亲兵领命而去。

陀满乌鲁站在缓坡上,望着南方灰白色的天幕,眼中恨意昭然。

远方的石泉城中,陆沉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

他自然不知道此刻陀满乌鲁心中所想,就算猜得到也不会在意,因为石泉之战对于陀满乌鲁来说刻骨铭心,于他而言顶多是一道开胃菜而已。

这只是东线大战的序曲。

昨夜定北军骑兵回到石泉城,得到盈泽军将士和满城百姓的热情欢迎。

城中知县和乡绅大族怀着激动的心情,杀猪宰羊,大摆宴席,以此来庆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在陆沉的特许下,定北军和盈泽军所有将士破例可以饮酒一杯,然后将满桌的肉食都填进了肚子里。

陆沉召来盈泽军都尉韦文孝,安排好城防部署,防止被吓破胆的敌人或者其他景军杀一个回马枪,然后他又亲自在定北军驻地走了一圈,忙完这些才匆匆合衣而眠,最后也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侯爷。”

秦子龙和李公绪提着清水走进来,满脸崇敬地请安。

昨日李公绪没有上战场,他毕竟年纪太小,虽说参与过一段时间的亲兵操练,眼下还不适合直面鲜血和死亡,因此被陆沉留在后方,和数百人一起守着备用坐骑。

陆沉看向秦子龙,笑问道:“昨天有多少斩获?”

秦子龙摸了摸发亮的脑门,不好意思地说道:“不多,只有六个首级。”

陆沉颔首道:“继续努力。”

“是!”

秦子龙大声应下。

陆沉简单洗漱一番,然后和亲兵们用着简单管饱的早餐。

李公绪一直在悄悄观察着他。

他如今和亲兵们混得很熟,虽未参与昨日的战事,但已从他们口中打听到完整的细节。

少年如今愈发明白那些大汉为何会死心塌地追随陆沉。

设身处地一想,如果他拥有陆沉现在的地位和权力,是否敢于像他一样亲自领兵冲杀?

这個在江南第一门阀出生、从幼时便跟着当朝宰执学习各种能力的少年最终暗自愧然。

因为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他在九岁时就已经铭记在心。

因此,他愈发敬佩不远处和亲兵们一样啃着烧饼的年轻国侯。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从最开始的好奇和审视,到如今发自肺腑的尊敬,他对陆沉的观感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陆沉并未注意到少年的情绪,他敬重李道彦不代表会对李公绪另眼相看,虽说这个少年确实是一块璞玉,但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从目前的态势来看,庆聿恭用东西两线的攻势拖住靖州军各部,然后亲率锐卒猛攻雍丘。

这一路紧赶慢赶,他终于及时解除石泉城的危机,并且给了这支景军迎头痛击,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然而雍丘城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在这一点上他和厉天润的判断极其相似,庆聿恭久经沙场,一般的阴谋很难让他中计。

即便这次大齐君臣通力合作,一点点扭转江北战局的被动,通过各种手段尤其是天子的舍身一计,让庆聿恭被迫出现在雍丘城下,但是对方依然拥有后撤的余地。

直到此刻庆聿恭仍旧在进攻雍丘,那就说明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握破城,否则他没有必要冒险。

对于陆沉来说,如何完成合围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

用过早饭,他来到临时下榻之所的正堂,亲兵们已经准备好地图和简易沙盘。

靖州战局清晰可见。

在不确定庆聿恭真正底牌的前提下,冒然调动东西两线的兵力风险很大。

万一庆聿恭同样是以身为饵,停留在雍丘城下的意图只是为了吸引靖州军各部,然后在关键时刻撤兵,同时以钳形攻势突击靖州东西两线,那么大齐君臣的所有谋划悉数落空,最后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局。

陆沉的目光往东北移动,停留在北燕沫阳路、京畿地区和大齐定州三方交界处。

他已经收到萧望之的密信,知道淮州军部分精锐将会在恰当的时机从积善屯防线撤离,随即以最快的速度通过雷泽平原,从北燕京畿地区和沫阳路之间穿过,斜插至庆聿恭所率主力的背后。

如果算上陆沉很久前准备的伏手,这是一个围剿庆聿恭的必杀之局。

问题在于这些计划是否会被庆聿恭提前察觉。

陆沉不会也不能小觑庆聿恭,他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可能性。

毕竟这一战将要决定齐景两国接下来几年时间里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数位武将联袂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位风尘仆仆的大将,后面跟着盈泽军掌团都尉韦文孝。

“拜见侯爷!”

三人整齐行礼。

陆沉微微颔首道:“不必多礼,坐吧。”

三人依照官职和资历相继落座。

坐在左手第一位的武将便是江华军都指挥使贺瑰,他身边那位是旬阳军都指挥使苏章。

当初天子力排众议增设江北四军,其中江华军和旬阳军隶属淮州都督府,这两位指挥使和陆沉相识已久,又有多次并肩作战的经历,自然不需要寒暄客套。

贺瑰当先说道:“侯爷,末将接到军令之后,立刻率江华军北上,目前已经和旬阳军汇合,大部正朝此地赶来,预计还需要两天时间。”

苏章附和一声。

靖州东线的兵力其实不少,除了驻守南方的江华军和旬阳军,北部靠近双峰山脉的盈泽军和飞羽军,还有翠亭以西的安平军和阳翟军。

但是靖州东线疆域十分广袤,这六万兵马分散开来,需要守护很漫长的边境。

“现在的局势你们应该很清楚了。”

陆沉语调平静,继而道:“厉大都督亲自坐镇雍丘,庆聿恭率领景军主力正在攻打那里,我军囿于兵力和防地限制,需要考虑的问题很多,不知你们有何看法?”

贺瑰和苏章对视一眼,沉吟道:“侯爷,依末将拙见,若想在雍丘城外对景军主力完成合围,必须要做到两件事。”

“你说。”

“其一,我军不能完全放弃对东西两线的驻守,毕竟景军始终虎视眈眈,若是让他们找到机会,势必会在东西两线展开突破。末将以为,只有在保证东西两线安稳的基础上,才能调动兵马前往雍丘。故此,东线的防务需要提前做好安排。”

“继续。”

“其二,我军大多是步卒,长时间行军不成问题,但是很难做到高速突袭,所以要对出动的兵卒进行甄别,组成足够的精锐之师进行合围。”

“你考虑的这两点与我不谋而合,这就是我提前让你们领兵北上的原因。”

陆沉接过话头,不疾不徐地说道:“眼下刘守光率领的三万京军正从平阳府北上,他们会沿着定州中线一直走到雍丘南边的白马关。西线的广济军需要镇守西冷关和高唐城之间的区域,我不打算冒险动用他们。仅靠三万京军无法撼动庆聿恭亲自率领的景军主力,所以东线必须要抽调足够的兵力。至于你所说的威胁,我觉得可以一揽子解决。”

此言一出,贺瑰、苏章和韦文孝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贺瑰恭敬地说道:“请侯爷示下。”

陆沉缓缓起身,走到简易沙盘之边,指向石泉城所处的位置,从容地说道:“石泉一战,景军陀满乌鲁部元气大伤,就算后面他们能卷土重来,双峰山脉西麓只需要少数兵力就能阻挡。以此类推,我们可以一路从东到西杀过去,击退或者重创景军在东线的兵马,同时挑选各军勇士随行。”

“不断汇聚,终成洪流。”

众将看着他在沙盘上划出一条线,心神无不振奋战栗。

那条线就像是一支天外飞来的利箭,从靖州东线一路往西,碾过沿途的景军。

最终出现在雍丘城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