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9【如风】

“大景皇帝制曰:朕闻雍丘之陷,燕国鼎沸,势愈危殆。汝为大军之主,不可令此势长,宜速复雍丘,破齐军,安人心,不可缓也。钦此。”

正堂之上,大景主奏司提领田珏沉稳的声音响起。

他望着面前躬身行礼的庆聿恭,见对方迟迟没有接旨的动作,眼中不由得飘起一抹复杂的情绪。

自古以来便有大将在外自决军务的道理,景帝连续两次直接插手前线决策确实不太妥当,但是田珏知道天子这样做事出有因。

先前那次是因为庆聿恭不知齐帝垂危,有可能会错误判断厉天润的战略意图,这次则是雍丘失陷极大影响到燕地的安稳,无论庆聿恭有怎样的顾虑,他都不能继续观望下去。

然而庆聿恭终究不是普通武勋,即便他此刻的反应不太妥当,田珏也没有趁势发作。

身为景帝的心腹股肱,田珏很清楚面前这位常山郡王在大景军中的地位和名望,除非他自己行差踏错,否则就连景帝也只能用大义名分来压他。

后面那些景军大将望着庆聿恭的背影,神情略显紧张。

他们自然不知道,此刻庆聿恭脑海中浮现的是厉天润的回信。

“十天之内一定会接到催促的圣旨。”

虽然庆聿恭没有听过“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句话,但此刻他心中的感觉大抵类似,厉天润对大景内部的情况显然有着很深的研究。

庆聿恭按下心中思绪,朗声道:“臣遵旨!”

田珏松了口气,将圣旨交到庆聿恭的手中,低声道:“王爷,陛下十分挂念南方战局。雍丘失陷对于燕国臣民打击太大,倘若不能尽快夺回这座重镇,必然会导致江北人心动荡不安。届时齐军声威更盛,难保燕国不会有人三心二意。”

这算是他替景帝的圣旨稍作解释。

庆聿恭平静地说道:“还请田大人转呈陛下,臣对雍丘失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眼下已经在调兵遣将,必将尽快夺回雍丘,还请陛下宽心。”

“如此甚好。王爷亲自出手,夺回雍丘易如反掌。”

田珏有些罕见地拍了一记马屁,继而道:“好教王爷知晓,陛下已经派出忠义军和长胜军各一万精骑,不日即将抵达此地。届时这两万精骑由王爷统一指挥,助王爷围剿齐军步卒。”

当年大景九军之所以纵横天下,皆因骑兵所向披靡。

凭借北方多处养马胜地,景朝的骑兵规模常年维持在十万有余,这其中又分为三大主力。

其一是北院元帅撒改麾下的长胜军,这支由辉罗氏子弟组建的军队拥有两万精骑,尤擅骑射之术,神箭手数不胜数。

其二是庆聿恭麾下的夏山军,拥有三万精锐骑兵,眼下有一万兵力留在定州战场,余者都在北燕沫阳路境内。

其三便是直接听命于景帝的忠义军,这也是景朝九军之中唯一的全骑兵军队,兵力足有五万。

如今景帝派出两万精骑南下支援,意味着庆聿恭在沫阳路除了十四万步卒之外,还有四万骑兵可以调动。

堂内其他武将不由得面露喜色。

他们都知道己方面临的局势,强攻雍丘乃是必然,唯一要担心的是被靖州军施行反包围,如今有这四万骑兵完全可以隔绝战场。

庆聿恭自然明白这支援兵到来的意义,但他的表情依然很平静,拱手道:“陛下隆恩,臣不胜感激。请田大人回禀陛下,臣将在五天内发兵雍丘,一个月内夺回此城。”

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确切的时间,田珏脸上浮现笑意,道:“王爷向来一言九鼎,下官静候佳音。陛下在等着回报,下官便告辞了。”

“慢走。”

庆聿恭让人送他离去,然后独自返回后院。

“父王。”

一身俏丽长裙的庆聿怀瑾迎了上来。

庆聿恭边走边说道:“大军不日即将南下,你先回河洛吧。”

庆聿怀瑾道:“是,父王。”

庆聿恭道:“你带一千骑兵回去。”

庆聿怀瑾微微一怔。

当初雷泽大败之后,她就认清自己在兵事上的稚嫩,打定主意不再插手军务,如果父亲因此想让她返回河洛很正常,带着一千骑兵回去却很不正常。

“有两件事要交给你去办。”

庆聿恭语调淡然,眸光无比沉静。

庆聿怀瑾安静地听着,心情悄然之间激动起来。

……

衡江绵延数千里,风光壮丽如画。

陆沉带着两千余骑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北径直穿过忻州,来到水流最平缓的白石渡开始渡江。

忻州刺史府早已得到中书的行文知会,在渡口处准备好大量的船只。

骑兵们牵着骏马登船,横渡辽阔的江面,进入江北淮州广陵府境内。

当双脚踩在地面的那一刻,陆沉心中波澜渐起。

一晃之间,他在江南已经待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他经历了太多事情,储君之争、京城叛乱和沙州动荡等等,无数勾心斗角,无数波诡云谲,好在他最终没有卷进那些旋涡被撕成碎片,不光在中枢站稳了脚跟,还得到天子的绝对信任。

从他现在的官职就能管中窥豹。

山阳侯、军务大臣、京军金吾大营行军主帅、权知江北军务。

虽然他的资历还比不上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两位老将,但在军中的地位已经毫不逊色。

昂然立于江畔,看着麾下将士们下船列队,陆沉的思绪不由得飘到遥远的北方。

从他收到的最新情报来看,西线景军在维持其他区域的压迫态势之下,部分兵力已经开始向雍丘城北边移动,这说明庆聿恭最终还是决定反攻雍丘。

对于陆沉来说,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进展。

雍丘城的重要性无需赘述,最初庆聿恭也没有想过要将这座重镇拱手相让,从他的视角看来三万燕军不说挫败靖州军,坚守几个月的时间毫无问题,只是他没有料到朱振这个内应的存在。

无论燕国臣民还是景朝皇帝,都无法接受雍丘落入大齐手中的结果,因为雍丘不仅影响北燕沫阳路的安全,更能直接威胁到河洛城。

这不像陆沉在首次北伐袭取河洛,那时候他算是孤军深入,后方没有支撑,后续只能主动退兵。

如果大齐边军牢牢掌控着雍丘,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时进逼河洛,而一旦河洛再失,景朝对江北大地的掌控力度会降到一個非常低的程度。

所以庆聿恭只能调集兵力反攻雍丘。

但是以陆沉对庆聿恭生平的研究,这位景朝名将即便是在最艰难的处境中,也不会轻易跟着敌人的节奏行事。

眼下他按照齐军将帅的布局来到雍丘城下,说明他肯定有快速破城的手段。

想到这儿,陆沉的眼神变得冷峻起来。

春风绿两岸,波涛永不休。

所有人渡江完毕,叶继堂整兵列阵,旋即再度启程。

将将走出十余里,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

这里是淮州大后方,按理来说肯定不会出现敌军,但是叶继堂没有轻忽大意,立刻下令全军摆出临敌架势。

片刻之后,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定北。

“是自己人!”

前方有骑兵兴奋地喊了出来。

人群之中,少年李公绪看着北方疾驰而来的数千剽悍骑兵,不由得心神激荡。

他对陆沉崛起的故事并不陌生。

广陵之战初露峥嵘,靖州之战奔袭千里,北伐之战大放异彩,这就是陆沉青云直上的赫赫功绩,如今就连京城里的垂髫小儿都对这些故事耳熟能详。

李公绪身为李道彦最疼爱的孙儿,对详情更加了解。

他知道陆沉发家的本钱就是名动江北的锐士营,而眼前这定北军八千骑兵就是以锐士营为骨架,吸纳淮州都督府各军精锐组成的虎贲之师。

分别一年之后,随陆沉南下的两千骑兵终于和主力重逢,喜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数位武将策马而来,为首者便是当年的陆家护院头领、如今的定北军副指挥使李承恩——都指挥使一职至今仍然挂在陆沉身上。

及至陆沉面前,众将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在李承恩的率领下异口同声地喊道:“末将拜见侯爷!”

陆沉双手挽着缰绳,从左到右逐一看去,望着这些年轻面孔上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崇敬,微笑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将长身而起,李承恩随即上前,将定州战场的情况和萧望之的嘱托简略说了一遍。

陆沉微微颔首,继而言简意赅地说道:“走吧。”

李承恩回头看了一眼北方,轻声道:“侯爷,要不要回广陵看一眼?”

他知道自家少爷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过广陵,如今家乡近在眼前,稍作停留亦无妨,至少可以去见陆通一面。

陆沉没有过多思考,摇头道:“靖州局势艰难,等打赢这一仗再回家。传令下去,转道西北,目标望梅古道。”

周遭将领随即了然,定北军将会径直穿过望梅古道进入靖州,然后出现在东线战场之上。

“遵令!”

所有人齐声应下,然后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大军开拔。

刚开始这支八千人的骑兵队形还有些松散,但是随着行进距离的增加,他们很快就将那种松散且陌生的感觉抛之脑后,仿佛又回到当初追随陆沉纵横战场的热血岁月。

他们从广陵城西南方向穿过,一路疾驰奔向双峰山脉望梅古道的入口。

犹如一股汇聚起来的洪流,逐渐形成统一和谐的节奏。

万马奔腾,好似一道席卷天地的旋风,掠过平原,穿过山谷,朝着北方的战场奔袭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