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4【气吞山河】

景朝,大都。

主奏司提领田珏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皇宫,在太监的引领下来到含元殿。

景帝正在批阅一本奏章。

他和李端存在很多的不同,但在勤政这件事上极其相似。

田珏对此习以为常,行礼之后安静地等待着。

景帝将奏章合上,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讲。”

田珏便道:“启禀陛下,定州战场依旧维持先前的态势,我朝大军目前攻占了数个寨堡,但是还没有完全突破齐军在积善屯一带设置的防线。沫阳路这边,齐军主力在雍丘城外,常山郡王并未直接领兵前往雍丘,而是调动兵力从东西两线展开攻势,以此逼迫厉天润分兵救援。最新的消息是,术不列领万余骑步突袭东线翠亭城,被厉天润之女厉冰雪率领的飞羽军逼退,由此可知常山郡王的方略或许能起到作用。”

这是主奏司自行打探到的情报,和军方的奏报无关。

景帝平静地问道:“庆聿恭亲自领兵南下的消息传开后,齐军主力并未南撤?”

田珏应道:“是的,陛下。”

景帝默然不语。

庆聿恭已经在奏章中解释过行军速度较为缓慢的原因,其一雍丘城易守难攻,牛存节有能力守住这座大城,齐军短时间内很难攻破城防。其二是他要通过东西两线的拉扯让厉天润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进一步消磨和打击靖州军的士气。

但是在景帝看来,如今萧望之被拖在定州,西线沫阳路只有靖州军,庆聿恭完全可以在厉天润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长途奔袭,用精锐骑兵截断靖州军南撤的退路。

这位君王脸上并无异样的表情,他抬眼看向田珏问道:“南齐京城里的情况确认了吗?”

田珏道:“臣正要向陛下禀明,如今已经确认,南齐军务大臣刘守光亲率京营两军三万人,北上前往靖州支援。另外,陆沉一直待在南齐京城没有离开。”

景帝双眼微眯。

南齐京军派出援兵渡江北上在他的意料之中,至于只有三万人也不足为奇,毕竟京军最重要的职责是守护京城,另外先前为了应对突然犯境的南诏国兵马,南齐已经让另一位军务大臣张旭率数万京军南下。

他关注的显然是田珏最后那句话,故而问道:“你怎么看?”

田珏沉吟道:“陛下,以陆沉在南齐边军之中的地位和名望,以及他前几年表现出来的军事才能,齐帝确实没有必要强行将他留在身边,除非是有比边疆战事更重要的大事。通过这件事和之前的情报相互印证,可以确认齐帝眼下的健康状态只是伪装的假象,他的身体极有可能濒临垂危。在臣看来,眼下厉天润主动进攻多半是想利用常山郡王的谨慎,在齐帝驾崩之前拿到足够的优势。”

言下之意,他认为庆聿恭应该快刀斩乱麻,不要给厉天润和靖州军反咬一口的机会。

景帝自然明白这个暗示,他起身走向偏殿,田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君臣二人来到那幅巨型天下地形图旁边,景帝看着地图偏下方一点的河洛城,目光缓缓移动到南面的北燕沫阳路,良久之后说道:“庆聿恭的谨慎没有错,厉天润这种戎马一生的老将最是难缠。”

田珏垂首道:“是。”

景帝继续说道:“你再去一趟南边,当面告诉庆聿恭,朕要他在两个月之内解决南齐靖州军,最好能将厉天润的首级送来大都。”

田珏心中微怔,这道旨意和天子先前那句话似有矛盾,既然他认为庆聿恭的谨慎很合理,为何要逼着庆聿恭速战速决?

思忖之际,他本能一般应道:“臣遵旨。”

景帝转头望着这个忠心耿耿的臣子,道:“在我们这位常山郡王看来,正面决战并非没有取胜的希望,他只是不想和靖州军硬碰硬,那样就算赢了也会让夏山军和防城军损失惨重。这两支军队是他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本钱,也是庆聿氏如此强大的根源。”

“臣明白了。”

田珏当即醒悟。

天子做出这個决定一方面是源于南齐皇帝寿数将尽,等到对方真正驾崩的时候,齐军必然会收缩防守,到那个时候就没有寻求野外决战的机会。另一方面则是不想看到庆聿恭继续慢吞吞地保存实力,要逼着他和南齐靖州军来一场惨烈的白刃战。

这显然不只是景齐之间的国战,也是天子和庆聿恭之间的博弈。

毫无疑问,景帝拥有绝对的先手优势。

景帝道:“这一次你带着圣旨南下。”

田珏心知肚明地应道:“臣领旨。”

携圣旨南下便和先前去河洛截然不同,那一次田珏只是代表景帝向庆聿恭传达意见,后者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虽说最后庆聿恭没有那样做,但他也没有快速领兵南下。

这次田珏带着圣旨去沫阳路,庆聿恭没有任何敷衍的余地,除非他想触怒景帝,被一直虎视眈眈的撒改等人扣上一个心怀不轨的罪名。

田珏脑海中忽然浮现一段回忆。

那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情,庆聿恭让人送来一封密折,委婉地恳求天子不要为庆聿怀瑾赐婚。

景帝将密折给了田珏阅览,同时没有过多犹豫就应允了庆聿恭的奏请。

田珏想起此事,心中不由得一激灵。

因为他清晰地记得,当时天子脸上有一抹浅淡的笑意。

此刻他才意识到,那抹笑意带着冷冽的气息。

……

雍丘城外,齐军大营。

帅帐之内,厉天润望着那副盔甲静坐出神。

他和萧望之虽然不是那种武功高强的主帅,年轻时也不乏领兵冲阵的经历,只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记忆。

靖州都督府长史厉良玉走进帅帐,行礼道:“父亲。”

“都安排妥当了?”

“是的,父亲,各部将士今天会饱餐一顿,晚上养精蓄锐,明日一早便可攻城。”

厉天润长身而起,走到大案前取出一个已经密封妥当的信封,转身交到厉良玉手中,平静地说道:“将这道奏章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京城。”

厉良玉应道:“是。”

厉天润摆摆手,厉良玉便恭敬地退下。

翌日清早,靖州军的将士们在各自将官的率领下,推动着各式攻城器械,在雍丘城外列阵。

大旗猎猎,迎风招展。

八万大军在雍丘城东、西、南三面蓄势待发,杀气冲天而起。

十多个大阵在初春明媚的晨光中连绵不断。

这一幕让城头上的燕军心中发寒。

被围困的大半个月里,燕军从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疲惫,反而希望齐军能够展开攻城战,好过这样永无止境地承受心理上的煎熬。

然而当大战来临之时,很多人又生出恐惧的情绪。

牛存节这段时间想方设法加固城防,又对四面守军做了详尽的安排。

他亲自坐镇南城,都总管朱振镇守北城,副总管曹安和赵应祜分守西城和东城。

站在城楼之下,眺望着城外气势如虹的靖州军,牛存节的神情十分凝重。

西风原之战已经成为他心中的伤疤,如果连雍丘都守不住,他必然会成为这人世间最大的笑话。

就在牛存节压制情绪发号施令的时候,城外忽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南边一直传递到东西两边,靖州军八万儿郎的欢呼声仿佛要将头顶的苍穹掀开,更让城墙上的燕军惊慌不已。

牛存节连忙来到墙垛旁,他极目向南望去,随即面色微变。

只见城外辽阔的大地上,一支精锐无比的亲卫营拱卫着一位中年武将出现在阵地上。

清亮的天光中,这位中年武将身披甲胄策马而立,他身后矗立着两杆大旗。

左面写着“大齐怀安郡公”,右面写着“靖州大都督厉”。

所有人都知道厉天润身为主帅不会亲身上阵,但是只要他一身戎装出现在战场上,靖州军将士就能得到最大的鼓舞。

春风吹过眼前,厉天润抬头望着远处的雍丘城,一字字道:“击鼓,进军。”

“遵令!”

传令官涨红着脸奋力大喊。

雄浑铿锵的鼓声响彻在天地之间,靖州军各部在这鼓声之中踏足迈步,一往无前!

……

齐建武十五年,元月二十二。

靖州都督府厉天润亲自指挥八万大军,强攻仍有三万燕军驻守的雍丘城。

此战在牛存节等人的指挥下,燕军的抵抗颇为顽强,然而当沫阳路兵马都总管朱振临阵倒戈,靖州安平军攻破北城,燕军登时陷入一片惊慌失措。

悍勇无比的徐桂领着安平军,从北到南径直冲过去,一路踏碎无数阻拦,顺利抢占雍丘南门。

城破已然成为定局,部分燕军转入巷战,另外一部分人则溃逃或者投降。

当牛存节和数十名亲兵陷入安平军的重重包围、不得不束手就擒的时候,剩下的燕军将领终于彻底失去抵抗的勇气。

雍丘城就此易主。

厉天润一日攻破雍丘的消息宛如插上翅膀一般,迅速飞向天南地北,传进所有人的耳中。

如同烈火燎原,天下皆惊!

(本章完)